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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們現(xiàn)在在一起了

    越野車重新啟動,長長的車隊行駛在碧綠的山野之間。被李月馳嚇過那么一通,唐蘅竟然也不暈車了,然而一刻鐘過去,仍覺得驚魂未定,心臟突突地跳。

    司機從后視鏡看向唐蘅,關切地說:“唐老師,后面都是山路呢,您暈車的話就靠著小李睡會兒吧——哪怕閉會兒眼睛也行啊。”他話音剛落,便是一個急促的大轉彎,唐蘅被慣性甩向李月馳,黑色沖鋒衣緊貼住灰色夾克,來不及反應,又是相反方向的轉彎,這次換李月馳倒向唐蘅,窗外青山仿佛一起壓過來,不是物理上的沉,卻令唐蘅的呼吸有些亂。

    兩人像不倒翁似的你撞我我撞你,唐蘅只好時刻繃緊身體,生怕來個270度轉彎把他直接甩進李月馳懷里——雖然這情況在山路上實屬正常,可在眼下,他和李月馳之間,任何肢體接觸都令他心神動蕩。

    偏偏李月馳還故意似的問:“唐老師,您還暈車嗎?”

    唐蘅咬牙道:“不暈了�!�

    “是嗎,”李月馳笑了一下,“您適應得真快�!�

    “……”

    又過一刻鐘,司機說:“到啦�!�

    越野車停在村委會的院子里,出了院門,便是一條淺淺的小溪,溪對面散落著幾戶木質黑瓦的民宅,旁邊是個低矮山坡,坡上有一級一級的梯田。而在梯田之后,則是很高的山,樹尖使山峰的線條變得毛茸茸的,仿佛很柔軟地戳進天空。

    可是山在那里擋著,除了山,便什么都看不見了。

    “在看什么?”李月馳說。

    “看那座山……后面是什么?”唐蘅問完了,猛地想起小學語文課本上那首詩——山的那邊是什么?是海。

    “還是山�!崩钤埋Y說。

    唐蘅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山的后面還是山,這句話若是出現(xiàn)在電影里,一定可以被文藝青年們解讀出千字長文,可是在貴州,在這個地方,山的后面還是山還是山還是山,這是一個客觀描述。唐蘅忽然想,李月馳小時候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嗎?可答案該令一個小孩多么沮喪,他只是想象一下,似乎也跟著沮喪起來了。

    “不過后面的山上種了很多中藥,”李月馳又說,“你想看的話,待會兒順路帶你去�!�

    “中藥?”

    “嗯,還有幾十棵無花果樹,想吃無花果嗎?”

    “不用了,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吃村民的……”

    “這個不算。”

    “��?”

    “無花果是我家承包的�!�

    唐蘅愣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李月馳言下之意是說,他不算村民,因為他是他男朋友。

    他復雜地看向李月馳,正要開口,身后傳來一陣嘈雜。孫繼豪為首,旁邊跟著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孫繼豪說:“這位是唐蘅老師�!�

    “哎,唐老師!您好您好,路上辛苦了吧!”男人用力地和唐蘅握手,“我是半溪村的駐村村長,鄭思�!�

    “鄭村長,您好�!碧妻空f。

    “唐老師,這是我們村支書,王恩平,這是……”

    唐蘅一面與他們寒暄,一面被簇擁著走進了村委會。在會議室坐下,村長親自遞上熱茶,笑呵呵地說:“真是辛苦老師們了,我們這兒啊,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最多的就是老人小孩,老師們做起工作可能不太方便�!�

    “哈哈,這不就需要咱村委會配合了嘛!”孫繼豪語氣挺豪爽,“正好你們村的小李也來了,小李和我們唐老師,老同學�。 �

    “�。渴菃�?”村長眼睛瞪大了,表情有些不自然,“哈哈,我是去年冬天才來駐村的,小李他們年輕人不經�;貋�,具體情況我還真是不太了解……”

    半溪村共有125戶村民,按照地理位置分為半山組、半溪組、李壩組,半山組和半溪組距離近些,李壩組則相對較遠,開車過去需要二十分鐘。孫繼豪沖唐蘅嘿嘿一笑:“師弟,近的兩組一個人,遠的那組一個人,你選哪個?”

    唐蘅第一反應是,李月馳家在哪個組?

    話未問出口,孫繼豪卻拍拍腦袋:“差點忘了,你就去小李家在的組吧,正好他給你帶路,你們熟�!�

    唐蘅:“好�!�

    李月馳家在李壩組。于是就這樣定下來,唐蘅帶著十個學生去李壩組。唐蘅走出居委會,就見李月馳站在溪邊,一動不動像在發(fā)呆,正想開口叫他,卻見他向前兩步,一只腳踏在溪邊的石頭上,緊接著他俯下身,背對著唐蘅,那樣子像要躍進水里去——

    “小李!”村長喊道,“來給唐老師帶路!”

    李月馳扭頭望向他們,然后起身,很快來到唐蘅面前。

    “走吧,唐老師�!彼f。

    學生們已經各自結伴上車了,唐蘅跟著李月馳,走向他們來時那輛越野。唐蘅覺得自己的喉嚨發(fā)緊,聲帶像是生了銹:“你剛才,

    在干什么?”

    ”嗯?”

    ”你在溪邊干什么?”

    “……洗手,”李月馳舉起左手,他的手背發(fā)紅,“水有點冷�!�

    唐蘅一下子卸了力氣,拉開車門靠在椅背上。

    李月馳看了看他,沒說話。

    越野車復又行駛在山間,只不過這次速度慢了下來,路也比來時細窄很多,幾次轉彎幾乎貼著山崖,十分驚險。

    到達李壩組,學生們按照提前分好的小組,由向導帶著走訪去了。唐蘅沒有具體的任務,而是進行一些隨機調查。

    兩人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幾分鐘,李月馳問:“剛才怎么了?”

    他一臉平靜,襯得唐蘅像在賭氣。

    “你能不能別嚇我,”唐蘅硬邦邦地說,“剛才你突然去溪邊,我以為——”

    “你以為我要跳河��?”李月馳笑了,“水那么淺,我就是想跳也淹不死。”

    “還有半路上,你倒退……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如果真的踩空怎么辦?如果我反應慢半秒來不及拉你怎么辦?”唐蘅越說越快,幾乎把一路上的膽戰(zhàn)心驚都傾吐出來了,“你沒看見那下面有多深么,摔下去必死無疑你不知道?這種事你——你不能拿來開玩笑,李月馳�!�

    李月馳停下腳步,表情仍然很輕松。

    “你真的覺得我賭的是會不會踩空?”他看著唐蘅,目光似有幾分志在必得的笑意,“我賭的是你會不會讓我退第三步�!�

    唐蘅默然,幾秒后說:“你就那么相信我會攔住你,答應你�!�

    “對,”李月馳忽然伸手,在唐蘅右手手心用力捏了一下,“憑那天晚上你見到我時那副表情,我就知道,你會答應�!�

    好,好吧。唐蘅無言地、認命地想,至少他不是真的想死。那么就算六年之后仍然被他拿捏在掌心里,也認了。

    “反應過來沒有?”李月馳拍拍唐蘅的臉,“我們現(xiàn)在在一起了�!�

    四下無人,唯有兩顆桃樹,一畦菜田,遠處幾聲隱約的雞鳴。

    唐蘅說:“所以呢?”他還是沒法想象自己又和李月馳在一起這件事。

    “按順序來,互相了解一下?”

    “……可以�!�

    “提問吧,一人一個,”李月馳說,“你先?”

    唐蘅覺得這像一場游戲,或者說本來如此,“你是什么時候出獄的?我是說,具體日期。”然而就算是游戲,能知道關于他的事,似乎也不錯。

    “一六年,十二月十一號。”

    “噢�!蹦菚r他在干什么?剛到澳門不久。

    李月馳:“這六年,你談過戀愛么?”

    “……”唐蘅不想撒謊,但是如果老實說“沒有”——

    “我知道了,”李月馳卻笑了一下,又是那種志在必得的笑,“你問吧�!�

    唐蘅沉默幾秒:“那個女孩是誰?”

    “小學同學,我剛出來的時候沒錢,和她搭伙做生意�!�

    “她喜歡你?”

    “這是另一個問題,該我了,”李月馳說,“你們在石江待幾天?”

    “還有九天�!�

    “好�!�

    “暈車貼哪買的?”

    “一家診所,只有他家有。”

    “……”

    “最后一個吧,”李月馳俯身,湊近了唐蘅,“按順序,下一步是什么比較好?”

    唐蘅看著他,覺得自己在他漆黑的瞳仁中,變得很小很小,仿佛被他包裹住。就是這種目光,六年前,混亂的人群中,炫目的燈光下,李月馳只看他。

    還有九天。唐蘅自暴自棄地想,既然還有九天,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只有九天,不管了,他究竟喜不喜歡女人,他究竟在想什么,不管了,就算是游戲也未嘗不可——唐蘅忽然抓住李月馳的領子,用力把他拽向自己,對著李月馳的嘴唇,他吻上去——

    然后被推開了。

    唐蘅茫然地看著他:“這是……這是下一步�!�

    “太快了�!崩钤埋Y攥住唐蘅的手指,他的手在溪水里浸過,很涼。

    李月馳輕聲說:“如果這樣,到你走的時候……”

    “什么?”

    “到你走的時候,我就舍不得了�!�

    第8章

    類似愧疚

    我就舍不得你了。

    他這一句話輕飄飄的,卻像酒精淋在烈火上一般,令唐蘅整個人都燒起來。抿著嘴唇沉默了片刻,才下定很大決心似的,唐蘅問他:“真的嗎?”

    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那么他們……唐蘅混亂地想,九天之后,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他們是否還有別的可能。不,這不對,李月馳和唐家有深仇大恨,當年他親手持刀捅傷了大伯,同時也毀掉他自己,他們怎么能有別的可能?可是,可是如果——

    “想什么呢,”李月馳卻露出一個微笑,輕快地說,“我都出來兩年了,真舍不得你的話當然早就去找你了�!�

    啊。

    說得也是。

    唐蘅感覺自己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這一瞬間像,像什么呢?他在芬蘭旅行的時候看見當地牧民撲滅篝火,隨手舀起一盆泛著寒氣的河水,朝那火焰上一撲,“嘩”地一聲,火就熄滅了。

    “你放心,到時候我不會纏著你,”李月馳難得地露出一副誠懇表情,保證道,“工作一結束你就回澳門,對吧?我這種有刑事犯罪記錄的人,港澳通行證都未必辦得下來,怎么可能糾纏你�!�

    唐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月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

    可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在一起——九天?

    李月馳轉身向前走去,唐蘅只好跟上。遠處仍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雞鳴,然而除此之外,山路上靜得空蕩蕩,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前面快到水泵房了,”李月馳說,“去年才修的,之后每家每戶都通自來水了�!�

    “之前沒有自來水?”

    “我們這邊用井水。去年扶貧工作組來修路的時候一并鋪了水管,就通自來水了�!�

    “哦……那就好�!碧妻坑悬c愣,費力地理解著李月馳的話——去年這個村子才通自來水,那么之前呢?幾秒后他意識到,他根本想象不出來。

    “以前沒聽你說過這事。”唐蘅低聲道。

    “以前?”

    “六年以前�!�

    “哦,”李月馳語氣平靜,“那時候年紀小,容易自卑么�!�

    可是現(xiàn)在說出來了,輕而易舉地,坦蕩到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他不再自卑了,還是說,他已經完全不在意六年前的事了?

    唐蘅喉嚨發(fā)緊地問:“你家在名單上面嗎?”時間有限,他們采取抽簽的方式來確定入戶走訪名單。

    “不在。”

    “那我能去看看嗎?”

    “唐老師,”李月馳總算轉過身來,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目光,“你覺得,以咱們現(xiàn)在的關系,你去我家合適嗎?”

    他的目光有如實體般輕輕拂過唐蘅的臉頰,似暗示,如期許。那種腦子一熱的感覺又來了,唐蘅很想抓住他,真怕他像一陣風似的轉眼便消失不見,然而抓住他之后呢?唐蘅慌張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隨便看看�!�

    “我家離這還有點遠,”李月馳收回目光,正色道,“也沒什么特別的,這兩年村里危房改造,翻修之后的樣子都差不多。”

    唐蘅望向遠處半山腰上的二層小樓:“是那樣的嗎?”那是一幢二層木結構小樓,向陽而建,陽光無遮無蓋地落下去,仿佛刷上一層金燦燦的蜜。

    李月馳也望過去,輕輕點頭:“對——不過我家一樓是磚房�!�

    唐蘅暗想,路上見到的民居大多是木質,畢竟這里漫山遍野都是樹,蓋木房,廉價又方便。李月馳家既然蓋起磚房,想必日子過得還不錯。

    心里莫名舒服了很多,唐蘅問:“平時你住縣城,你爸媽還是住村里?”想起他還有個弟弟,又問,“你弟快上大學了吧?”

    “我爸不在了,我媽自己住村里�!�

    “……抱歉。”

    “沒事,他走了很多年了,”李月馳笑了一下,語氣淡淡道,“我弟在銅仁市里讀高中,明年該高考了。”

    “能去市里讀高中,成績很好吧�!碑吘故抢钤埋Y的弟弟,肯定不會笨。

    “還算可以。”

    唐蘅想,

    那就是很好了。

    這樣看來李月馳大概過得不錯,雖說入過獄,但他現(xiàn)在做著小生意,收入似乎挺可觀。家里蓋起了磚房,弟弟在市里讀書,成績也好。唐蘅想著這些,輕輕呼出一口氣,胸口積郁著的某種情緒輕了幾分。

    他說不上那種情緒——類似愧疚——究竟是為什么。

    是李月馳騙過他。是李月馳捅了他大伯。是李月馳說他恨他。

    他有什么可愧疚?然而他們畢竟有過最親密的關系,他知道李月馳是一個什么樣的人:17歲從山區(qū)考到武漢,為了省錢去念國家公費師范生,大四畢業(yè)時攢夠所有學費生活費然后違約,憑著年級第一的成績跨專業(yè)保送到他大伯門下讀研……后來唐蘅也見過許多聰明勤奮的人,卻唯獨李月馳在聰明勤奮的同時,把他迷得神魂顛倒。

    這樣一個人,如果他過得太差太落魄,唐蘅想,如果他過得太差太落魄,誰能不生出幾分天道不公的愧疚呢?更何況他還愛過他。

    李月馳帶著唐蘅在李壩組走走停停,翻過幾個山坡,看了水泵房、合作社和梯田,很快就到下午一點多。陽光直直地落下來,天空是純粹的蔚藍,路過的幾戶人家都熱情地招呼他們進屋吃飯。唐蘅接到孫繼豪的電話:“師弟啊,在哪呢?”

    “還在李壩組。”

    “噢,我們都回村委會啦,你那邊進行得怎么樣?”

    “學生說還有最后一戶�!�

    “OKOK,那我們等你們吃飯��!吃完咱們就能回去嘍!”

    “好�!�

    唐蘅掛了電話,又給學生發(fā)微信詢問,對方說大概再有十分鐘就能結束工作。

    “然后你們回酒店?”李月馳問。

    “嗯,吃完飯就回�!�

    李月馳點點頭,沒說什么。兩人在山腳下的水井旁坐著,十來米遠的山坡上有戶人家,同樣是木質房屋,屋對面一畦小小的菜地,菜地旁幾棵桔子樹,樹干上拴了頭黃牛,正低頭吃草。

    唐蘅有些累了,閉上眼,沒一會兒就嗅到一陣油潑辣椒的香味。他想起自己大三升大四的那個夏天,那時候李月馳本科畢業(yè),讀研的學校還不能入住,只好到東湖邊上租了個房子。那是個很破很舊很小的房子,四處泛著經年不散的霉味,他第一次去時,從進門到出門全程皺著眉頭,心想李月馳這人可真能忍。第二次去時,順手從銀泰創(chuàng)意城買了個香薰。第三次去時,李月馳蹲在角落里做飯,只見他把紅通通的辣椒切成碎末,堆在五塊錢一大份的火腿炒面上,再撒幾顆花椒,然后插電,熱鍋,倒油,待油燒熱了,朝那炒面一傾——“刺啦”一聲,又熱又嗆的辣味爆發(fā)開來,填滿房間。那時唐蘅心想,這東西倒是比香薰有用多了。

    第四次去時,就和李月馳接了吻,兩個人吻得意亂情迷,險些撞翻桌上盛花椒的罐子。

    “唐蘅,那是你學生吧?”

    唐蘅猛地睜開眼,看見遠處兩個女孩子正在沖自己揮手示意。唐蘅起身給其中一個發(fā)了微信:“你們去找司機,回居委會吃飯�!�

    于是兩個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唐蘅回了回神,才敢看向李月馳:“咱們也回去吧。”

    “你去吧,我回家吃�!�

    唐蘅愣了一下:“那你和我們一起回縣城嗎?”

    “我明天再回,”李月馳頓了頓,“不許喝酒,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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