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人的地獄
不知道是姜宥儀本身的情況沒有太嚴重,還是邱格給下的藥確實有用,總之她一覺睡醒,在傍晚的時候體溫已經(jīng)退到了368c。
林意接了新的委托,下午去走廊里接打了幾個電話,姜宥儀沒問她這次具體是什么案子,只是知道她忙,所以晚飯之后,好說歹說地把準備陪床的林意給趕回了家。
“晚上如果又燒起來的話,一定要跟護士說,然后也一定要給我打電話,我來陪你�!�
“知道啦。”
躺累了的姜宥儀執(zhí)意把林意一路送到了電梯間,雖然高燒后遺癥的全身酸痛和刀片嗓癥狀她一個沒落,但精神頭已經(jīng)好了不少,兩頰那嚇人的紅暈也已經(jīng)褪掉了。
她催著林意進電梯,在電梯門關上之前,對不放心地囑咐了自己好幾遍注意事項的林意揮揮手,狡黠地歪頭笑起來,“明天見!”
被歡送著下樓的林意:“……”
晚飯之后住院部的電梯間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送走了林意的姜宥儀活動著躺到僵硬的肩頸,拖著酸疼的四肢要回病房,路過隔壁消防通道的時候,隱約地從虛掩著的消防門縫隙里瞥見了一個人影——
已經(jīng)走過去的姜宥儀頓住腳步,遲疑中探究地倒退回來。
她定睛朝門縫看去,昏暗的樓梯走廊里,穿了一身淡藍色護士服的身影格外醒目。
是南熙。
姜宥儀只猶豫了一瞬,就把虛掩的門推開了。
抱膝低頭坐在臺階上的南熙聽見聲音猝然抬頭,在看見進來的是姜宥儀后,又破罐破摔地把頭低了下去……
她臉上淚痕未干,明顯是剛哭過的。
姜宥儀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我這幾次遇到你,每次你都在哭�!�
南熙抹了把臉抬起頭來,聽著她嘶啞得不行的聲音又覺得有點好笑,“你嗓子都啞成這樣了還要多管閑事?別身體好一點兒就到處亂竄,趕緊回病房去躺著�!�
“我躺得難受才想活動活動的�!苯秲x打量著她,并沒有探究的意思,只是隨口閑聊似的態(tài)度,“中午我聽到你說你是白班的,怎么到現(xiàn)在還在這里待著?”
“換班了,”姜宥儀看著南熙的表情,她明明是不想多說的樣子,卻在簡單的回答之后欲蓋彌彰似的解釋了一句:“……我明天有事上不了夜班,跟同事?lián)Q了一下�!�
鴉雀無聲的走廊像個盤旋了十幾層的迷宮,讓自身所處無人之地的安全感與視線所不能及之外的不安糾纏著,她們下意識地回避著昏暗環(huán)境中的未知,聲如蚊訥的交談甚至無法讓走廊里敏銳的聲控燈亮起。
“你對邱主任好像……”
姜宥儀頓了頓,她還在想措辭,但南熙已經(jīng)預見了她的意思,直截了當?shù)亟財嗔怂拔覍η裰魅螞]有意見。當初你問我哪個醫(yī)生比較好,我是因為女生看病還是找女大夫更方便一點,才更建議你去找李主任。”
“我明白,”姜宥儀沒有揭穿她顯而易見的謊言,反而理解地點頭,接著又解釋道:“但可能醫(yī)院跑多了吧,我對醫(yī)生的性別已經(jīng)完全不在意了�!�
她聳聳肩,仿佛是不經(jīng)意地提起,“其實在這之前,我小時候在這邊看病,一直找的是普明醫(yī)生來著,但我在醫(yī)生介紹的公示板里沒看到他,是已經(jīng)不在這里工作了嗎?”
“普明?”南熙陌生地重復這個名字,仔細回憶了一下,又從很久之前的記憶里想起了一點兒細枝末節(jié)來,“我聽說他是邱主任的徒弟?但我沒見過,我來得晚,偶爾聽人提到他,說是醫(yī)術醫(yī)德都很好的一個人,幾年前就離職去了首府那邊的大醫(yī)院。”
“可我記得他是桉城本地人,”姜宥儀不解地問:“怎么會跑那么遠,到首府那邊去工作?”
南熙搖頭,沒有多說,“人往高走,可能覺得在這邊沒什么發(fā)展吧。”
“那你知道是首府的哪個醫(yī)院嗎?”
大概是這次問得太具體了,南熙奇怪的目光看過來,姜宥儀解釋,“以前他幫過我很大的忙,所以想有機會去看看他。”
“不知道,”南熙收回了目光,把下巴擱在了膝蓋上,抱膝看著自己的腳尖,“我都沒見過這個人。”
寂靜的樓道里響起手機的震動聲,姜宥儀根本沒帶手機出來,這動靜是屬于誰的不言而喻。
可南熙沒動。
她仿佛沒聽見一樣,還是環(huán)抱著自己低頭沉默著,直到消防通道沉重的金屬門再度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一條縫,“南熙?”
出來找人的中年護士長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喊她,“你怎么還在這里,打電話沒聽到嗎?邱主任的手術快開始了,他到處找你呢�!�
抱膝坐著的南熙沉默了兩秒,在護士長再度催促之前站起來,跟著護士長離開了。
而留在樓道里的姜宥儀局外人一般看著她們離開,覺得南熙的背影充滿了抗拒和不情愿……
………………
…………
姜宥儀其實很討厭來醫(yī)院……說討厭不太確切,更準確地形容,應該是恐懼。但因為身體的緣故,她不得不成為醫(yī)院的�?停鴣淼枚嗔�,她漸漸地變得可以把自己的恐懼隱藏得很好。
——她一直很擅長偽裝自己,就好像手無寸鐵的人為了自保和活著而給自己刷上的保護色一樣。
她害怕打針,任何硬質(zhì)的、冰涼而尖銳的東西刺入皮膚,都會讓她想起做腎臟切除手術時被手術刀和止血鉗戳弄內(nèi)臟的極度恐懼,但實際上她在人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也不過只是攥緊身下的床單罷了。
而夜晚呢?
她拉上了隱私簾,跟病房里的其他人一樣準備入睡,但病房里此起彼伏的鼾聲接連響起的時候,病房里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直到午夜來臨,她依然還睜著眼睛,絲毫沒有困意。
因為她的病床靠窗,她這邊的隱私簾只能擋住她與隔壁床還有她腳下的一方空間,窗戶是擋不住的,所以她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無星無月的黑沉夜色。
——這樣的窗前夜色仿佛跟記憶里的重疊了。
十六年前,也是在這座醫(yī)院里,剛滿十歲的她也是這樣躺在腎內(nèi)科的病床上,不同的是,那時候她還在慶幸劫后余生,還有單純的夢想,而現(xiàn)在的她心里除了步步為營和滿腹算計之外,一片荒蕪。
體溫好像已經(jīng)徹底穩(wěn)定了,不知道邱格用的什么藥,來勢洶洶的一場高熱迅速離場,因為強烈的ptsd甚至無法在黑夜中的病床上閉眼的姜宥儀干脆坐了起來,披上衣服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南熙和邱格之間肯定不像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簡單,姜宥儀隱隱覺得南熙這個人會成為她未來打算中的一個突破口,所以她打算再去找南熙一趟,如果南熙也還沒睡的話,夜深人靜是人心理上最脆弱的時候,正好是個適合攻心的機會。
晚飯之后她已經(jīng)把整個腎內(nèi)科病房的布局都摸清了,護士站一側(cè)的小門就是護士休息室,她朝休息室走,如果醫(yī)生辦公室的時候,卻倏然停住了腳步。
午夜的病區(qū)走廊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連被拼命克制壓抑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但那真的是很小很小的聲音,只是恰好被壓在喉嚨里的叫聲與放肆恣意的喘息攪在了一起,才不小心地從并不怎么嚴實的門縫里溢出了一些端倪來。
那叫聲像微弱的貓叫,既痛苦,又絕望。
而另一個喘息,卻既興奮,又歡愉。
外面的姜宥儀站住腳步,她在聽到動靜的同時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地心臟狂跳了,而當她抬頭看向辦公室門上掛著的“主任醫(yī)師生辦公室”的牌子時,原本狂跳的心卻仿佛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倏然冷卻的同時,讓她幾乎連呼吸都忘了。
——這是邱格的辦公室。
那……
當她躡手躡腳地趴在門上屏息靜聽的時候,辦公室里不同尋常的動靜就更清晰了,那糾纏在一起的聲音聽起來禁忌違和又痛苦曖昧,哪怕稍微有點常識的成年人都能立即意識到,里面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可這是醫(yī)院的辦公室。
姜宥儀一陣沒來由地惡心,但與此同時,她倏然想到了另一個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可能——
她因為這個猜測而躬下身,屏住了呼吸,從門縫往里面看去……
那果然是南熙。
如同幼貓被釘在了刑架上一般無從發(fā)泄痛苦的南熙,以及……
在人前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腎內(nèi)科正主任,邱格。
一時之間,今天中午他們從病房離開的時候,邱格的諱莫如深和南熙的欲言又止,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姜宥儀的喉嚨猛地一陣痙攣。
她克制不住地開始生理性地反胃,為邱格那令人不齒的行為感到無比地惡心,但她不敢弄出任何動靜來——她不是怕被邱格那個畜生發(fā)現(xiàn),只是覺得此刻的南熙應該不想自己被任何人看見。
所以她死死捂著嘴,任胃部的痙攣把眼淚活生生逼了出來,還是掙扎著把動作放到最輕,才悄無聲息地起身退開……
離開了辦公室門前的范圍,里面的聲音就立刻聽不到了。
姜宥儀咬著牙把那陣嘔吐感壓回去,緊接著立即抬頭向四周查看——走廊里沒有監(jiān)控。好處是沒有人會從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她聽墻角的這一幕,壞處是即使有朝一日南熙要跟邱格對簿公堂,她也沒有任何一個監(jiān)控能當作證據(jù)。
姜宥儀到底還是在走廊的公共衛(wèi)生間里吐了一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的,病友們鼾聲正濃,而她借著隱私簾的遮擋,在這個還算私密的小空間里,放任那個真實的、孤注一擲又瘋狂絕望的自己,憤怒地撕開層層偽裝,暫時地主宰了這具身體——
她面沉如水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蒼白的嘴唇緊抿著,嘴角微微下壓,顯得既堅毅又冷淡,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在醞釀一場風暴,可是又被極其冷靜的克制限制在了看不見的囚籠里。
……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心里沒主意,遇見了事情就只會哭,整天都需要被人保護的小白花會有的表情。
相反,這種仿佛習慣了隱忍蟄伏,耐心等待著一擊必殺的神情,更像是精心布局的狩獵者態(tài)度。
她就這么坐在床邊,耐心地等到了天邊啟明星亮起的時刻。
十年前的這個時候,遮住了面容的闖入者綁住她的手腳將她帶向了地獄,十年后的此刻,仍舊穿著一身病號服的她自己離開了病房,走向了他人的地獄——
還是那個樓道里,她找到了依舊把下頜放在膝蓋上,環(huán)抱著自己低頭看著腳尖的南熙。
這一次,防火門開了又關的雜音沒能讓她抬頭,被人拿著遞到眼前的東西卻讓她從絕望的崩潰里短暫地恢復了一些理智。
……是一包酒精濕巾。
“我想……你也許會需要這個�!�
姜宥儀把濕巾放在她曲起的臂彎里,自己如同之前一樣,沉默地與她并肩坐在了臺階上。
這一句話表達了太多隱晦的意思,卻照顧了南熙的情緒和自尊,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從身到心的雙重折磨的護士怔愣地看著臂彎里濕巾包裝上那個“75酒精濕巾,有效殺滅999病毒細菌”的字樣,原本勉強壓住的眼淚忽然決堤。
她嗚咽出聲,姜宥儀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陪在旁邊,她看著南熙的目光里有被傷害的憤怒,無法自保的悲哀,以及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的共情,而最后,這些都化成了她藏在軟肋之下的刀——
“或者我能幫你�!�
等南熙稍稍從崩潰的嗚咽中恢復過來,姜宥儀輕淺的聲音對她說。
姜宥儀沒說自己能幫南熙什么,南熙也沒問姜宥儀是怎么知道的,破曉時分落針可聞的樓道里,兩個女孩默契地暫時藏住了那難以對人言的痛苦,而身心俱疲的受害者無力地搖頭,慘笑了一下,“沒人能幫我�!�
姜宥儀看著前方的被煙熏黃了的墻壁,“你試過了嗎?”
南熙點頭,又怔怔地搖了搖頭,“我想過可能的辦法……除非我愿意放棄這里的工作,否則的話……沒有什么路能走得通�!�
仿佛過來人一樣,姜宥儀理解地看著她,并不意外也不掩藏地問:“你害怕,是不是?”
南熙閉上了眼睛。
她把頭埋進了臂彎里,逃避似的,半晌之后,才幾不可查地“嗯”了一聲。
“可是害怕解決不了問題。怕了,退了,就永遠走不出深淵了�!�
姜宥儀伸手,動作很輕很慢地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從自己的避風港里抬起頭來,看向了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后退,不要拿人渣的惡意懲罰自己……該付出代價的是作惡的人,不該是你我�!�
“逃避不能解決任何事情,反抗才能,”她一字一句,語氣是過來人的那種強烈的共情和推心置腹的誠懇,“難道你想看著他繼續(xù)春風得意地逍遙,卻要將自己逼到絕望枯萎的境地嗎?天理昭彰,人總要為自己討回公道。”
從沒想過還有這一條路的南熙一時呆住了。
她愣愣地看著姜宥儀,而姜宥儀的目光極度冷靜,仿佛砂紙磨礪過的聲音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響起,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我?guī)湍��!?dt class="g_ad_ph g_wr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