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敲骨
長樂宮暖閣內,龍涎香的煙氣依舊裊裊,卻似乎比先前更凝滯了幾分。
雪鳶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呂娥身側,垂首侍立,如同從未離開,“回稟娘娘,范管事已自行處置妥當�!�
“自行?”呂娥鳳眸中掠過一絲真實的詫異,“倒是讓哀家有些意外了。什么法子?”
她身體微微前傾,流露出濃厚的興趣。
雪鳶微微抬首,“他命人備下大木桶,注滿新汲的井水。此刻,應已泡在井水之中�!�
暖閣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呂娥臉上的玩味和詫異慢慢沉淀下去,化為一片深沉的思索。
她緩緩靠回軟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那雙洞察人心的鳳眸微微瞇起,銳利的光芒在眼底流轉。
“井水……”她輕聲重復,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范尚……倒真是個狠人。”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雪鳶,仿佛在尋求某種印證。
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銳利,“他這是……在跟哀家較勁呢�!�
“他看穿了哀家的用意,知道哀家是在熬鷹,是在馴馬。但他這是在告訴哀家,他范尚不是狗,他是狼!是寧肯咬碎自己的牙,凍僵自己的骨頭,也要護住那點可憐尊嚴的野狼!他這是……把哀家當成了獵場里最難纏的狐貍,他不甘心做哀家的獵物,他想反過來……當獵人!”
呂娥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說完看向雪鳶,好像是在等待著她的回應。
雪鳶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緒波動。
呂娥見她如此,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正要再說什么……
“母后!母后!”
暖閣外,李承隆帶著明顯急切和少年人特有莽撞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略顯雜亂的腳步聲。
呂娥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方才談論范尚時那銳利如刀的氣場瞬間收斂,重新披上了雍容華貴的太后外衣。
她向雪鳶遞了個眼神。
雪鳶立刻會意,快步走到門邊,將門拉開一條縫,對外面道:“皇上,娘娘在此。”
話音未落,李承隆已經迫不及待地側身擠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常服,臉上帶著幾分焦躁和尋人的急切。
一進門,那雙年輕的眼睛就滴溜溜地在暖閣內四處掃視。
掠過垂首侍立的雪鳶,掠過母親端坐的身影。
最終落在空蕩蕩的角落和緊閉的內室門扉上,似乎在尋找著某個特定的身影。
“皇兒!”呂娥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何事如此慌張?進哀家的暖閣,也不知先行通稟禮數(shù)了?”
她看著兒子那副心神不寧、四處張望的樣子,心頭那股因范尚而起的無名火氣又隱隱翻騰起來。
李承隆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連忙躬身行禮,“兒臣參見母后!兒臣一時情急,請母后恕罪!”
他直起身,目光依舊忍不住在殿內逡巡,“母后……范尚呢?兒臣尋他有急事!”
“范尚?”呂娥的眉頭徹底擰緊,鳳眸中閃過一絲厲色,“你尋他作甚?”
“兒臣……兒臣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請教他!”
李承隆沒注意到母親語氣的變化,急切地說。
呂娥盯著自己這個雖已大婚在即,心思卻依舊顯得稚嫩的兒子。
她心頭的火氣“噌”地就竄了上來!
她這邊正費盡心機地熬著范尚。
就是要讓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奴才,敲掉他身上的傲骨。
讓他清清楚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
他再蹦跶,再倔強,也不過是皇家豢養(yǎng)的一件玩物。
一條可以隨意驅使、也可以隨時丟棄的狗!
他的所有聰明才智、所有自以為是的傲骨,在皇家天威面前,什么都不是!
可自己這個皇帝兒子,竟然遇到點事,張口閉口就是找那個奴才請教?!
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承�。 眳味鸬穆曇舯淙缢�,“你如今雖未親政,但也已十六歲,即將大婚!身為大燕天子,坐擁四海,統(tǒng)御萬民!遇事不想著自己如何思慮周全,如何權衡利弊,如何拿出一個皇帝的擔當和氣魄來!卻動不動就要尋一個太監(jiān)來請教?!”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意,語氣卻更加嚴厲刻�。�
“范尚?他再如何伶俐,再如何有些急智,說到底,也終究只是一個奴才!一個身份卑賤的閹宦!一個由霍莽那老賊親手送進這長樂宮、來歷不明、居心叵測的奴才!”
“哀家留著他,用著他,不過是因為他眼下還有那么一點用處!就像一把刀,用著趁手時自然留著,鈍了、或者有反噬主子的苗頭時,隨時可以丟棄甚至毀掉!”
“你倒好!堂堂一國之君,竟對一個奴才生出依賴之心?事事都要問他?簡直荒謬!傳出去,豈非讓滿朝文武,讓霍莽笑掉大牙?笑我大燕皇帝,竟要仰仗一個閹奴的鼻息?!”
呂娥越說越氣,胸膛微微起伏,鳳眸中燃燒著對兒子不成器的憤怒。
更夾雜著對范尚的倔強所引發(fā)的不快。
她將所有的情緒,都傾瀉在了這頓訓斥之中。
李承隆被母親這劈頭蓋臉、毫不留情的訓斥罵懵了。
他從未見過母后如此聲色俱厲地指責自己,尤其還是為了一個太監(jiān)?
他俊秀的臉上先是愕然,隨即涌上巨大的委屈和不忿。
“母后!”李承隆的聲音也因激動而有些發(fā)顫,“當初兒臣要殺他,您不是還保下了他嗎?您不是也覺得他有用嗎?您還讓他當管事!兒臣只是覺得他……”
“住口!”呂娥厲聲喝止,眼神如刀鋒般刺向兒子,“哀家保他,哀家用他,那是哀家權衡利弊后的手段!是馭人心術!哀家知道該如何駕馭一把刀!而不是像你這般,把自己變成刀的附庸!時時刻刻離了刀就不知道該怎么走路了!”
她看著兒子那副委屈又倔強、似乎還想爭辯的模樣,心中更是煩躁,猛地一拂袖,“回你的寢宮去!好好想想哀家今日的話!”
李承隆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他死死咬著下唇,猛地一跺腳,轉身就沖了出去,連基本的告退禮數(shù)都忘了。
“砰!”殿門被李承隆重重地甩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
呂娥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才緩緩平復下來。
她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想喝一口,卻又煩躁地放下。
想起方才范尚的倔強和兒子的不成器,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更深的冰冷涌上心頭。
她緩緩靠在鳳榻上,閉上雙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半晌,才發(fā)出一聲極輕、卻帶著無盡冷意的嗤笑。
“呵……哀家倒要看看,他范尚這副硬骨頭……能撐到幾時�!�
雪鳶依舊垂首侍立在陰影里,如同最忠誠的影子。
只是在呂娥說出那句冰冷評價時,她低垂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殿內龍涎香的味道,似乎更濃、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