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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薛嶺之回長安,無人查,但人一死,卻是滿城知。

    昨日,蕭如海得了薛嶺之死訊,與崔慕白告別后,便獨自去了魏府。

    宣陽坊,魏府。

    這幾日,得知嶺之兄回了長安,魏徹便心中雀喜,自那年,嶺之兄走后,他便在院中種了棵梅樹,嶺之兄為天下、為大唐,舍棄成家,曾笑談中說道若是多年以后,還能得以告老還鄉(xiāng),他會在院中種棵梅樹,再有那野鶴棲集于庭樹上,梅妻鶴子,別人大富大貴過完一生,他清清疏疏也是過完一生。聽嶺之兄如此說,他心中就記下了。

    此時,魏徹正在松土,蕭如海卻不請自來。

    眼下見到蕭如海,見他神色肅穆,面色晦冥,魏徹心中已有不好猜想,又見蕭如海兀然單膝抱拳跪地,他腦中猶如爆竹,轟然炸開,瞬時坍塌一片。

    魏徹欲暈厥,幸而借著鋤頭,才勉力支撐住,只聽見蕭如海緩緩告知了噩耗。

    聞言,魏徹仰天長嘆,清淚兩行:嶺之兄,你我,終是沒能再見一面。

    接著,魏徹虛扶一把蕭如海,讓他起身,說道:此等結(jié)局,我與嶺之兄那日便有所預(yù)料,不怪你,不怪你。

    魏徹回頭看梅樹,他原本是想,種在院中,待雪霽天,一推開門,階柳庭花,梅花簌簌,他們在樹下下棋、喝茶、舞劍、練字、作詩,花落滿身,哪怕只是聽嶺之兄獨自高談闊論,他當(dāng)個聽客,亦是美其彬蔚,愜懷寫意。

    可如今,一梅兩相思,樹下獨一人。

    知交已零落。

    見魏徹如此打擊,蕭如海心中亦是酸楚,不便再擾,隨即告辭出府。

    與此同時,平康坊,宰相府。

    司徒流云正在逗八哥,此鳥羽毛柔滑白羽鮮亮,已被馴化,乃司徒言買來討他歡心,供解悶子。

    司徒流云喂了八哥幾顆瓜子,正逗它說話,卻見它只肯埋頭苦啄,而始終不開口。而不遠處,司徒言提了袍角,在曲廊上一路穿梭,但見人影,便疾呼道:阿耶,阿耶,那薛嶺之,死了……

    司徒流云聞言大笑:薛嶺之那老頑固,想扳倒我,哼,也不看看有無那命。又轉(zhuǎn)頭對司徒言道:孩兒,今日大喜,豈能無酒

    孩兒這就叫下人備點小菜,且陪阿耶痛飲兩杯。

    好孩兒。司徒流云欣慰道,從此,老夫便可高枕無憂,睡個好覺了。

    此時,籠中八哥突然徑自說道:此人該死,此人該死。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逗得哈哈大笑。

    翌日,寅時三刻,紫宸殿。

    天色尚早,宮中琉璃燈籠墜墜,映得人臉彤彤,蕭如海一人去了紫宸殿,殿中,瑞腦香在青白玉纏枝蓮香薰爐里裊裊,地毯鋪得極厚,蕭如海踩上去,杳杳無聲,心里卻在暗自揣測,燒的是瑞腦香,圣人今日頭疼,不知所謂何事。

    而那頭,玄宗皇帝一夜未睡,正在寫字,他擅長隸書,筆致濃麗豐肥,勢如吞鯨,饒有飽滿富貴之氣。流風(fēng)所被,民眾筆跡亦是由瘦轉(zhuǎn)肥。

    玄宗皇帝察覺到來人,抬眼從蕭如海臉上掃過,只促促一眼,蕭如海不禁打了寒顫,難道圣人已經(jīng)知曉。

    他心中想:昨夜,崔慕白,已經(jīng)出了城了吧。

    其實,昨日,他得了死訊,本該立即上稟。只是他私自拖了一夜,他雖不能活,但其他人,能救一個是一個,作為長官,能做的也僅限如此了。

    玄宗皇帝依舊執(zhí)筆寫字,問他道:有何要稟

    蕭如海如實回稟,玄宗皇帝筆觸未停,仿若早有預(yù)料,繼續(xù)問道:那供詞和密疏呢。

    皆,不翼而飛。

    蕭如海,你就是這么護薛嶺之的玄宗皇帝終于震怒,拿筆指著蕭如海怒道:天子腳下,京畿之地,上萬金吾衛(wèi),居然護不下一個監(jiān)察御史!你該當(dāng)何罪!

    辱命,罪也,罪臣蕭如海,甘愿受罰。蕭如海背脊筆直,目光凜然,雖雙眉愁云濃聚,但口氣依舊透著不容置疑的忠貞。

    罰玄宗皇帝猶不解恨,抬手將硯臺砸過來,蕭如海不躲不閃,依舊如青松如鼎鐘,那硯臺險險擦過左臉,差不盈寸,足夠驚險,玄宗皇帝斥道:說得輕巧,你倒是有幾條命夠罰

    說罷,玄宗皇帝繼續(xù)寫字,過了須臾,復(fù)又抬起頭,犀利地盯著蕭如海,見他還跪著,終是在長案上一拍,震得筆架茶盞微微一跳,還不快滾!

    聞言,蕭如海才如飲醍醐,欣喜得令,飛快起身離去。

    一路上,蕭如海握了握拳,心中了然,是他的忠貞,金吾衛(wèi)的忠貞,救了他的命。

    一炷香后,大明宮,宣政殿。

    早朝之上,司徒流云果然奏請了薛嶺之遇害一事,并說金吾衛(wèi)三番五次辦事不利,王亭既然徹查無果,那是不是就該換個人重新清算金吾衛(wèi)。

    王亭聽聞,正欲上前辯駁,卻聽玄宗皇帝已是搪塞:愛卿所稟之事,容后再議。王亭便按下了腳步。

    而司徒流云見玄宗皇帝當(dāng)庭駁了自己,他瞇長眼睛,尤為惱怒,心中暗道:李三郎,縱使你密宣那薛嶺之暗中離京,想查我證據(jù),鏟我勢力,但我在那除夕之夜,便已得到密信,哼,一路上我沒出手,不過是將計就計,黃雀在后,且留了他性命,待他著手回京,我便將那些人鏟除干凈,如今,沒了薛嶺之,你李三郎奈我如何,我要搶回徹查令,又有何人敢置喙。

    思及此,司徒流云便上前兩步,氣定神閑道:微臣斗膽請求圣人,薛御史慘死一案,交由微臣查清。

    玄宗皇帝壓下怒意,拒道:如司徒宰相所言,薛御史志存匡濟,為國盡忠,眼下尸骨未寒,朕已下令,著金吾衛(wèi)找回薛御史遺失之物,尋出真兇,將功折過,以告薛御史在天之靈為先,凡事為后。

    可司徒流云見玄宗皇帝三番五次拂了自己,明明是他逆鱗,竟反而猖狂道:既然圣人圣心獨裁,還要老臣作甚。

    說罷,便不顧早朝未退,一甩朝服袖擺,一走了之。

    如此跋扈,如此目中無帝,玄宗皇帝終于面色陰翳,雖引而不發(fā),但眾臣皆是面面相覷,作壁上觀。

    未宣先退,司徒流云不僅有所后怕,翌日還告假不再上朝。

    這一告假,便是遙遙無期。

    日子快到南宮,日頭越發(fā)毒辣,這日午后,一絲風(fēng)也沒有,日光亮得刺眼。紫宸殿外,三五宮女在地上澆些涼水,雖說是降溫,但剛潑到地上,片刻須臾,便已蒸發(fā)殆盡。另有一些侍衛(wèi)舉著粘竿去粘那些蟬。而旁邊,宦官趙圖特意叮囑道:圣人素來是最煩這些蟬的,可得仔細都粘了去,別擾了圣人清幽。另有一宮女右手搭在額前遮光,左手對著侍衛(wèi)頤指氣使道:這兒呢,這兒還有一只……

    殿外是熱鬧的,可殿中卻是靜極了,夏日臨了,宮里便換上碧紗窗,此時,直欞窗透過一點點清綠日光,竹影映在上面,深叢淺綠,倒是別有風(fēng)情,清風(fēng)吹過,竹聲簌簌,垂地的月白色綃幔被挽起,吹得蕩蕩悠悠,而長案上軟白的宣紙被掀起一角,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殿中香爐未撤,裊裊起的青黛色煙子,像青蛇軟軟四游散去,而缸里放著的冰山,更是消去大半暑意。

    雖如此,玄宗皇帝仍是心煩意亂。

    玄宗皇帝處理了一上午,長案上的奏疏仍堆積如山,方才飲盡了一盞釅茶,午覺也是免了,此時,玄宗皇帝微倚著椅背,深深闔起眼,按了按額,喚道:趙圖。

    趙圖忙躬身上前:奴家在。趙圖乃玄宗皇帝貼身宦官,伺候多年,在一些大臣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

    幾日了。玄宗皇帝問得沒頭沒腦,趙圖卻旋即答道:回圣人,一旬了。

    呵,一旬了。玄宗皇帝微慍道,他還不肯上朝。

    說是病了,臥床不起,不能出門。

    玄宗皇帝抬起眼皮,睜了眼,口氣依然不善:病了,我看怕是好得很。玄宗皇帝心知肚明,司徒流云此舉是在要挾。三朝老臣,手握重權(quán),攬盡朝綱,心腹遍布朝堂,他雖為一國之君,強撐了十日,還是博弈不過。

    你且準備準備,和我一道去一趟。

    奴家遵旨。

    一時辰后,平康坊,宰相府。

    司徒流云倚躺在貴妃榻上,眼前一群嫵媚舞姬穿著清透薄紗,正風(fēng)情萬種地舞著,而幾位婢女皆跪著伺候他,兩位扇風(fēng),一位捶腿,前方一位捧著冰鎮(zhèn)果盞,另一位則用素手撿了顆飽滿荔枝,剝了殼,露出白潤水盈的果肉,不是喂給司徒流云,而是櫻口半張,放在自己嘴里,在地上爬行,仰面用嘴奉上。

    司徒流云看著這位近來新覓的美婢,雖是個寡婦,但是個天生的狐媚子,就連是他,也得使出百般氣力,每每看著此美婢發(fā)兒散于枕上,心想自己花叢老手,竟從未遇過此等絕色妙人兒。

    這美婢今日只穿著薄紗,如未著衣,里面只著薄薄紅艷褻衣。

    司徒流云低頭接過荔枝,吃得那是滿口生津,水流唧唧,分不清吃的是荔枝,還是那美婢的香津。吃完荔枝,司徒流云明顯意興闌珊,一把壓倒美婢。

    美婢亦極為配合,兩人就著那貴妃榻,正要行那云雨之事,一小廝卻滿頭大汗地闖了進來,倉促稟道:老爺,有位客人說要見您。

    美婢慌亂遮住,將自己委于司徒流云身后。

    沒眼力見兒的東西,沒瞧我正行好事嗎。管他是誰,讓他候個一二時辰就是,這點規(guī)矩,還用我教嗎。司徒流云好事被擾,欲走去一腳踢了那小廝。

    那小廝依舊不敢抬頭,只是吞了口口水,微顫地惶然道:可,可來人是……當(dāng)今圣人。

    司徒流云停下腳步,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叫好:好,好,區(qū)區(qū)十日,他認輸了,司徒流云邊系攏衣衫,邊吩咐婢女道:快,快拿來我靴,隨我迎駕。

    午后日光垂落,熱氣撲面,玄宗皇帝雖躲在檐下,仍難受得緊。一旁趙圖想得周到,拿了把扇子輕搖,極低聲線道:如此時辰,最是酷暑,圣人放低姿態(tài),已是給足臉面,可宰相不迎不接,把我們晾在這里,這架子,怕是大得很。

    玄宗皇帝雖神色如常,但下巴緊繃,分明是聽進去了。

    司徒流云不緊不慢趕去,快到了,瞧見檐下男子氣宇軒昂,風(fēng)度儒雅從容,穿玄青色純麻袍衫,不是玄宗皇帝又是誰,才著慌似的迎上去:圣人,微臣惶恐,不知圣人親臨,掙扎起身,有失遠迎,妄圣人恕罪。

    司徒流云滿面紅光,身子硬朗,哪有半分病態(tài),擺明了欺君罔上,雙膝亦是虛虛一跪,又哪有半分惶恐。

    司徒流云剛作勢要跪,玄宗皇帝便笑吟吟來扶:司徒宰相為國憂心,臥床不起,朕前來看望,又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隨后,玄宗皇帝跟隨司徒流云進了府,只見滿園曲徑通幽,一步一景,奇石怪樹,目不暇接。玄宗皇帝一眼瞧見有一顆奇石,乃是一個壽字,據(jù)說是福州天降奇石,連他在宮中亦有所耳聞,這福州刺史連太妃壽辰都不曾進獻,竟是獻到了這里。

    玄宗皇帝往前走,忽覺香氣襲人,原來是一叢百株齊綻的牡丹,枝枝豐姿膩潤,嬌艷雍容,不由停下腳步,趙圖亦是目瞪口呆,在宮中幾十載,見過好的,也沒見過如此好的。

    牡丹艷麗珠香,宮中妃子尤愛,御花園也植了許多,只是那姚黃與魏紫,宮中亦是難尋,每歲鶯時,不過花開數(shù)朵,這宰相府上,不僅七月天里若擁若覆,還個個開頭八九寸許。

    玄宗皇帝曾得過魏徹一則密疏,那年三月暮春,司徒流云去西明寺上香,西明寺里有道暗門,通往另一小院,院里柏木圍欄,種了牡丹一叢。世人獨愛深色牡丹,和尚辛辛苦苦栽培二十載,才種得這么一叢,本是邀司徒流云賞鎮(zhèn)寺之寶,可司徒流云翹足憑欄,愛不釋手,令人用大箕將花掘起盛走,和尚要攔,肩上便橫來一把橫刀,只得長嘆喟然,后悔萬迭。眼下看來,密疏所言不虛,司徒流云不僅移植過來,這七月蘭秋,竟還能催得綻放。

    玄宗皇帝面色不霽,與司徒流云坐于花中亭,端起婢女奉上的茶。

    一旁趙圖只見玄宗皇帝吹了吹氣,卻不飲,又見杯中之茶乃是蒙頂甘露,此茶極為好認,其葉細長,網(wǎng)脈對分,色黃而碧,酌杯中,香云罩覆,久凝不散,一啜咽云津,乃西漢時普惠妙濟大師手植七株茶樹于蒙山之巔,是圣人最愛的茶,一年不過產(chǎn)出數(shù)斤,本應(yīng)盡數(shù)進貢,可眼下,不僅這宰相府有,且比宮里還有得早些。

    朝堂百官曲意逢迎,各地地方官員也會跟紅頂白,送給宰相府的時鮮土貢,只怕是最好的,連宮里都排在后面。

    圣人上位以來,禁奢崇儉,可宰相卻是驕奢僭越,吃穿用度,比君王更甚。

    雖是酷暑,趙圖卻是冷汗津津,在一旁偷偷拭汗。

    玄宗皇帝放下青瓷茶盞,面色和悅,問道:愛卿何日病好。

    司徒流云搖搖頭,道:圣人一來,眼下可愈,亦可久久不愈。

    如何眼下病好。

    實不相瞞,微臣乃是心病所致。

    哦,什么心病見如此,玄宗皇帝只好關(guān)切道。

    犬子司徒言,年有二十,還未婚娶,平時雖說風(fēng)流了些,但如此一來,自然更懂得疼惜公主。

    玄宗皇帝不禁了然,彎彎繞繞,原來是想一位公主下嫁給那司徒言。

    司徒流云確實如此肖想,一來為司徒言完婚,二來,他與薛國公宿敵已久,在朝堂上互相制衡,不分伯仲,可自從王亭有了永穆公主,玄宗皇帝十分眷顧,恩寵異常,還將那徹查令交給王亭,朝堂局勢就微妙了。金吾衛(wèi),乃天子侍衛(wèi),任他還是薛國公,都想要那指揮權(quán),可這么久了,他們誰也沒拿到,看來,玄宗皇帝是誰也不會給,與其去爭個本就落不到手中的權(quán)柄,倒不如,謀個更穩(wěn)妥長遠之物,比如——聯(lián)姻。

    玄宗皇帝子女眾多,公主已有十余位,要個公主配這宰相府,倒是也配的,玄宗皇帝便應(yīng)承下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愛卿既然提出,朕自會考慮。

    司徒流云呷了口茶,揚了揚眉,指名道:微臣想要常盈公主為兒媳。

    玄宗皇帝不禁惱怒,那司徒言素日也見過,就是個不學(xué)不術(shù)的繡花草包,腦仁挖出怕是都稱不上二兩,好個司徒流云,一開口,竟是要走常盈公主。

    一旁趙圖也甚覺不妥,常盈公主不僅皎若夜月之照瓊林,爛若晨霞之映珠浦,以美名天下,又尤擅書畫,配給司徒言,著實可惜。

    可圣人既已應(yīng)下,便覆手難收。

    玄宗皇帝本就大為火光,司徒流云卻再咄咄逼人道:臣看這月十五便是良辰吉日,不如犬子和公主就擇此日完婚罷。一朝君王,竟被緊逼至此,還毫無還手之力,玄宗皇帝終是滴茶未喝,便擺駕回宮。

    紫宸殿內(nèi),宮女奉來茶,趙圖遞上去,玄宗皇帝一路忍得口干舌燥,接過去剛要飲,終是用力擲在地上:這天下,終究是姓李還是姓那司徒!如此得寸進尺,如此囂張跋扈!一朝君王,萬人之上,怕是萬人在朕頭上!又轉(zhuǎn)頭指著趙圖吩咐道:讓魏徹即刻進宮,朕若是不治上一治,就枉為天子!

    奴家遵旨。趙圖一面吩咐宮女再奉來新茶,一面派人去請魏徹。

    一時辰后,魏徹身著朝服,剛隨著宦官走至紫宸殿門口,便聽見殿中有女聲道:和永穆姐姐比,常盈從小便不是最得父皇寵愛的,可是常盈心中對自己說,沒關(guān)系,常盈依然會敬佩父皇,愛慕父皇,常盈早已打定主意,只想承歡膝下,盡女兒孝道,可父皇為何擺布常盈至此,連常盈婚事都要被如此糟踐……

    魏徹正欲按下腳步,卻見常盈公主已奪門而出。

    常盈公主本是杏臉櫻唇,淡掃春眉,柔媚溫婉,如今梨花帶雨,秋水盈盈,好不嬌羞惹人憐。魏徹向常盈公主作揖,常盈公主問道:魏公可是來幫常盈的。那司徒言,風(fēng)月老手,長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魏徹略微惶恐,他一個前朝之臣,如何幫得了后宮公主,忙鞠躬作揖道:魏某,愛莫能助。

    魏公乃登科狀元,溝壑韜略,若亦毫無法子,看來,常盈是只能嫁了。生在帝王家,總有一些不得已,這大概就是常盈的命罷。

    魏徹身子弓得越發(fā)地低了,此時無聲勝過有聲,常盈公主嘆了口氣,拜別魏徹,緩緩轉(zhuǎn)身離去。魏徹這才直起身子,隨即踏入殿內(nèi)。

    玄宗皇帝見了魏徹,說了今日之事。魏徹略一沉思,便回稟道:倒是好辦。臣有一計,或能讓圣人舒心一二。

    玄宗皇帝聞言稱好,卻又覺不妥:如此一來,惡人得由你來做。

    我唱紅臉,駕輕就熟,以本之心,直言敢諫,他奈我何。

    玄宗皇帝略有欣慰。

    翌日,宣政殿,早朝,待群臣無本啟奏,唐玄宗便宣布了聯(lián)姻之事,并言道:常盈公主乃朕所鐘愛。今將出降,禮數(shù)欲有所加。朕預(yù)賜常盈公主多于順嘉公主兩倍嫁妝,嫁與司徒言。

    如此優(yōu)渥,司徒流云自是喜不自禁,忙回應(yīng)道:圣人所愛,欲少加之。

    魏徹卻出列言道:圣人,不可。一則,不日前,御史韋羿批現(xiàn)下時風(fēng)‘今貴族豪富,婚姻之始,或奏管弦,以極歡宴;唯競奢侈,不顧禮經(jīng)。若不訓(xùn)以義方,將恐此風(fēng)愈扇�!已元q在耳,二則,天子姊妹為長公主,天子之女為公主,既加長字,即是禮有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相逾越,圣人若令公主之禮有過長主,禮恐不合,愿圣人三思。

    魏徹有理有據(jù),君臣配合,兩人一紅臉一白臉,倒是天衣無縫,玄宗皇帝順勢憤怒地收回旨意,拂袍退朝。

    魏徹此計乃一石三鳥,一則,玄宗皇帝禁奢崇儉,魏徹四兩撥千斤,便為之節(jié)約下幾百萬兩嫁妝,二則,玄宗皇帝雖應(yīng)了婚事,可嫁妝給得平平,也算是給了司徒流云下馬威,若是不善待常盈公主,他們想要的福澤綿長,怕也只得斷送,三則,也是借此敲打司徒流云,魏徹連玄宗皇帝亦敢得罪,他司徒流云雖一手遮天,但行事若有差池,一樣會搬上朝堂,公然彈劾。

    十日為期,急促短暫,司徒流云明顯是怕夜長夢多,如此一來,只得從簡,可饒是如此,在民眾看來,這場聯(lián)姻亦是奢華無比。

    十日后,司徒言和常盈公主完婚,常盈公主乘一頂四面綴掛五色香囊的七寶步輦,出西內(nèi)太極宮向東緩緩而行。步輦上的金絲流蘇和珠寶浮動流光溢彩,步輦所過之處,皆散發(fā)著奇異濃香。而跟在其后的便是富可敵國的嫁妝,龍鳳繡連珠帳、金花紫綸帽、金花紫羅面衣、織成下裾、同心七寶釵、七寶綦履、玉環(huán)、五色文綬、鴛鴦褥、犀簟牙席、織犀角簟、鼲貂之褥、蛩蟁之耗,另有錫錢一百萬貫,輝煥二十余里,浩浩蕩蕩十里紅妝。人數(shù)所多,隊伍所長,從白日行徑到夜晚,維持秩序的侍衛(wèi)高舉的火把不小心燒了街邊樹木,火光沖天,宛如白晝,長安居民無一不嘖嘖稱贊,如此盛世,若不是親眼瞧見,只怕以為是那巷尾茶館里的說書人瞎編的。

    可不承想,不過完婚才兩日,新晉駙馬爺司徒言就又來了霓裳樓。

    這次,司徒言帶了一眾小廝,一進霓裳樓,司徒言挑了最近的空桌大剌剌坐下,一見幻紗,便沖她說道:今兒小爺包場了。那頭,小廝已在粗魯趕客,其余恩客皆是敢怒不敢言,紛紛避而遠之。

    頃刻間,霓裳樓便只余下司徒言這一個恩客。

    幻紗也是意外,想著好容易,這司徒言因為聯(lián)姻,被司徒流云禁了足,霓裳樓才得以消停幾日。沒想這么快,這放浪公子哥兒就露出了原形。只是霓裳樓迎八方客,待四海賓,交十方友,從不曾關(guān)門只做一人生意。

    幻紗上前阻止,司徒言先是甩出幾張銀票,砸在幻紗臉上,罵道:小爺有的是錢,給你錢就是�;眉啽梢闹橛葹橥怀�,司徒言猶疑看錯,鼻孔朝天道:收起你那清高表情,惹得小爺不高興了,信不信小爺我掀了你場子!

    幻紗依舊不卑不亢:幻紗眼皮子淺薄,沒見過世面,勞煩駙馬爺,掀一個給我看看。說罷,幻紗不再給個眼色,轉(zhuǎn)身離去。

    你……司徒言正欲和幻紗理論,眼角卻瞥見了正款款下樓來的綠幽。

    司徒言想起綠幽那身媚骨,又想起常盈公主那死人臉,大喜新婚夜,碰都不讓碰一下,連他坐在床沿,她也不許,更別提上床,成婚兩日,他就在地上睡了兩日,還不敢怒,更不敢言,怕阿耶罵他沒用,更怕別人聽了去,說起他,就只剩笑話。

    思及此,司徒言朝綠幽勾了勾食指,吩咐道:你,過來,喂我葡萄。

    阿耶得了美婢,老當(dāng)益壯,越戰(zhàn)越勇,可他毫無用武之地,阿耶當(dāng)初怕他惹禍,壞了大事,下了嚴令,伺候他的婢女皆換成了小廝,前前后后半月了,憋得他是口角生瘡,今朝剛醒,越想越氣,越想越窩囊,干脆從地上一躍而起,拋下常盈公主,叫了小廝,直奔這霓裳樓來。

    綠幽不想惹事上身,自然不肯,司徒言一怒之下,竟沖過去扇了綠幽耳光。幻紗雖搬來救兵,卻沒能攔下司徒言,只見綠幽眼淚打轉(zhuǎn),鬢發(fā)微亂,生生受下了這一巴掌�;眉喢⒕G幽護在身后。

    見三位花廳廳主齊齊在場,司徒言得意晃腦道:璃香姑娘,今日你還不從我

    璃香素來快言快語,叉著腰,直接回道:我們四位廳主皆是‘清倌人’,從來都是賣藝不賣身,憑你就想要我們破戒,真是癩蛤蟆還妄想!

    司徒言頓時怒意沖天,卻又懼于她們武功,轉(zhuǎn)頭便挑了最軟的柿子來捏,一撩袍角,坐回那條長凳,放話道:今日,我偏就要這綠勞什子的伺候老子!如若不肯,我有的是法子治你們!

    璃香讓綠幽別理這放蕩公子哥兒,幻紗卻凜眉擔(dān)憂道:霓裳樓在明處,他在暗處,若他盡用些小人手段,我們倒是防不勝防,樓主雖足智多謀,但寧得罪一君子,莫得罪一小人,此人雞腸小肚,一天到晚拈花惹草,無所事事,有的是功夫琢磨算計,伺機報復(fù),如此一來,霓裳樓如何安生

    那該如何是好璃香跺腳著急道。

    一旁的伊真款步走到綠幽面前,執(zhí)扇半遮面,與之耳語一番,綠幽便改了主意,笑意盈盈地朝司徒言走了過去。

    綠幽本就楚楚動人,嫵媚多情,今日又畫了桃花妝,更是波光瀲滟,勾人心神。

    綠幽用蓮花莖子般細長的手指剝干凈了葡萄皮,喂給了司徒言,又喂了杯酒,嬌滴滴道:駙馬爺今日來,綠幽不勝歡喜,綠幽敬駙馬爺一杯。待會兒,駙馬爺讓綠幽做什么,綠幽做便是。耳畔吐氣如蘭絲絲癢,司徒言在聲聲駙馬爺嬌俏聲中酥了骨頭,就著綠幽的手,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司徒言總算如愿以償,摟到了綠幽的柳腰,喜不自禁道:今晚我得嘗盡春色,哪怕是在綠幽姑娘身下死,也是死得香艷。

    可話剛說完,司徒言就頭一栽,倒在了桌上,原來,伊真聽聞幻紗說起司徒言鬧事,便從密室里拿了一封藥,此藥乃若桑離開長安前留下的,方才她用團扇擋住,暗中把蒙汗藥給了綠幽,綠幽把它藏在指甲里,喂酒時,悄悄抖進了酒里。

    霓裳樓眾人喜笑顏開,璃香卻假意高呼:雖是烈酒,公子怎么一杯就倒幻紗亦對著那群小廝喚道:你們主子醉了,還不趕緊把他抬回去,好生休息。

    小廝不明所以,還對眾人千恩萬謝,圍攏上來將司徒言扶進轎子里,回了宰相府去。

    霓裳樓總算得以清靜。

    片刻之后,幾人上了霓裳樓三樓,見了白之紹,璃香趕緊告狀,聽聞司徒言如此過分,白之紹慢悠悠打開折扇,冷哼道:若是不給個教訓(xùn),怕還真以為霓裳樓是他宰相府為所欲為之地。聽聞自薛嶺之死后,司徒流云越發(fā)無法無天,不過就是仗著那位沒了證據(jù),一時半會兒定不了他的罪罷,可誰說沒了證據(jù),就沒法子治罪了

    白之紹隨即交代一番,眾人紛紛叫好,四散后,皆按照白之紹所言去施行。

    翌日,霓裳樓突然迎來兩位特別的客人——公子徐羨先、公子王亭。

    徐羨先幾日未來霓裳樓,幻紗出門相迎,見他身后跟著一個圓頭虎臉小廝,有些臉生,尚顯稚嫩,便問道:這位是……

    小廝阿順。徐羨先吩咐道,阿順,見過幻紗姑娘。

    見過幻紗姑娘。阿順作揖后,幻紗才發(fā)現(xiàn),這人還有兩顆虎牙,又聽得徐羨先解釋道:幻紗姑娘,我近日出入府上極為不便,來得便少些。

    幻紗正要開口,卻瞧見權(quán)相府兩輛車輿一前一后,緩緩即停,她柳眉擰起,死死盯著那前面一輛華美車輿,只見王亭從車上跳下,長身玉立,俊美翩翩�;眉喆瓜率终谱阅o,回道:徐郎君今日來得可不巧,幻紗恐怕還有要事。

    徐羨先回頭,瞧見是王亭,對幻紗淺笑道:無妨。徐某聽聞昨日有人鬧事,特意來瞧瞧幻紗姑娘是否一切安好�;眉喒媚镒员惚闶恰�

    王亭來霓裳樓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亦是應(yīng)酬而來,其間只曾點酒,不曾點過花娘,哪怕旁人左擁右抱,也不敢私自為他點上花娘,慫恿花娘撲到他身上,怕只怕非但不討好,還適得其反,霓裳樓雖規(guī)矩眾多,調(diào)教有方,但耐不住有的是想要攀高枝的花娘,曾經(jīng)便有一位花娘不僅暗送秋波媚眼如絲,還含了櫻桃主動送過去,王亭卻忽然起身抽劍,在那位花娘臉上左右各劃了一道,頓時鮮血直流,花娘驚慌失措,慘叫連連,他卻居高臨下俯睨道:我憐香也惜玉,只是不會對你。說罷,他摸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算作補償,毀了一女子一生,卻道咎由自取,誰讓她爬近我身,摸我衣衫,如此踐踏人命,如此陰鷙,便是王亭。

    王亭在此時前來,大家大為震驚,尤其幻紗,橫在王亭面前,雪白的臉上眸子警惕而恨意:你來做什么

    王亭自腰間解下錢袋,拋給白之紹,反問道:怎么,要拒我白之紹亦是眼明手快,單手接住錢袋,掂了一掂,似為滿意,請道:開門做生意,哪有趕客的理,王公子請,徐公子,請。

    見如此,幻紗只好跟在白之紹左右,低低地喚:樓主。

    白之紹聽見幻紗喚他,原本淡漠的臉上,有了繾綣之意,她什么都不用說,他便知道她在意什么,恨著什么,溫潤如玉道:今日,我且要瞧瞧他意為如何。你放心,我自會見招拆招。

    雖如此,幻紗也恨意難消,待王亭坐定,廳中絲竹曲調(diào)突變,只見幻紗執(zhí)了長劍,上了臺。

    幻紗舞劍輕盈如游龍,翩躚若驚鴻,劍聲錚錚如驟雨,手中劍招千變?nèi)f化,但幻紗眼中只有王亭,她只恨仇人近在眼前,自己手握利刃卻不能傷他分毫,唯有每次刺劍時,皆是隔空直直刺向王亭。

    幻紗眼中恨意滔滔,心思昭然若揭,王亭斜睨著幻紗舞姿,想起初次來時,這幻紗也是舞了一支劍,驚鴻一瞥,他猶記終生,那晚在那大理寺獄,他就是憑著身手,將她認出的。王亭飲盡杯中酒,開口道:幻紗姑娘此舞雖美人如玉劍如虹,但這些我早已司空見慣,今日我來這霓裳樓,是想看點別的,比如軟舞綠腰。

    幻紗真想飛身過去,一劍要了王亭性命,但見一旁樓主面色擔(dān)憂,對她搖了搖頭,徐羨先亦是疾呼:幻紗姑娘……幻紗清醒過來,終是提劍下了臺。

    綠腰是綠幽絕活,聽聞恩客要求,綠幽只能出場。今日,綠幽穿了件綠如煙柳的襦裙,真是南國有佳人,輕盈舞綠腰,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fēng),墜珥時流盻,飛去逐驚鴻。

    王亭看至中途,忽然對白之紹說道:今日我前來,其實是想送白樓主一個人情。

    哦,什么人情,得勞煩王詹事親自來送。白之紹一合折扇,好奇笑道。

    王亭伸手擊了兩下掌,大理寺衛(wèi)便拖來一個披頭散發(fā)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男人,只見這人頭發(fā)被汗和血粘成一縷一縷,披頭散發(fā)看不清臉,卻看得清滿身血污,囚衣上血跡干了一層又一層,已涸成血痂,也不知是死是活,雙腿仿佛無法直立,被人架著一路拖行出來,雙手亦是軟軟垂在兩側(cè),微微蕩著�;眉喿钕日J出,淚水瞬間奪眶:勝衣……

    幻紗撲身過去,拂開頭發(fā),露出那張臉,果然是沈勝衣,只見他雙眼緊閉,血色全無,血沫子順著嘴角流出,無法想象他經(jīng)受了多少種酷刑,死雖沒死,但已氣若游絲,就這么讓他茍延殘喘地活著。

    這些天,她亦偷偷去求過伊真幾次,可她得了樓主的令,不肯再幫她,她便去過大理寺獄幾次,瞧得門口守衛(wèi)森嚴,人員翻倍,連路人多停留一會兒,便會招來盤問斥責(zé),她幾次想闖進去,終究是沒有勝算,不敢再以身涉險。

    這么多日子過去,她大概知道是兇多吉少,心里還懷有僥幸之萬一,可眼下親眼見著了,才清清楚楚知道,那日為她插上步搖,說著與汝同心,報吾百結(jié)的沈勝衣,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想建功立業(yè)娶她的沈勝衣,終究是回不來了。

    幻紗背對著白之紹,他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只看得見一段柔弱的脖頸和抽動的肩膀,白之紹心如刀割,抬眼看向王亭,冷冷道:人,我收了,可人情,我不想收。說罷,白之紹便把錢袋丟了回去,言下之意則是用王亭今日酒錢買下了沈勝衣這人,他并不欠王亭什么,也意味著在白之紹看來,王亭這個自以為是的人情,對他而言,輕到不值一提。

    王亭半空穩(wěn)穩(wěn)抓住,輕笑一聲,倒是無所謂,幻紗直起身,轉(zhuǎn)過臉,雙眼似是點了火,恨不能將王亭碎尸萬段,被璃香、伊真橫腰攔下,才沒能近王亭的身,王亭談笑自若地喝完杯中酒,轉(zhuǎn)身離去,路過幻紗時,特意偏頭觀賞著幻紗表情,滿足而愜意地嗤笑一聲,再堂而皇之離去。

    白之紹轉(zhuǎn)頭立即吩咐道:先把人扶進去,又吩咐璃香:快去請妙春堂牛郎中。接著才對徐羨先提扇抱歉道:對不住了,徐公子,今日幻紗有事,恐怕得招待不周了。

    本是我來的不是時候,徐羨先看著幻紗,輕輕搖搖頭,低頭道:我只是恨我自己雙腿殘疾,愛莫能助,委屈了幻紗姑娘。

    阿順護主道:公子,你快別這么說。

    白之紹看著眼前輪椅上男子,雖是蒼白孱弱,卻過分地年輕,心中不忍道:我認識幾位江湖郎中,皆是遍訪群山,嘗味草木,救夭傷之命,雖用藥生猛,劍走偏鋒,說不定能治好你的病,若徐公子愿意,我且?guī)凸恿粢庖欢�。待他們來了長安,便為徐公子引薦引薦。

    如此,徐某便先謝過白樓主。

    好說。

    徐羨先欲走,臨了,又掀了掀嘴唇,又重新陷入緘默。白之紹見狀,主動問道:徐公子若還有話要說,但說無妨。

    今日,我也是好容易才得以出門,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幻紗姑娘,只能拜托白樓主好生照顧她了。徐羨先窘迫地搓了搓衣角,他想起府上聽聞他流連青樓,阿耶惱羞成怒,斥責(zé)道丟人現(xiàn)眼的家伙,為個女人,還是那青樓的花娘,流連忘返,祖宗老臉都被你丟盡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讓你死在那房里,阿娘也只能在一旁用手帕拭淚,后來,他跪在祖宗祠堂,領(lǐng)了十下荊笞,心中卻是暢快的,為了幻紗姑娘,哪怕是千百下,他也愿意。今日聽了幻紗姑娘被司徒言刁難,便求小廝阿順帶他出府,阿順五歲便來了府上,與他朝夕相對,同吃同住,是他心腹,亦是好友,阿順原本是不肯的,只是實在拗不過他,用自己工錢收買了其他小廝,兩人才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府。

    白某定當(dāng)不負囑托。白之紹亦鄭重道。

    告辭。聽得白之紹如此說,徐羨先眼中雖還有眷戀,亦轉(zhuǎn)身離開。

    替幻紗別了徐羨先,白之紹這才撩袍趕緊回了霓裳樓,直達三樓幻紗房里,一抬腳進門就問道:怎么樣

    此時,伊真端著一個銅盆,里面已是半盆血水,帕子上也是沾滿了血跡,幻紗替沈勝衣一點點擦拭干凈,總算重新露出一張白凈臉龐,昔日戀人總算回到身邊,可是幻紗心中更痛了。

    幻紗抬起頭,望向白之紹,淚水如斷線珍珠,傾瀉而下,眼中卻恨意更甚從前,仿佛要滴出血來:方才只顧著傷心,沒有仔細查看,原來那王亭用內(nèi)力震斷了勝衣的手筋腳筋,就算是醒了,也是行尸走肉,廢人一個了。

    幻紗哭得白之紹見之猶憐,卻恨自己無法將其攬到懷里,細心安慰,只能大力將折扇一擊掌心,懊惱道:也是疏忽,方才眼中只有……白之紹原本要說你,話到嘴邊,又改成了王亭,沒想到他竟來了這一招。他當(dāng)著眾人,將沈勝衣交還與我們,我們沒有當(dāng)場提及,后面再說沈勝衣成了殘疾,武功全廢,他們決計不會承認濫用過私刑,以泄私恨。如此一來,質(zhì)問倒成了我們構(gòu)陷誣賴了。倘若哪日,金吾衛(wèi)要算賬,只怕還會反推到我們頭上。

    幻紗,郎中來了,郎中來了!璃香一邊急喚,一邊帶著牛郎中進了屋。

    牛郎中放下藥箱,把脈許久,眾人圍在床沿,皆是滿臉焦急。

    過了須臾,牛郎中捋了捋胡須,搖了搖頭:此人身體雖看起來完好,但內(nèi)里心肝脾肺悉數(shù)已損,氣血逆流,脈象薄弱不可探,只怕華佗再世,也難救。你們還是節(jié)哀罷。

    幻紗雙眸一暗,如同心如死灰,喃喃道:難道,就任由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若你們要拖上一天是一天,老夫倒是可以傾盡所學(xué),行針下藥,治上一治,或許可行,只是姑娘,牛郎中嘆了又嘆,你何必呢。

    幻紗聞言,整個人如同死灰復(fù)燃,急切懇請道:求大夫救救勝衣,可憐他半生賣命,斷然不該這般了了性命,他還年輕,我不能見死不救。

    聞言,眾人唯有嘆息。白之紹直接背過了身去,他心知,幻紗與沈勝衣情意綿綿,已談到婚娶事宜,沈勝衣出了事,幻紗卻自織自羅了一張網(wǎng),自行鉆進去了,也不想再出來。

    沈勝衣鋃鐺入獄以后,幻紗急火攻心,萬念俱灰,就靠著救他出獄的信念醒來,眼下,亦是如此,她需要沈勝衣還鮮活著,唯有如此,她才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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