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吳雩驟然睜眼,呼地坐起。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雪白被褥上,病房四面墻壁明晃晃、亮澄澄的。鐵架上輸液袋正一滴滴落進軟管,床頭柜上的玻璃瓶里插著一束百合花,露水順著花瓣滑落下來,啪嗒一聲滴在桌面上。
“醒了?”林炡坐在窗邊的扶手椅里,微笑著伸了個懶腰,筆記本電腦打開放在膝蓋上,顯然他剛才還在工作,“——醒了就好。醫(yī)生說你沒有大礙,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好好睡一覺。”
“……”吳雩久久盯著他,聲音沙啞艱澀:“你不是回云滇了么?”
“電話打到一半沒聲了,再打死活不通,你覺得我還能怎么辦,我也很絕望啊�!绷譃诤掀痣娔X,收進腳邊皮質(zhì)精良、做工考究,但完全看不出牌子的深棕色公文包里,笑道:“我當場掉頭買機票,大半夜的趕來津海,果然宿命讓咱們再一次在醫(yī)院里喜相逢了�!蜑檫@,我今天得推掉兩個會,還不知道回去要被姓馮的老頭罵成什么樣兒呢�!�
吳雩的頭發(fā)有一點長了,剛醒來比較凌亂,亂七八糟地擋住了額角。他側(cè)對著窗口,陽光映得臉色比平時還白,眉骨上方、眼角周圍甚至有點反光的感覺,反襯得瞳孔黑森森的。
他好像完全沒聽見林炡剛才那篇話似的,緩慢重復了一遍:“你回來干嘛?”
林炡正起身給他倒水,聞言動作一頓。
幾秒鐘后他放下玻璃杯,回過頭來看著吳雩,嘆了口氣:“你覺得呢?”
“明明可能只是你信號不好或有點急事,我卻拿著手機坐立不安,只能大半夜的一路飆回機場,飛來醫(yī)院,臨時請假,徹夜陪床——我為什么要趕來,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病房里安靜異常,門外的人聲和腳步,窗外馬路上的喧囂,甚至于他們彼此相對的呼吸聲,突然都變得格外明顯。
吳雩沉默下來,坐在病床邊,手肘搭在兩個膝蓋上,玻璃窗映出他半低垂的側(cè)影,看不清楚神情。
天生外貌上有優(yōu)勢的人,從小就容易獲得別人的肯定,因此通常會更矜持、自信,身形氣場上也會更挺拔一些。林炡見過吳雩大學時代的舊照片,不說如何意氣風發(fā),光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年輕的樹,即便是十多年前低劣的像素條件,都擋不住那撲面而來的神采飛揚。
那照片跟現(xiàn)在沉默拘束的側(cè)影相比,真的相差太大了,像是從靈魂里活生生扭曲了一個人。
“……你昨晚差點醒了好幾次,”林炡突然若無其事扭開了話題,仿佛剛才一觸即發(fā)的逼問都沒發(fā)生過。
吳雩沒有吭聲。
“護士每次過來一關(guān)燈,你就開始要醒,我就起來再去把燈打開。這樣重復了三次,我只好去護士站打招呼,讓她們別再熱心過度過來關(guān)燈了,之后你終于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
“吃點東西吧�!绷譃诿鍪謾C,閑聊似的問:“想吃什么?點個慶豐包子,素三鮮還是白菜香菇?”
吳雩搖搖頭。
“那喝點兒粥,附近有個潮汕粥店,再叫個清蒸魚?”
“過敏�!�
林炡脾氣很好,搜索外賣APP,一時也拿不準他到底是什么口味:“那要不讓素齋店做幾個清爽點的菜,再熬個湯……”
“林炡,”吳雩沙啞地打斷了他:“你回去吧。”
林炡話音戛然而止,從手機后看著他。
兩人都沒再說話,半晌林炡終于深深吸了口氣,走過去半蹲在病床邊,按住了他的手,問:
“你對我就這么反感嗎?”
“注意消毒,不要沾水,多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刺激含酒精的食物,下周不管再忙都要記得過來拆線……”
主任辦公室里,醫(yī)生一邊叨叨一邊刷刷寫處方,步重華道了謝,穿好襯衣,仿佛突然想起來似的,問:“我們支隊那新來的怎么樣了?”
市一院因為跟南城分局近的關(guān)系,醫(yī)生和警察們相當熟,經(jīng)常是這邊醫(yī)鬧尚未提拳,那邊刑警已神兵天降,下車上銬提人押走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長久以來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步重華都不用提吳雩的名字,醫(yī)生自然知道誰是支隊里的新面孔,笑道:“那姓吳的小哥�。俊�
步重華心說如果從身份證上看,吳雩已經(jīng)不能再被稱作是“小”哥了。但那小子的長相確實顯不出年紀,說三十出頭可以,說二十來歲也行,大夫沒仔細看病歷的話,確實容易被那張臉欺騙過去。
“還行,挺扛打,內(nèi)臟跟組織都沒有大礙,恢復恢復就可以出院了�!故悄銈兺踔魅嗡蛠淼哪菐讉犯罪嫌疑人比較慘,有個食道破裂,有個斷了肋骨,還有一個被捅了腸子的到今早才穩(wěn)定下來,害得護士長加了一個晚班。嘖嘖,可把你們家祖宗十八代都問候遍了�!�
步重華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少頃突然問:“那我們隊那人之前的舊傷,現(xiàn)在恢復得怎么樣了?”
“舊傷?你說胳膊腿那幾處骨折的地方嗎?”醫(yī)生毫無知覺:“挺好,畢竟年紀輕,恢復得都不錯。就是以后保暖方面要注意些,免得老了以后受罪�!�
“除了骨折,內(nèi)臟和血液方面沒其他的了?”
“沒了啊,心肺脾臟都運行良好,除了輕微貧血沒有更多問題——放心吧,你們支隊的人都是咱們院VIP年卡客戶,驗血驗尿拍片那是一整套固定流程,實在不放心回頭我給他安排個腦部CT加腸鏡胃鏡,連著菊花一道爆嘍�!�
步重華:“……”
步重華眉頭微皺,剛要再追問什么,醫(yī)生笑著說:“對了,你們局昨晚來看護的那個男的,成家了沒?”
“誰?”
“那個來陪床的警察呀�!贬t(yī)生向護士站方向努了努嘴:“新來的小護士看上人家了,護士長給我們布置了打探消息的任務。剛巧你今天過來,正好……”
“我們沒有派人來陪床。”
醫(yī)生一愣:“��?”
兩人對視半秒,步重華霍然起身:“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現(xiàn)在在哪里?”
醫(yī)生匆忙跟著站起來:“他……他說他姓林,我不知道現(xiàn)在走沒走,喂——”
醫(yī)生話音尚未落地,他已經(jīng)推門而出,大步流星穿過走廊。
住院部人來人往,步重華疾步?jīng)_過一間間或半開或緊閉的病房門,直至盡頭呼地轉(zhuǎn)身,只見最靠南邊那間編號358的病房門微微開了條縫,里面正飄出模糊人聲,好像是吳雩簡短說了句什么,隨即傳出一道非常低沉有磁性的男聲,似乎帶著些無奈,但也非常強硬:
“你對我就這么反感嗎,吳雩?”
步重華要推門的手一下收住,遲疑片刻,不動聲色從虛掩的門縫中向里望去。
吳雩側(cè)對著他,手肘搭著膝蓋,悶頭坐在病床邊。他穿著不太合身的舊背心和大短褲,光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看著十分邋遢;但脖頸、腰背、雙腿乃至于腳踝,甚至于自然垂落的十根手指,線條都勁瘦、優(yōu)美而流暢,是那種真正被職業(yè)、被經(jīng)歷打磨出來的流暢,跟健身房鍛煉出來的賁張肌肉完全不同。
而問話的是一名約莫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穿著剪裁合身的淺藍色襯衣,深灰色長褲和軟底鞋,在吳雩面前俯下身,兩人的距離近到幾乎貼著,雖然因為姿勢的關(guān)系看不清臉,但隱約能聽出他語氣中強勢的壓迫感:
“我以為張博明跳樓之后,你唯一怨恨的人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你還抵觸我們到這種地步?”
“我是想幫你的,吳雩,我以為你能感覺到這一點�!�
吳雩平淡的神情毫無波動:“我跟你重復過很多次,林炡,姓張的死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天在醫(yī)院里我見過他之后,就直接回了病房,之后我再聽到他跳樓消息的時候……”
他猝然一頓,轉(zhuǎn)向虛掩的房門:
“——誰在那,出來!”
正常人不可能敏銳到這種程度,門里外林炡和步重華兩個同時臉色一變。
林炡霍然起身,面沉如水,一邊隱蔽地伸手探向后腰,一邊貼墻走向病房門口。
第14章
Chapter
14
咚咚,虛掩的門被敲了兩下,隨即被步重華推開了。
林炡腳步一僵。
吳雩皺眉:“是你?”
“過來換藥,順便看看�!辈街厝A點了點頭,權(quán)當簡單地打過了招呼,坦然轉(zhuǎn)向林炡:“這是你朋友?”
吳雩還沒開口,林炡卻已經(jīng)迅速恢復了常態(tài),不知什么時候探向后腰的手也笑著伸了出來,兩人短暫而用力地握了握:“您就是步支隊吧,久仰久仰。我姓林,在云滇省公安廳工作,之前跟吳雩在同一個地方實習,這次正好出差經(jīng)過津海,所以就過來看看�!�
這話開誠布公且條理分明,加之聲口十分和緩,讓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那真是巧了。”步重華也挺客氣:“林警官是吧?原來是省廳的專家,失敬�!�
“不敢不敢,就是個混飯吃的科員,哪敢在步支隊跟前稱專家�!�
“您是在……”
“啊,”
林炡笑道:“我是坐辦公室搞信息技術(shù)的,跟你們刑偵口沒法兒比,慚愧了�!�
——網(wǎng)警?
網(wǎng)警這個概念其實相當大,分工也非常雜,網(wǎng)絡安全保衛(wèi)、犯罪偵查、網(wǎng)絡監(jiān)察等等,都統(tǒng)稱網(wǎng)警,甚至有些涉密技術(shù)工作者也會自謙是網(wǎng)警,而且從林炡這體格氣質(zhì)來看,跟步重華平時工作接觸的網(wǎng)警也不太相似。
但步重華沒有細問,兩人心知肚明地聊了幾句,林炡便拎起公文包,笑道:“既然步支隊來了,想必有工作要交待,我還有點兒事,要不就先告辭了吧。”
吳雩坐著不吭氣,既不挽留,也沒有任何要起身相送的意思。倒是林炡態(tài)度很好地跟他打了個招呼才走。門咔噠一關(guān),病房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步重華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吳雩正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
兩人一站一坐,相距不過數(shù)步,周遭安靜得嚇人。許久吳雩視線落在步重華襯衣領(lǐng)口露出的那塊染血的紗布,絲毫沒有觸動地揚了揚下巴:“年貴都交代了吧?”
——他叫的名字不是年大興,是當年坐牢的年貴。
這問話直截了當?shù)每胺Q尖刻,跟平時在公安局里故作遮掩的木訥明顯不同,那瞬間步重華仿佛聽出了十三年前那個猶如困獸、滿身尖刺的年輕人的影子。
“不管年大興說了什么,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以后……”
這種四平八穩(wěn)的套話吳雩顯然已經(jīng)聽各級領(lǐng)導重復過很多次,懶得再聽了:“不,沒過去,不然林炡為什么大半夜趕回津海?”
步重華思忖兩秒才道:“我以為你倆關(guān)系不錯?”
“他只是想調(diào)查我而已。你剛才不是在門外都聽見了嗎?”
“……”
吳雩臉上那面具似的溫順木訥終于完全褪盡,眉眼冷靜得有點尖銳:“張博明跳樓自殺了,他們懷疑是我干的,林炡一直沒有放棄追查。他喜歡給人那方面的錯覺,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對誰都這樣。”
步重華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吳雩也不想再跟他啰嗦了,起身從衣架上拽下常服,脫下不合身的病號服,背對著步重華拉上褲鏈,然后撿起護士送來的干凈T恤囫圇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身時陽光從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現(xiàn)即逝,映照出脊背肌骨嶙峋,無數(shù)陳舊細小的傷痕難以計數(shù)——但歲月卻沒有帶走年少時俊秀利落的挺拔。
步重華正經(jīng)學院高材生,畢業(yè)后一路從刑偵干上來,解剖臺上的男女老少被害者不知道見過多少,別說同性,連對異性的身體都有點麻木了,很有點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專業(yè)精神。但此時此刻,可能是受年大興那番口供的影響,他腦海中第一反應竟然是避嫌,下意識就挪開了視線,仿佛渾然不知般“哦?”了聲:“你說的張博明是誰?年大興沒交代過�!�
吳雩頓了頓回過頭,下頷到脖頸修長的線條凸顯出來,有種和平時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話音卻是笑著的:
“他是我臥底時的上司、指揮官兼單向聯(lián)絡人,學院派領(lǐng)導崗,不過他本人倒從沒‘下過地’�!�
“說起來,跟步隊你還有點像�!�
步重華本想試探,這話倒讓他一愣。
“張博明精英出身,鐵血,忠誠,不講情面,將原則和正義視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點。十年前在一次突發(fā)情況中,一個北美制毒商潛入境內(nèi)跟人接頭,我把消息傳給他,卻遭到了暴露的風險。我向他求救,他卻選擇了先去抓人。”
——暴露。
說出來不過簡單兩個字,實際臥底中卻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還可怕。死也不過是眨眼間的解脫而已。
“然后呢?”步重華心里不由發(fā)沉。
吳雩語調(diào)卻平穩(wěn)得乏善可陳:“他那邊下令抓人,我這邊立刻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當時情況極度危險。不過,我也沒想到那次竟然非�!疫\,最終沒有暴露身份�!�
不知是不是錯覺,步重華似乎從幸運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剛才還難以掩飾的譏誚。
“他們懷疑你記恨他?”
“也許吧,不過我其實跟他不熟,畢竟臥底只能單向聯(lián)系,有時一整年下來聯(lián)絡的機會都屈指可數(shù)……直到去年任務結(jié)束回來后,我才去見了他一面�!�
吳雩仰頭吸了口氣,步重華敏銳地問:“你是不是想去問他要一個說法?”
指揮官的決策可能會出于很多方面的理由:堅持原則,忠于正義,綜合現(xiàn)實,顧全大局。為任務犧牲生命是光榮的,為集體奉獻自我是值得贊頌的,當時換任何人坐到張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會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張博明肯定沒想到的是——堅持完原則、顧全好大局之后,吳雩竟然沒犧牲。
不僅沒犧牲,他還繼續(xù)執(zhí)行了很多年的任務,最后竟然還活著回來了。
那么回來的吳雩肯定會想要一個說法:十年前下令放棄戰(zhàn)友時,你有沒有過一絲一毫猶豫?十年來每當夜深人靜時,你有沒有過一絲一毫后悔?現(xiàn)在你我并肩同臺接受褒獎,你會不會感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虛臉紅,無地自容?
“……說法,”吳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那雙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見底的深淵。
“不要說……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一聲聲哀求從虛空中飄來,他又看見了張博明那張痛不欲生的臉——那個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膚、每根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獄之火煎烤似的,痙攣得活活扭曲了形狀。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來要個說法?不,我只想告訴你我為什么能站在這里……”
真好啊,他想。
他看見自己每個字都像燒紅的利刃扎進內(nèi)臟,然后從張博明身上剜下一片片焦糊了的血、熟透了的肉,復仇的快意從未像那一刻充盈胸腔,讓他輕快得要飄起來。
——他當然能飄起來。
他已經(jīng)被那利刃千刀萬剮了十年,肉剔干血流盡,輕得連全身嶙峋骨架都化作了灰煙。
“我只想告訴你我為什么能站在這里……”
“……我只想告訴你我為什么能那么幸運。”
風聲如漲潮般席卷天地,穿過病房錚亮的玻璃窗,潮水中夾雜著一聲聲絕望到嘶啞的慟哭。
但吳雩有些恍惚,他一時分不清那哭聲來自張博明,還是他自己。
“是,”他輕輕說,“我得找他……要個說法�!�
“張博明沒想到你仍然對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懷,也根本給不出任何說法,索性選擇了自我了斷?”步重華無法從吳雩平靜到有點木訥的表面窺見絲毫端倪,但總感覺這邏輯非常不對勁:“然而上級卻覺得,張博明之所以選擇自殺,跟你臥底期間那些說不清楚的問題有關(guān)系?”
“我不知道他自殺跟我有沒有關(guān)系�!眳泅硢〉�,“當時他表現(xiàn)得很后悔,但不到要尋死的地步,所以當晚林炡告訴我他從醫(yī)院樓頂上跳下去了的時候,我一時都不敢相信……他的二級英模證書本來都已經(jīng)批下來了。”
步重華從警十多年,參加過評級最高的行動是集體一等功,這已經(jīng)是非常厲害的資歷了,很多省部級領(lǐng)導在他這個年紀都未必有這樣的成績。但當年的臥底行動卻可以一下報上兩個英模,其規(guī)模之巨、烈度之大、意義之重要,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張博明這一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解脫了,可卻把吳雩害慘了,甚至說把他千辛萬苦掙來的下半生整個毀掉了都不為過。
“開始我真的想不到他為什么會死……不過后來覺得有點明白了。”吳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瞥,輕飄飄落在步重華肩膀醫(yī)藥繃帶上,旋即又移開了視線:“他可能真的就是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吧。”
“他就是那么高傲的人”?
步重華反應快得可怕,幾乎在電光石火間就明白了為什么吳雩說他跟張博明相像,為什么對他擋刀卻沒有絲毫感謝,甚至連問都懶得問他傷情怎樣——
“知道嗎,步隊,其實你跟張隊非常像”、“張博明和你一樣精英出身”、“他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點”……
張博明不一定覺得為了抓住毒梟而犧牲一名臥底是違背道義的,他忠誠、鐵血、將使命視作唯一,覺得吳雩也該心甘情愿犧牲;但他沒想到的是吳雩自己并不心甘也不情愿,甚至還一直憎恨著這個無能的上司,因為他只能在兩難境地中讓手下送死,而手下從來就不想死!
他不是無法面對吳雩這條命,而是無法面對染上了“污點”的自己!
“——所以你躺在醫(yī)院里思來想去一晚上,就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覺得我只是暫時做出了另一個選擇的張博明?”步重華突然出其不意地問:“覺得我出于高傲才不允許自己束手旁觀,出于英雄情結(jié)才迫使自己出手相救?”
吳雩沒想到他這么敏銳,下意識“哦?”了聲,緊接著又恢復了平時溫順中帶著詫異的表情:“你說什——”
“你是不是覺得我還能趁機撈個立功表現(xiàn)?”步重華突然繞過病床走上前,吳雩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一下抵到窗臺,但緊接著步重華上前一指頭戳在他肩窩里,在這么近的距離堪稱是居高臨下:“我告訴你,我要真是另一個只講原則的張博明,當初在公安局里你對著攝像頭把年大興一腳踢飛到墻上的時候我就該辦你了!”
吳雩一手扶著窗臺向后仰身:“你……”
“倒是你!手機違法安裝反追蹤程序,一個人追著年大興就往沒監(jiān)控的地方跑,當時你其實是打算干什么,你敢告訴我嗎?!”
“……”
“——我要是真不講情面,”步重華輕而嚴厲地俯下身,兩人距離不過咫尺:“昨晚現(xiàn)場那把沾著你指紋的匕首,現(xiàn)在就不該鎖在我辦公室,而是已經(jīng)交到市局監(jiān)察委了,你還能好好地站在這兒對我的心理動機分析來琢磨去?!”
空氣緊繃得可怕,只能聽見彼此呼吸壓抑起伏,吳雩搭在窗臺上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不易察覺地軟了軟,嘶啞地開口道:“……謝謝步隊,我沒有拿你跟張隊比的意思。”
步重華死死盯著他烏黑的眼睛,許久才終于開恩般起身,針扎般的壓迫感隨之一輕,但嚴厲卻不減半分:“你最好記住。下次如果再敢不跟我打招呼,一個人追出去扛事,我就沒這么好說話了�!�
可能因為逆光的原因,吳雩瞳孔格外幽深,臉頰又泛出青白,神情看上去有一點奇異。他直勾勾望著步重華的眼睛不吭聲,似乎想透過那眼球從他腦子里挖出點什么,但又摸不著方向。
明明是很僵持的情景,步重華卻在剎那間感覺到了他的心理活動——他在想:“這姓步的跟我可不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他到底有幾分好心?還是純粹控制欲作祟?”
“我還是謹慎一點,這種有背景有前途的‘領(lǐng)導’,既沒經(jīng)歷過事,又自視甚高,還指不定牽扯著多少利益關(guān)系呢�!�
“……我知道了�!眳泅ЫK于慢吞吞地說,“下次一定跟組織匯報�!�
步重華鼻腔中發(fā)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冷笑,正當這時放在窗臺上充電的老式諾基亞叮當一響,來了短信——是林炡。
步重華象征性地向后一退,吳雩遲疑了下,才拿起手機點開,原本只打算視線匆匆一掠,霎時卻頓住了:“什么?”
短信是林炡發(fā)來的簡短幾句話:。短信下面有個jpg格式附件,點開是一張十分清晰的國外博物館拍攝圖,一頂猙獰的骷髏頭放在鋪著黃色絲綢的展柜中。
吳雩顧不上剛才的爭執(zhí),立刻把手機遞給步重華:“這是五零二案市局復原的骷髏頭像?”
步重華一看,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確實是!
這骷髏頭因為年代久遠的原因,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醬黑色,通體雕刻著雖然模糊不清,但仍然能隱約看出精致的花紋和符號。它的眼眶、鼻腔和牙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從眉骨以上被截斷,顱內(nèi)墊著也不知道是黑布還是鐵器的東西;前額和太陽穴左右兩側(cè)分別銜接著三塊有弧度的長方形骨片,骨片上雕刻著極其精致的圖案,但因為拍攝角度的原因只能看清前額。
而被切掉的頭蓋骨,就像瓜皮帽一樣蓋在這三塊骨片上方,“帽沿”邊緣是一圈小骷髏頭鏈接起來的雕刻�!懊弊印鄙厦苊苈槁榭讨鵁o數(shù)花紋,哪怕極目觀察,也只能勉強辨認出天靈蓋上的是兩個骷髏互相糾纏,手持法器,作舞蹈狀。
——這骷髏頭與何星星目睹的兇手竟有八|九分相似,尤其上下分離的結(jié)構(gòu),竟然完全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