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夏儀在家里翻柜子找藥的時候,就聽見了樓上傳來的聲響,聶英紅的大嗓門穿透薄薄的墻壁,無比清晰地在她耳邊轟然作響。
“你這是怎么回事?你答應過我什么?你怎么又去打架了!你最近,你最近多好啊。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媽都多開心,你能有這樣的進步……”
在聶英紅的震怒聲中,夾雜著聶清舟無奈的,輕柔的聲音。
“姑姑,你小點兒聲。你別著急,讓我先說……”
“我能不急嗎!你,嗨,你也先別說了,我去給你買藥。你說說看,家里怎么能一點常用藥都沒有呢……”
樓上就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和換鞋的聲音。夏奶奶聽著樓上的動靜,一邊拉防盜門一邊詫異道:“怎么了,小聶又受傷了呀?”
夏儀拎著一袋子藥,點點頭:“奶奶,我去給他送藥�!�
“快去,快去!”奶奶停下拉防盜簾的動作,夏儀就鉆了出去。
聶英紅打開門的時候,不期然看見了剛剛在她侄子身邊的那個女生,正拎著一個塑料袋站在樓道里。
“你是……”聶英紅一出聲,樓道里的燈光就亮起來了。面前女生的樣子清晰起來,她穿著一件棕色的毛衣,眼睛黑而圓潤,像是戴了聶英紅那些愛美同事所說的美瞳一般。這女孩子細看是好看的,與其說她很漂亮,好像美麗這個詞會更合適一點。
女生手里的塑料袋里有幾瓶藥,她把塑料袋舉起來,遞給聶英紅。
“我住在樓下。這里有紅花油,還有云南白藥,奶奶讓我送來的。”
聶英紅正擔心時間太晚買不到藥,聞言喜出望外,立刻接過藥說:“哎呀,真是謝謝你啊�!�
夏儀搖搖頭,她放下手臂,說:“時間很晚了,說話聲音太大,會吵到別人休息�!�
“啊,我沒注意,對不起啊。我不會那么大聲說話了�!毕膬x這話說得非常直接,聶英紅驚訝之余便有些赧然。
夏儀點點頭,但仍然沒有離去,聶英紅有點奇怪。她和顏悅色地說:“怎么了,你還有什么事要說嗎?”
夏儀望著聶英紅的眼睛,安靜了片刻,然后認真地說:“還有,聶清舟沒有打架。別人打他,他沒有還手。”
聶英紅愣了愣,面前姑娘說話的架勢,仿佛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很少在這個年紀的姑娘面前,感受到這種威壓和窘迫。這個姑娘沒有指責她,她卻覺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指責。
頓了頓,夏儀繼續(xù)說道:“你要相信他,他很努力。他一直非常努力�!�
無論是學習,還是脫離以前的生活,雖然總是有波折,不被人認可。
但他都全力以赴了。
他也會希望被信任,所以知道她相信他的時候,才會這么開心。
說完這句話,樓道里的燈光再次暗下去。這個女孩就轉過身,悄無聲息地走下樓,像是消失在黑夜里的一只貓。
聶英紅轉過頭,她看見自己的侄子站在門后的鞋柜邊,在夏儀看不到,他卻能聽見她們對話的地方。他的眼睛好像有點紅,偏過頭去笑了笑,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里的藥,說:“姑姑,我來吧�!�
第20章
、夜談
因為夏儀的一番話,
聶英紅難得氣勢弱下來,歉疚而耐心地聽完了聶清舟的解釋。
雖然說聶清舟的解釋有一半也是編的。
他總不能告訴自己的姑姑他之前加入了一個組織又退出,只能說他以前打架招惹了仇家,
這次過來報復他。
聶英紅一邊幫聶清舟擦藥,
一邊說:“哎呦,那以后他們不會還來找你吧?我得報警�!�
“嘶……不用!姑姑,不用,
這事兒已經(jīng)算是結束了,
他們應該不會再來了�!甭櫱逯郯矒崴霉玫溃骸氨緛砦揖拖肓耍鲞^的事總要付出代價的。我想打架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能有這種好事嗎?”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
“姑姑,你相信我吧,沒事的。之前我說要考到年級前五十,不是也考到了嗎?我沒問題的�!�
聶英紅沉默了一會兒,
長長地嘆息一聲,
算是默許。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道:“樓下的姑娘,
和你挺熟的?”
“嗯,她叫夏儀。她奶奶人很好,
我在她家蹭過幾頓飯�!�
聶英紅愣了愣,她原本在給聶清舟的后背涂藥,
此時停下手說道:“夏儀?她叫夏儀?哎,
怪不得我剛剛覺得她眼熟呢,
她是媛媛的女兒啊�!�
聶清舟聞言猛地回過頭來,
牽動身上的傷又讓他嘶了一聲。他顧不上疼,
只是驚道:“你認識她媽媽?”
聶英紅把他的身子掰回去:“這孩子,
好好待著讓我上藥!你激動個啥!你不會在和那小姑娘談戀愛吧?”
“你想哪兒去了,我就是沒想到這么巧�!�
聶英紅以這個時期家長慣有的警覺神情打量聶清舟,見聶清舟滿眼真誠和無奈才算稍稍放心。她繼續(xù)說道:“也不算巧,常川又不大。她媽媽是我之前的同事,我們還教過同一個班嘞�!�
夏儀的媽媽,蔣媛媛,曾經(jīng)是聶英紅同校的音樂老師。
聶英紅剛到學校的時候就聽說了蔣媛媛大名――她們學校最漂亮的女老師,可惜早就已經(jīng)結婚了,還有一兒一女,斷了學校男老師們的念想。
漂亮的人身上總是有很多傳聞。聶英紅聽說蔣媛媛嫁給她老公老夏,她家里是不同意的,她索性就跟家里斷了關系,跟著老夏來了老夏的家鄉(xiāng)常川。僅憑這一點來說,就能看出來蔣老師骨子里是個浪漫主義的人。
她跟蔣媛媛接觸下來,更加確認了她的看法。
歲月沒怎么在蔣媛媛身上留下痕跡,蔣媛媛看起來年輕,天真爛漫,像是個小姑娘一樣。蔣媛媛喜歡被人簇擁,她雖然已婚但是身邊總是不缺獻殷勤的男人,她并不越界,但是顯然很享受這種優(yōu)待。
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并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家務。她家老公老夏常年在虞平市區(qū)和別人合伙做生意,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面跑,就花錢請鄰居阿姨幫襯著。女兒歲數(shù)大一點已經(jīng)好帶了,蔣媛媛常常會帶著女兒到學校食堂吃飯,年幼的兒子還不好照顧,平時就是鄰居阿姨幫忙照看。
“我問過她,怎么不讓婆婆來幫忙帶孩子呀。她說婆婆還沒退休呢,而且她結婚時就說好了不跟婆婆一起住,她覺得三代人一起住不自由。我覺得啊,她跟她婆婆之間肯定是有什么矛盾的�!�
讓矛盾激化的,正是夏延生病的事情。
夏延生病那天,蔣媛媛正在學校指導合唱團排練。合唱團的事情她張羅了很久,因為排練她在學校留到很晚,手機沒電了也沒發(fā)現(xiàn)。后來才知道那天夏延不知道為什么發(fā)了高燒,鄰居阿姨本來發(fā)現(xiàn)得就遲了,打電話幾次蔣媛媛都沒接。阿姨把孩子送到社區(qū)醫(yī)院,社區(qū)醫(yī)院說得送到市里去,后來還是打電話叫老夏從市里回來,再把孩子接到市里去看病的。
這一下子耽誤了太長時間,夏延撿了一條命回來,但病好之后留下了后遺癥,有一條腿不太利索了。
“媛媛說,老夏倒是沒怪她,但是她婆婆就很生氣,覺得她根本照顧不好孩子,就提前退休把夏延接到她那邊自己帶了。兩個人住得挺遠,慪著一口氣呢�!�
“那段時間媛媛挺沮喪的,干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致。她本來就寶貝她的女兒,后來就更寶貝了,好像就要證明自己養(yǎng)孩子養(yǎng)得比她婆婆好似的,讓她女兒學這個學那個。她女兒也聰明,聽說是個音樂天才,成績也特別好。有一次鋼琴比賽拿了虞平市第二,可惜只有第一才能繼續(xù)去省城比賽,她沒去成。哎,我還記得,得第一的那孩子叫聞鐘,也是我們學校的�!�
聶清舟怔了怔,他確認道:“聞鐘?”
“是啊,這孩子念到五年級就轉學了,之前我經(jīng)�?匆娝玩骆屡畠捍谝黄稹!甭櫽⒓t合上藥瓶。
“本來媛媛和她老公挺恩愛的,誰知道后來她老公做生意賠了,賠得挺多的。我聽人家講,他懷疑被自己的合伙人騙了,上門去理論,結果在氣頭上失手把合伙人給打死了。她老公喜歡練什么格斗還是自由搏擊的,反正就是手重。所以你看看,真不能逞兇斗狠,搞不好一輩子就完了�!�
眼見著聶英紅又要開始教育他,聶清舟打斷她的話,問道:“那后來呢?后來怎么了?”
“后來,后來她老公的官司鬧了一年多吧,人被關進監(jiān)獄里。她挺要面子的,就辭職了,再后來聽說她和老夏離婚,離開常川了�!�
聶英紅指指樓下,感慨道:“我還以為她肯定會把女兒帶走呢,誰知道她就自己走了。聽說她是夜里偷偷走的,她女兒還追到車站來著�!�
聶清舟愣了愣,他突然想起來多年以后夏儀說的――我最不喜歡車站。
看起來冷靜淡漠的夏儀,也會在半夜一直追到火車站。
聶英紅說完這件被她們同事翻來覆去,討論過大半年的禍事,連連唏噓。她瞇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感慨道:“以前媛媛把她女兒打扮得可漂亮了。小姑娘葡萄似的眼睛,黑亮的長頭發(fā),一年四季穿不完的裙子,像個洋娃娃一樣。這么多年沒見她女兒,今天一看真是沒認出來。”
“不過她女兒從小就不愛說話,也不愛跟別的小朋友玩,特別孤僻。媛媛就說天才終歸要有點怪癖,哈哈,誰說她女兒不好她跟誰急�!�
聶英紅收拾完了藥,開始整理給聶清舟帶來的衣服。她止住了關于夏儀媽媽的話題,轉而開始給他介紹那些衣服,囑咐他怎么搭配怎么洗。
剛剛那一大段跌宕起伏,令人心酸的故事,仿佛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談過之后感慨兩聲也就過去了。別人的日子怎么樣,都沒有自己的日子要緊。
聶清舟沉默地聽聶英紅囑咐這囑咐那,一起把衣服收拾了。時間太晚,聶英紅就在客房將就一晚,明天早上再趕車去上班。
聶清舟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之后趿拉著拖鞋走到陽臺上。
從陽臺向側下望去就能看見夏儀家房間的窗戶,窗戶里還亮著微弱的燈光,夏家唯一的一張桌子正擺在窗前,此時夏儀坐在桌子前低頭寫著什么。燈光照著她的棕色毛衣,她看起來像是一只溫暖的棕熊。
她總是穿黑白灰,或者棕色、駝色的衣服,他很難想象她小時候穿著各種各樣的公主裙,像是個洋娃娃的樣子。
平時這個時候窗戶早就是一片黑暗,夏儀早已經(jīng)睡了。
聶清舟倚著陽臺欄桿,拿出手機敲短信。
――還沒睡呢?在寫作業(yè)?
樓下窗戶里夏儀手邊的手機亮了亮。她從書本中抬起頭來,拿過手機,很快地敲了一個字。
――嗯。
聶清舟印象里夏儀寫作業(yè)速度很快,很少拖到回家還在寫。他突然想起來夏儀今天出現(xiàn)幫他的時間,正好是實驗班晚自習的時間。
她提前離開晚自習,所以才沒寫完作業(yè)。
――我的傷都是些小傷,沒什么問題。姑姑也相信我的解釋了。今天特別特別謝謝你,不然我肯定還要更慘T
^
T。
聶清舟打下這一串字,加上最后的表情然后點擊發(fā)送。夏儀拿起手機查看之后,保持這樣的動作僵硬了三秒。
聶清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從來沒有給夏儀發(fā)過表情,剛剛心血來潮想逗她一下,她果然梗住了。
他這聲笑好像驚動了夏儀,她抬起頭向上看去,就看見了靠在二樓陽臺欄桿上的聶清舟。
聶清舟揮著手機跟她擺了擺手,笑意溫柔。
夏儀看了他三秒,然后低頭打字。
――你的傷會影響走路嗎?
――不會。
――你下來。
聶清舟十分驚訝,但他還是迅速地偷偷開門到了客廳,確認客房沒有任何動靜之后,躡手躡腳地開門下樓,在樓梯前繞了一圈,跑到夏儀的窗戶前。
“奶奶和小延呢?”他站在防盜窗前,壓低了聲音問她。
“已經(jīng)睡了�!�
“喊我下來干什么啊?”
夏儀眨了眨她深黑的眼睛,手里還握著鉛筆,認真地對他說:“你再回去�!�
“哈?”
“你回到家門口再下來,再回去,重復四次�!�
聶清舟穿著一件厚大衣,站在夏儀窗外初冬的夜風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確定?”他問道。
夏儀點點頭。
聶清舟看了她片刻,明白暫時得不到她的解釋,就長嘆一聲,認命地按照她說的做了。
當樓道里再次響起規(guī)律而熟悉的腳步聲后,夏儀低下頭移開書本,露出被擋住的藍色筆記本。筆記本攤開的這頁上畫了線,做成曲譜的格式,上面還寫了兩行音符,她的鉛筆在紙上懸了一下,就在腳步聲中流暢地寫了下去。
聶清舟往返四次后又走回了夏儀的窗前,他扶著防盜窗欄桿朝里望去,就看見夏儀的筆在泛黃的紙頁上飛快地移動,畫出他完全看不懂的,上下起伏波瀾壯闊的音符。
他非常驚訝,又不敢打斷她。當她水銀瀉地似的寫完滿滿兩頁放下筆時,聶清舟才小聲說:“你是在寫曲子��?那你為什么要讓我來回走?”
夏儀抬起頭看向他,說道:“你走樓梯的腳步聲,是標準二拍節(jié)奏。”
聶清舟噎住了,老半天才說:“你把我當節(jié)拍器用?”
夏儀合上本子,開始收拾書桌。她很簡短地回復道:“也不全是。”
只是在聽到他的腳步聲時,那阻塞的思路突然又開始流動。
“原來你剛剛不是在寫作業(yè),是在作曲,都這么晚了�!鳖D了頓,聶清舟想起來什么,又說道:“也是,你有靈感的時候,旋律就會重復不斷地在腦子里響,你不把它們記錄下來是不會消停的�!�
夏儀整理書桌的動作頓了頓,她看向靠在防盜窗上的聶清舟,問道:“你怎么知道?”
聶清舟想,當然是很多年以后你自己說的。
“創(chuàng)作者都是這樣吧。”他一句話帶過這個話題。頓了頓,他認真地望著夏儀的眼睛,問道:“夏儀,你有什么夢想嗎?”
夏儀沉默了一下,重復一遍:“夢想?”
“比如上大學學什么專業(yè),或許音樂?”聶清舟循循善誘。
“學音樂,以后做音樂老師嗎?”夏儀反問。
聶清舟哭笑不得道:“學音樂也不一定就當音樂老師啊,你可以做歌手,做音樂制作人�!�
夏儀搖搖頭,仿佛覺得這種事情太過虛無縹緲,不可能發(fā)生。她想了一會兒,說:“我以后想掙很多錢,帶著小延和奶奶離開這里,讓他們過好的生活。”
“做音樂成名了也能掙很多錢。你要找穩(wěn)妥的路,那就學金融、計算機?但你不是喜歡音樂嗎?”
“喜歡?”夏儀對這個詞不置可否。
她喜歡音樂嗎?
她沉默片刻,抬起頭望著聶清舟,誠實地問道:“什么是喜歡?”
這倒讓聶清舟驚訝不已。他沒想過音樂天才,以后將大名鼎鼎的音樂制作人、歌手,居然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音樂。
“我個人覺得喜歡是欲望和快樂。想要做這件事的欲望,和做事時的快樂,這就是喜歡吧�!甭櫱逯蹏L試向她解釋。
夏儀低下眼睛,似乎在思考他這句話的意思。
聶清舟看著她被燈光照得暖黃的側臉,和她八風不動的神情,最終低低地笑了一聲。
如果現(xiàn)在有人告訴他――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很有名的作家,他也不會相信吧。
他在夏儀這個年齡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么,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夢想天天都在變,其實也等于沒有夢想。
“做不喜歡的事情來謀生,這事兒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甭櫱逯圯p聲說道,他靠著欄桿,仿佛閑聊般說:“你會感覺每一天都沒有意義,只是離死亡又近了一步。過馬路的時候恨不得來輛車把你撞傷,去醫(yī)院住個十天半月不用上班�!�
“聰明和責任心很好,但連不喜歡的事情都可以做好,有時候像個詛咒。我覺得啊,這世上最幸運的,是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這件事,并從中得到快樂和金錢。說不定你就能成為這種幸運的人�!�
聶清舟轉頭看向夏儀,夏儀眼里有一些困惑。她站在桌子邊,桌子上有暖暖的燈光,隔著欄桿好像一個竹骨包裹的燈籠。
“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這些?”聶清舟問。
夏儀遲疑地點點頭。
聶清舟微微一笑,明亮的月光之下,少年的神情有超乎年齡的安定和溫柔。
“那你現(xiàn)在可以想想了。人一生這么短暫,不妨大膽一點,做個更大的夢�!�
“做怎樣的夢都不用害怕,你還這么年輕,而且還有我呢�!�
第21章
、受傷
――你現(xiàn)在可以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