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商賈趕路，同伙謀財(cái)，客死山林，遭遇精怪。

    月下交易，契約締盟，魂歸故里，妻悲而泣。

    最后，是靈魂獻(xiàn)祭。

    鬼魂，本身就是一團(tuán)由黑暗主宰的怨氣，而商賈的鬼魂在被山魈吞噬之時(shí)，因他悔了、怕了，這團(tuán)怨氣被無限放大，凝聚成了消散不去的執(zhí)念。

    這執(zhí)念便是，為何他的妻子還在等他？

    為何她不是薄情寡義之人，為何愿意接納一個(gè)歸來的鬼魂……

    若不是她的緣故，他又怎么會賭輸，給了山魈吃掉他的機(jī)會。

    怨念滋生，使他恨上了他的妻子。

    恨她心里有他，恨她還愛著他。

    他與山魈拉扯，合二為一，而那無限放大的陰暗，最終吞噬了他。

    他會愛上一個(gè)永遠(yuǎn)不會愛他的女人。

    而若這女人回頭看他，深情凝視，會讓他想到他的妻子，怨氣凝聚的執(zhí)念，致使他會報(bào)復(fù)這個(gè)女人。

    半山別墅，烏云遮月。

    與韓治定下婚期的吳秀娜，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在試婚紗。

    那件昂貴的婚紗鑲滿了寶石，光彩奪目，剛剛由知名設(shè)計(jì)師送過來。

    匠心獨(dú)運(yùn)，美輪美奐，試穿的時(shí)候她不知道，她整個(gè)人都在發(fā)光，美得不可思議。

    摘下眼鏡的韓治在看她，四目相對，褐色眼眸下流淌著暗涌的黑河，他笑了。

    那晚如同任何一個(gè)普通的夜晚。

    吳秀娜熟睡，韓治站在床頭看她，長身玉立的身影，映在墻上的影子，猙獰而暗黑。

    他眼眸幽幽地盯著她，手撫上她的臉，喃喃自語：「我說過了啊，你最好永遠(yuǎn)不要愛上我�！�

    「所以，為什么要愛上我，為什么？」

    吳秀娜在睡夢中呢喃了一聲，他聽到了，她在說：「韓治，我在這兒……」

    韓治，我在這兒。

    那一向神情冰冷的男人，愣怔了下，接著用手抹了把臉。

    他紅著眼圈，片刻便落下淚來。

    如幾百年前一樣，眼中有悲，有哀，也有絕望。

    但有什么用呢，那雙眸子只稍稍低垂了一下，再次抬起，怨念滋生，猛獸兇光畢現(xiàn)。

    最后，那眉目俊朗的男人再次走出來的時(shí)候，戴著金絲框架眼鏡，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好像永遠(yuǎn)是這么冷靜和斯文。

    ……

    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曾踏入酆都了。

    在與大頭結(jié)束用餐后，他果然醉得一塌糊涂，一邊發(fā)酒瘋說：「姑奶奶，你回不去了，知道嗎，秦時(shí)的胤都已經(jīng)沒了，兩千年就這么過來了，時(shí)空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神仙也無能為力�！�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雙手捏著我的臉，微微用力：「在我很小的時(shí)候你就告訴我，不要依賴你，不能依賴你，總有一天你是要離開的，你要回秦朝，回胤都，你在做夢，你師父慕容昭已經(jīng)死了，城滅人亡，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皺著眉頭看他：「張潤澤你找死嗎？」

    這小子并不怕我，傻笑一聲，眼眸漆黑地盯著我看，映著店里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光，聲音軟了下來：「所以，不走行嗎？」

    我忍無可忍地給了他頸部一記手刀。

    張大頭倒地。

    安置好他之后，我便帶著小甜甜去了羅酆山。

    吳秀娜剛死不久，鬼魂尚在往生盤，沒有投胎。

    我進(jìn)了往生盤。

    于三界六道中的生死輪里尋到了她的魂。

    無常死主頭頂「三世佛」，面目丑怪，蓬頭獠牙，對于我的到來，連眼睛都不曾睜開。

    輪回之路黃泉翻涌，起起伏伏，腥味撲天。

    生死受胎的擺渡船上，站滿了目光呆滯的鬼魂，陰風(fēng)陣陣，行尸走肉，像飄渺虛無的暗影。

    我在那艘鳥頭畜尾的鬼魂擺渡船上，揪出了還穿著臨死時(shí)那套睡衣的吳秀娜。

    她披散著長發(fā)，臉很白，很小，下巴尖尖，神情也很呆滯。

    這種地方待的時(shí)間越長，前塵往事會逐漸忘得干凈。

    我問她：「你還認(rèn)識韓治嗎？」

    她茫然地看著我，思考了好一會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認(rèn)識�！�

    「想不想報(bào)仇？」

    「不想�！�

    吳秀娜不曾猶豫，眼珠子緩緩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對我幽幽道：「無常說，因緣會遇時(shí)，果報(bào)還自受�！�

    天理報(bào)應(yīng)輪回不爽，善惡到頭終有報(bào)，只爭來早與來遲……酆都對鬼魂的洗腦功夫，向來是一流的。

    但是說得也沒錯(cuò)，他的報(bào)應(yīng)馬上就要到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幫我個(gè)忙，過后我送你入輪回。」

    無常死主前拜了拜，我便將吳秀娜的鬼魂帶回了陽間。

    將韓治引入異妖冊，沒有費(fèi)什么波折，一個(gè)不愛他的吳秀娜往他面前一站，那位冷靜的韓先生便慌了神。

    他癡迷地看著她，紅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喚她——

    「娜娜？娜娜你怎么在這兒？」

    吳秀娜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說：「韓治，我一直在這兒。」

    說完，她面無表情，轉(zhuǎn)身離開。

    身后是跟著她出來的韓治。

    在那所別墅后面，午夜時(shí)分，吳秀娜將他引了出來。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漠然，那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冷意。

    韓治驚慌失措，不住地跟著她，喃喃道：「娜娜，對不起，你原諒我，我不想這樣的……」

    對不起如果有用，要警察干嗎？

    彼時(shí)我正坐在樹上，手握異妖冊，叫了他一聲。

    「喂，孫南城�！�

    韓治抬頭，看到我的瞬間，臉色大變。

    「連姜！」

    我沒有跟他廢話，異妖冊展于半空，一個(gè)結(jié)印，將他收入囊中。

    故人相見，本該閑聊幾句，但我近來心情不佳，實(shí)在不想給他氣我的機(jī)會。

    送吳秀娜離開之前，我又試探著問了句：「你要不要見一下池騁？」

    「池騁啊……」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蒼白臉上難得地怔了下神，但仍是與之前無異，搖了搖頭。

    「池騁，不見了。」

    「其實(shí)他沒有背叛你，他只是，被人抽了情絲，算不得一個(gè)完整的人罷了。」

    「不重要了，送我回去吧，我要趕著去投胎了。」

    人死債消，前塵往事，皆不重要。

    但我知道，來生，她還會來這世間。

    她會輪回成為飛禽，興許是一只鷹，也可能是一只山雀。

    那只鷹展翅高飛，翱翔在天際，最終會立于懸崖之巔，與同伴睥睨崖下山林。

    也可能會是一只山雀，在空谷幽幽的林子里，站在枝頭，仰望月亮。

    它們都不會知道，千年以前，也是這樣的一片林子，有只山魈也在抬頭，它跟它們一樣，看的不是山月，是自由。

    可惜，時(shí)間的齒輪在推進(jìn)，這世間的路，從來都是走了，便不能回頭。

    人是這樣，妖也是這樣。

    如朱牧，如喬箬，也如兩千年前的連姜，和曾經(jīng)的許庭淮。

    3

    我坐在了池騁家樓下，如多年前活著的吳秀娜一般，目光沉沉地看著樓上的窗戶。

    他家里有人，燈亮著，光亮映在我眼睛里，像十年前波濤起伏的東海，一望無際的海面，漆黑夜幕下游輪上發(fā)出的光。

    那時(shí)我剛剛從大頭的姑奶奶張紅霞身體里出來，孤魂野鬼般蟄伏在人世間，因?yàn)椴患敝�找新的宿主，于是在海里待了一段時(shí)間。

    潛伏在海底的時(shí)候，我的頭發(fā)隨著水草飄動，身子游過毫無止境的珊瑚叢，各種奇妙的小魚環(huán)繞著我。

    這場景讓我心安，我肆無忌憚地伸展著蹼狀的爪子，看黑白色的水母游動。

    而我之所以覺得心安，大概是因?yàn)槲抑厣�于尸水河底時(shí)，意識混沌，單純又快樂的蟄伏，與普通生物無異。

    只是，再也不會有慕容昭提前安排好的大龜，在七月七日來馱我出來。

    很久之前我不會知道，我?guī)煾冈��?jīng)離我那么近。

    胤都覆滅之后，我在尸水河下，他在尸水河上。

    整整七年。

    東海位于黃海之南，波濤洶涌，風(fēng)光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