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宴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夏末,表妹丁冉也收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姑父丁放請兩家人與爺爺一起,在家門口的觀海閣吃飯,慶祝表妹升學(xué),算是家宴。
王東升卻不是很喜歡這種家宴。
奶奶走后,姑父就好像是變了個人一樣,開始放飛自我,嘴上很少有把門的時候。大學(xué)時王東升胖,身上肉多,不知怎的,他開始減肥后,喜歡跑馬拉松的姑父突然生出了攀比心來,每逢假期都主動約他跑步,而且是長跑,十公里起步。姑父要是贏了,就會說“你年紀(jì)輕輕怎么身體這么差”,要是輸了,口風(fēng)立馬轉(zhuǎn)成“我年輕時候十公里還叫個事兒么”,總歸是前后都有話,里外不服軟。
對王東升來說,一次兩次沒什么問題,姑父本身結(jié)婚晚、年齡大,嘴上多說一兩句也不礙事兒,可扛不住次次都這樣,日子久了心里就生了厭煩,對家宴也就漸漸地沒了興趣�?蛇@次不同,表妹升學(xué),二人從小玩到大,他總不能不露面,也就只能硬著頭皮出門。
可王東升沒想到,姑父這次沒按常理出牌,剛見面劈頭蓋臉一句話,把王東升給關(guān)心懵了。
“大侄啊,聽你爸說,你是回老家休息一陣。以后有什么打算?考個公務(wù)員?姑父單位今年多了幾個指標(biāo),缺人呢�!�
這是正經(jīng)八百的關(guān)心,要是真能和姑父成了同事,單位里有人照顧,王東升的日子簡直不要太好過�?啥嗄陙砺牰嗔斯酶傅男踹�,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王東升一時間適應(yīng)不來。
見他婉拒,姑父卻不氣餒,反而是開始仔仔細(xì)細(xì)地介紹起了崗位和工作,從五險一金到福利待遇,從工資水平到節(jié)假日調(diào)休,事無巨細(xì)越說越激蕩,仿佛坐在包廂主配位置上的已經(jīng)不是那個名叫丁放的人,而是來自春秋戰(zhàn)國的說客,縱橫披靡,天下在握。
“哥你別聽我爸的,他就是剛升了副處,炫耀呢�!�
吃飯的間歇,表妹偷偷遞來一句話,讓王東升心底松快不少�?v然考公是一條不錯的路,可被長輩推著走的路,終究是讓人有些憋悶,再加上此時爺爺悶聲喝酒、父親悶頭吃飯,不就是在等他表態(tài)?
要是僅僅一頓飯就給自己的人生定了型,實在讓王東升不甘心。
好在今天的姑父十分真心,這頓飯也就不算難熬。
等到家宴結(jié)束出了飯店大門,已是明月掛墻頭。以往每到這時候都是王東升送爺爺回家,可今天半身酒氣的姑父卻十分強硬地攬下了這個活計,由不得他半點拒絕。
長者為尊,王東升只能讓,可姑父剛把爺爺送上出租車,自己正要鉆進去的時候,卻冷不丁想到了什么,扭身快步走到王東升面前,當(dāng)著所有親戚的面壓低了聲音,好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要說悄悄話一般開口說道:
“侄兒啊,聽姑父的,考個公務(wù)員吧,穩(wěn)定,你爺也能放心。千萬……千萬別像你爹那樣,半輩子到處刨食吃,知道嗎?”
說完他還拍了拍王東升的肩膀,留下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鉆進出租車揚長而去。
借著酒品看人品,王東升不認(rèn)可這句老話,他知道姑父只是醉后嘴上失了德,并沒有譏諷或存著其他意思,可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父親王巖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整張臉掩在路燈下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不怕說者有意,就怕聽者有心。
母親忙著幫姑姑和妹妹打包還沒出來,沒了潤滑劑的父子二人此刻更顯尷尬,王東升的大腦宕機了一下,一時間找不到話來圓場,緩緩燃燒的煙頭在父親嘴邊明滅不定,半晌過去他終于憋出一句話來:
“考個公務(wù)員吧,穩(wěn)定,也別讓人瞧不起咱。”
王東升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讓我再琢磨琢磨,現(xiàn)在還沒想好以后干什么�!�
“我看你就是想不上班�!�
“怎么就不想上班了?”像是被戳破心事,王東升有些急了:“哪年過年我沒給家里拿錢?給你給我媽給爺爺包的紅包,那都不算錢?”
“那你這些年,攢下錢來了嗎?”
父親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踩滅煙頭,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好像就光憑這一個看,就能看出結(jié)果一樣。
王東升經(jīng)不住這樣的看,于是扭過頭避開目光,可緊跟著心底卻開始不停顫動,翻江倒海奔騰不止,怨念、懼怕、膽怯雜糅一體,竟在這一個眼神的接觸后止不住地向外涌,可他必須硬生生按住情緒,一旦外露,就露了怯。
他不想露怯,因為他不想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被看透了。
北漂多年,收入與支出成正比,家鄉(xiāng)的消費和北京比來簡直不值一提,而王東升多年來能撐住面皮的倚靠,都是外快。可隨著自己被辭退,這些本來不請自來的兼職收入也如潮水般迅速消退,直到在老家找工作無門,又接不到自由商單的那一刻,王東升才真正明白,有些成績其實是身份給的,當(dāng)你不在那個位置的時候,你其實一無所有。
他不想讓父親看出自己身上的真實,不想讓人知道自己靠著那微薄的賠償金在老家茍活,于是逃避就成了近乎本能的反應(yīng)。
“我出去溜達(dá)一圈,透透氣,晚點回家�!�
父親輕輕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他的申請,轉(zhuǎn)身那一刻,姑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卻讓他瞬間淚如雨下:
“哥,我聽說牛牛要創(chuàng)業(yè)了?哎我跟你說,三歲看老,我早就說牛牛這孩子有想法有本事以后肯定能成事兒,現(xiàn)在這不就……”
二十多年來,只有姑姑王琪一直這么叫他,也只有姑姑一直信任他,好像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他都是那個跟在姑姑腿邊奶聲奶氣要糖吃的牛牛,是那個從小就成績好有主見有想法的牛牛,是那個倔強到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牛牛,而不是別的什么人。
家人的聲音在身后漸漸遠(yuǎn)去,街邊車流更是稀少,路燈下的王東升把淚水擦干,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有空嗎?我覺得我現(xiàn)在……得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