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云舒塵很意外此人竟還活著，不過顯然，看樣子也活不長久了。
老者杵著拐杖，站在有點(diǎn)料峭的山風(fēng)中，堅(jiān)持著不倒下。他來此只是為了看一眼清霜劍——那把曾經(jīng)陪伴他很多年的伙伴，對于一個劍修而言，已是死前最大的心愿了。
看著清霜劍拿在卿舟雪手中沒有屈材，神山庶除卻欣慰，也有點(diǎn)物是人非的滄桑。
“你修習(xí)無情道，后悔過么？”
“談不上罷�！彼攘藥茁�，聲音有氣無力：“師尊早明言老夫的心性不適合，可那時還年輕啊，年輕就是不認(rèn)命，不信邪，想要比肩天道�！�
“到頭來……咳咳，也怨不得別人�！�
云舒塵凝視著北源山的方向，她看著天空又慢慢愈攏了一點(diǎn)。以前無異于是一道猙獰的傷口，但現(xiàn)在看來已像一輪上弦月。
分明是如此，云舒塵還是從他的眼角看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遺憾。
“前輩的資質(zhì)，應(yīng)該也算得上是萬里挑一了。當(dāng)年怎么會沒有渡過雷劫的？”
外界的傳聞?wù)f法紛紜，但是大都只是猜測。很少有人知曉其中真正的緣由。
神山庶搖搖頭，笑了笑。他又反復(fù)重復(fù)道：不后悔，成了才后悔。
可能年紀(jì)大了，神志也有些不清醒。和云舒塵聊了一會兒，他講話就顛三倒四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沉浸在對過往的回憶中。
神山庶怕是知曉無情道的為數(shù)不多者。云舒塵靜靜地聽他說了很久的話，正想再往深處問問，卻見那雙混濁的老眼之中滲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晶亮。
“……沒能斬下那一劍，道廢了，這輩子成不了仙，但好歹做了一個人�！彼浦照缺P腿坐下來，將衣袖抬起，慢吞吞地擦了把臉，“挺好的�！�
“是對意中人的一劍么�！�
此時風(fēng)大，她耳畔的發(fā)絲悉數(shù)被撩撥起來。頸部吹得發(fā)冷，連帶著吐出的氣息也是冷的。
神山庶的兩道白色的長眉聳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為什么她知道無情道的秘辛。
頭被吹得有點(diǎn)隱隱發(fā)疼，思緒錯綜復(fù)雜，更加捋不清剪不斷了。云舒塵甚是煩惱，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取舍。
但是心跳卻在胸腔內(nèi)震動著。
她將手撫上那一塊，如卿舟雪先前所言，那原本的情根，該在自己身上。
過了一會兒，云舒塵放下手，“前輩，現(xiàn)在外面也不甚安全，如無旁的事，可留在太初境�！�
神山庶慢慢站起來，他道大限已至，不想死在他鄉(xiāng)，還是想落葉歸根。
云舒塵看著他佝僂的身影一點(diǎn)點(diǎn)向下，往山下挪去。遠(yuǎn)方的陽光很明媚，這時山上的雪竟也停了，像是在為當(dāng)年的劍仙送行。
*
“雖說宗門有分別，但是外宗弟子的命，到底也是一條人命�！痹诨璋档臓T火之中，忙了一天的白蘇坐在自己的床上，縮在角落。
為了節(jié)省時間，省得將那幾個丹爐搬來搬去，幾乎內(nèi)門弟子都來了靈素峰。像阮明珠，林尋真兩人，白蘇很是熟悉，于是沒讓她們和別人擠，不干活的時候就在她的居處休息。
她的神色很低落，安靜地盯著燭火。白蘇將自己的手掌攤開，昏黃的火焰映亮了指縫。
看得久了，總感覺里面要滲出血來。
她還記得這是一雙濟(jì)世救人的手，現(xiàn)如今……卻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企圖不去看面前發(fā)生的一切。
“臨到這個關(guān)頭，也沒別的辦法了�！绷謱ふ骢局�，一點(diǎn)點(diǎn)比對著卷錄上的人名。卿舟雪明面上從不讓她插手這件事情，大多親力親為，一個人承擔(dān)著幾乎整個太初境的罵名。
林尋真看了半晌，又抬起頭來，嘆了口氣，朝白蘇輕聲道：“的確本無貴賤之分。但是我們也要為了太初境著想。他們是外宗之人，若不是魔族攻破仙宗……本來和太初境沒有太多干系�！�
“掌門日后要執(zhí)掌一方，她取信的是本宗弟子，并不是這些投靠者�，F(xiàn)如今他們尋求庇護(hù)不得不向太初境低頭，可日后來看卻難說了。”
白蘇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但更像是發(fā)呆。大抵是沒有聽進(jìn)去的。
阮明珠躺在她旁邊，每天燒那丹爐燒得她精疲力盡�，F(xiàn)在一根頭發(fā)絲都提不起勁兒來。
她伸出一只手，將白蘇拽下來，“你不要想七想八的。擱野外，打架打輸了，沒守住老巢的家伙下場大都不是很好。什么被啃禿了，被分尸了，腸子肚子涂一地……都很正常。沒什么慘不慘，這世道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罷了�！�
林尋真拿筆桿子點(diǎn)了點(diǎn)桌面：“野蠻。你少嚇唬她�！�
阮明珠懶洋洋地回敬：“呸，就你文雅�！�
她翻了個身，開始自顧自冥想養(yǎng)精蓄銳。
對上白蘇，林尋真還是忍不住放柔了聲音，“你若實(shí)在于心不忍，或者去山洞里維護(hù)秩序怎么樣？”
白蘇也嘆了口氣，她往后栽倒在塌上：“師姐，不用擔(dān)心我。”
第193章
白蘇本想閉上眼歇息一下，但不知為何，翻來覆去無法睡著。
師姐師妹都已經(jīng)開始打坐，她索性披衣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外。
此刻月色正懸。
四周的草木氣息相當(dāng)濃郁，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竟走到師尊房門前。
白蘇無意中往窗上瞥了一眼，燈火通明。而里頭有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她頗覺意外，按照這個時辰，師尊應(yīng)是在打坐修行，不應(yīng)如此喧囂。
莫非是越師叔來了。
她倒是常客。
但是這聲音卻像云師叔的。
白蘇以為自己幻聽了，她搖了搖腦袋剛想離開，然而一個詞卻將她生生拽在了原地。
“……你是打算用自己的么�！痹剖鎵m問。
柳尋芹垂下煙管，她輕吐了一口氣。白如薄紗的煙霧伴隨著一股藥香氤氳開來。
她清淡地嗯了一聲，“木靈根本就稀少。那邊不是收過一批了，還是不夠。”
“算了一下，遲早也要動到內(nèi)門。”柳尋芹道：“木靈根又只我靈素峰有。”
“……不行！”
萬籟俱寂之中，越長歌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拔高了些許。
她這一聲出來，另外兩個女人都陷入沉默。
云舒塵看向越長歌，目光流轉(zhuǎn)，最后垂下，在心底嘆了口氣。
柳尋芹微微蹙了下眉，“……嗯？”
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被越長歌騰地握緊。
“沒了靈根你怎么行醫(yī)救人？你要怎么渡劫？”
“前者照樣可以�！绷鴮で劾潇o道：“后者并無執(zhí)念，哪怕停留在此境，依舊有較長壽數(shù)�！�
“不可以�！痹介L歌的眼眶騰地紅了，“……不可以。你若是非得在此事上固執(zhí)，我同你一道去�！�
“這是我的事。”柳尋芹的語氣突然冷淡下來，“和你沒關(guān)系。況且水靈根并不缺�！�
若不是云舒塵還在一旁看著，越長歌氣的夠嗆，巴不得將她拽起來刷刷扇幾個耳光。
她的手已開始發(fā)抖了，一把松開柳尋芹的手，似乎是想要找個地方靠一下。越長歌冷瞥一眼柳尋芹，在此刻正惱氣，而不肯搭理她。
她扭過腰，將臉埋在了云舒塵的肩上。
云舒塵一愣，她稍微往上仰了頸脖。像是憶起了許多年少往事，她輕嘆一聲，溫聲道：“越長老都幾百歲的人兒了，莫非還要讓師姐哄著不哭�！�
“長歌�！绷鴮で垭y得沒有連名帶姓地喚她，她也有些無奈。
柳尋芹撥了一下細(xì)長的煙柄，那玩意化作一道白光在掌心消失。她道：“……白蘇她們都還年輕�！�
這話的分量，讓越長歌啞口無言——她渾身的力氣在此中泄去，張了張嘴，又隱忍地合上，最終咬緊下唇。
柳尋芹瞧著一身淡漠嚴(yán)肅氣質(zhì)，外界也傳聞?wù)f醫(yī)仙脾氣孤僻古怪，難以相處……其實(shí)她的柳柳，對身邊熟悉之人，包括徒弟、師娘師父，都將溫柔隱沒在冷峻之下，輕易不為人知。
越長歌是知道的，柳尋芹不想讓徒弟出事。
正因?yàn)橹獣�，所以她無可奈何。換作是她自己，也不可能看著朝夕相處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竄起來的幼苗苗，含著遺恨斬斷大好前程。
但是此刻，卻無人注意到——
白蘇半蹲在角落，緊緊捂著嘴，幾要泣不成聲。
她沒敢聽多久，裝作半夜巡邏的弟子，很快就自她們門前走過，無人發(fā)現(xiàn)異常。白蘇用著屏息的術(shù)法，將自己的氣息隱沒在草木山川之中，不讓她們發(fā)覺。
夜風(fēng)很涼，吹得她渾身冷意頓生。
過了半晌，她慢慢站起身來，僵硬地離開了此地。
步伐雖是不停，但是白蘇的思緒卻是一片空白。
師尊，師尊她要用靈根去補(bǔ)天了？
白蘇聽到的那些話，既是私下談著的，她也不敢向人傾訴。一步步走著，腳步都有些發(fā)軟，眼淚無助地掉。
她心中驟然浮現(xiàn)起這個可怕的想法，柳尋芹對于醫(yī)道的熱忱，她身為徒弟，自是明白的。
沒了靈根，師尊便只能如凡人一般問診了。
這……這太殘忍。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回到房內(nèi)，師姐妹還在打坐修行。
白蘇縮在一角，半側(cè)著身子躺好，挨過了這一夜。待到第二日曙光微明時，阮明珠去了丹房，林尋真又打開了那卷名冊。
白蘇有些憔悴，林尋真沒感覺太奇怪，她知道她估計休息不好。
“師姐，現(xiàn)在還差多少？”
林尋真果然說：“嗯……參差不齊�！�
白蘇拿過來翻了一兩頁，紙張被她攥得生出褶皺。
最后她將其擺了回去。
*
卿舟雪對著那空缺的一小塊，一籌莫展。余下的靈根陸陸續(xù)續(xù)補(bǔ)全，唯獨(dú)少了……
她的指尖劃過那一行字。
木靈根多為醫(yī)修，在早先的一些劫難中往往難以自保，因此擁有者多在少數(shù)，數(shù)量也尤為窘迫。
如此下去，勢必要動到內(nèi)門上頭了。
但只要找齊這個，天空最后一線即為合攏。
卿舟雪率先想起了靈素峰。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聲氣。剛欲下筆，有幾聲腳步自身后響起。
“也不是非得用上靈素峰不可�！痹剖鎵m淡淡道：“若論資質(zhì)，我的木靈根不比她們差。一顆夠完全補(bǔ)上天了。醫(yī)修指望著這能力吃飯，太過可惜�！�
卿舟雪執(zhí)筆的手頓時停住。
她愣了一瞬，不明白自己在思索時為何相當(dāng)自然地繞過了云舒塵。
“五行平衡者，”卿舟雪回眸道：“少一個會失衡，影響不比這個小�！�
卿舟雪的頸部卻忽然被捏住，從后面，那只冰涼的手，給她以近乎窒息的扼制感。
“……閉嘴！”她這句話的尾音輕微上揚(yáng)，略發(fā)著顫。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兩人之間驟然爆發(fā)，有茶碗從她手邊傾覆下去，那是被云舒塵的衣袖帶起來的。
滾燙的水混著瓷器碎片，像是血中裹著破碎的臟器一樣，狼狽地涂了滿地。
云舒塵摸著她還在跳動的脈搏，手指稍微卡緊一線，卿舟雪感覺到了窒息感，她不得不仰起腦袋，和她直視。
“柳尋芹還有真正掛念著她的人，可我呢？”她言語如刀，在此刻咄咄逼人：“你已帶走了我的卿兒，此后當(dāng)你的掌門就好，為何還要頂著這張臉——做著無情裝作多情的事？我需要你的憐憫么？我心里有多膈應(yīng)你知道么？”
卿舟雪茫然了一瞬，她輕聲道：“你……恨我？”
頸線被扯得近乎酸痛，她坐在椅子上，被云舒塵垂下的長發(fā)籠罩。
云舒塵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聲音重新軟下來：“怎能不恨呢？”
“不過師尊不會殺你的，”她哪怕是溫軟的態(tài)度，依舊保持著一種鉗制她的姿態(tài)，并未松手：“只想和你打個賭�！�
“是什么？”
“重新愛上我�！�
她笑起時，卿舟雪已經(jīng)分不清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了。云舒塵的喜怒無常，讓她像是山谷吹過時毫無蹤跡的一陣風(fēng)。
卿舟雪心底疑惑：可這根本是一個不可能的賭局。
“那你所求何物？”
她靜靜地看著她。
云舒塵垂眸想了想，卻只道：“賭一個吻�！�
卿舟雪再次愣住。不過是一個吻而已。
春秋殿的門被叩得彭彭響，像是有極為要緊的事，卿舟雪眉梢一蹙，當(dāng)即坐正，揚(yáng)聲道，“進(jìn)。”
林尋真鮮少有這么失禮的時候，她鬢發(fā)微微有些散亂，完全顧不得體面，手中紅綢包裹著何物，與她一起跌跌撞撞地闖進(jìn)來。
“掌門！”
卿舟雪站起身來，“怎么了？”
“靈……根�！�
林尋真一看見她，怔在原地，不知要如何開口，最后咬緊了下唇。
最終她顫著手把那塊紅綢遞了出去，卿舟雪打開一看，那是一顆極為剔透的木靈根，一道綢布都掩不了它的光芒。自從煉石以來，卿舟雪還從未取過品質(zhì)如此純粹的靈根——新鮮的，還冒著血?dú)狻?br />
倘若以此為石，恐怕能完美地補(bǔ)上天穹。
不對。她明明還沒有下令過。除卻經(jīng)手的幾人知曉以外，誰會這么及時雨？
“這是誰的�！鼻渲垩酒鹆嗣�，若有若無的熟悉氣息縈繞在她的掌心之中。
林尋真的眼里蓄著淚，她深吸了一口氣，單膝跪地懇請道：“掌門，迅速開爐煉石罷�！�
“是白蘇的么？”
卿舟雪垂下眼睫。
如此優(yōu)質(zhì)的單靈根，整個靈素峰上，除了柳長老，就只有她了。
隨著林尋真輕輕一點(diǎn)頭，卿舟雪握緊了手里的紅綢。云舒塵眉梢一蹙，目光從林尋真臉上挪回來，凝視著卿舟雪。
卿舟雪最終松開了紅綢：“去靈素峰�！�
*
當(dāng)時林尋真回屋的時候，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忙一開門，便看見白蘇半倒在地上，手中攥著血淋淋的木靈根。而腹部下三寸，由于丹田受損嚴(yán)重，縱是醫(yī)修也一時難以自愈。
靈素峰上，已是一片兵荒馬亂。柳長老治了這么多人，她還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朝要從閻王手下?lián)屪约旱耐降堋?br />
白蘇昏昏沉沉中感覺自己的身子輕了起來，被幾個人翻來覆去，而后一切都安靜下來。
短暫的昏迷以后。
她宛若剛出生的幼兒一般，在迷蒙的意識之中，嗅到了靈素峰熟悉的藥香。
這種苦澀的味道反而讓她放松下來，四肢的乏累褪去，腹部的灼燒疼痛亦減輕了許多。
她一點(diǎn)點(diǎn)睜開眼，眼簾中有一個朦朧的剪影。那人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坐在身旁。那是師尊。還有一人站著，想來是越師叔。
柳尋芹面色很冷，“你知道貿(mào)然取出靈根，嚴(yán)重是致死的么？”
“枉我教了你多年，你——”
越長歌眼見得白蘇往后瑟縮了一點(diǎn)，她一把捂住柳尋芹的嘴，蹙眉道：“她才剛醒來。少說點(diǎn)�！�
柳尋芹推開越長歌的手。但是她到底也沒再說話，可能是想盡量心平氣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