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程博衍揉揉眼睛轉身離開了窗戶,還有兩份住院病歷要補完。
有點餓了,但沒東西吃。
明天早上吃點兒什么呢,煮幾個餃子吃吧,冰箱里還有老媽之前包好拿來的餃子……
“小展,你何必呢,”平叔坐在副駕駛上慢條斯理地說,“鬧得大家連覺都睡不成。”
面包車是二盤的,后座都拆空了,項西坐在一個紙殼上,往右偏過頭想往車窗外看看,但被大健的臉擋住了,往左看他沒有嘗試,左邊是二盤。
“盯你很多天了知道么,”二盤貼在他耳邊說,聲音里透出帶著狠勁兒的興奮,把項西的手機摸了出來,放在腳下狠狠一踩,“真是送走一個又一個啊,還知道先順小道走遠了才叫車呢�!�
“小展,這么多年,我對你不薄……”平叔在前面說,語氣挺憂傷,“小時候就不讓我省心,這兩年還越來越養(yǎng)不熟了。”
項西沉默著,手機是個破手機,交200塊話費加1塊錢送的,不過他用了三年了,都培養(yǎng)出感情來了,聽著它在二盤腳下發(fā)出碎裂的聲音,還挺心疼的。
車一路往西開,車上的人都不再說話,項西盤腿坐著也不出聲,二盤大概是想看他痛哭求饒的,但他始終沉默讓二盤很不爽,在他胳膊上掐滅了一個煙頭。
車顛簸了一陣之后停下了,大健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項西沒動,看到外面縮成一團哭得眼淚都凍在臉上了的李慧時,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看,為了不冤枉你,我連現(xiàn)場都給你保留了呢,”二盤拍拍他的肩,也跳下了車,過去一巴掌甩在了李慧臉上,“想跑是么?跑挺遠�。 �
李慧的哭聲停止了,咬著嘴唇不出聲。
“不哭是吧!牛逼!”二盤又甩了她一巴掌,回手指著車里的項西,“等著看完好戲鼓掌吧!”
第9章
項西被二盤拽下車掄在地上的時候,四周很安靜,只能聽到北風的呼嘯和李慧壓在嗓子眼兒里的低低嗚咽。
他抬起頭想說你想哭就哭唄這聲兒聽著慎得慌跟鬧鬼了似的,但他沒機會開口,剛一抬頭,二盤已經(jīng)一腳踹在了他頭上。
地上的雪很薄,他都能聽見自己腦門兒磕在雪下石頭上的聲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這是唯一自保的動作了。
他不知道二盤和平叔打算怎么處理自己,打死他?殺人這種事兒平叔不敢做,但二盤沒準兒。
項西。
這是他的名字,用了十來年……也許二十年?或者更長?
二盤抬腿一腳踢在了他肚子上,他弓起了背,臉埋在雪里,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多大了?弄不清,平叔說寫著他生日的那張紙不見了,他沒有生日,18歲是他按平叔隨口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日期算的年齡,也許更小些,也許更大些。
李慧一直在哭,哭泣都憋在嗓子里,偶爾滑出的幾聲透出的全是驚恐和絕望,給正在沉默地往項西身上招呼的人加上了背景音樂。
想喘氣。
他側過臉。
二盤掐著他脖子后邊兒把他的臉按進了雪地里,按得很用力,雪這么薄,這一按,他鼻子都按進了下面的土里,聞到了一陣說不上來的腥味。
血腥還是土腥,傻傻分不清。
大健可算是找著了在平叔跟前兒表忠心的機會了,掄著棍子往他身上砸得特別賣力。
項西都想給他配音了,哼哼哈嘿……
“小展——”李慧終于哭出了聲音,破著嗓子喊了他一聲。
別喊了,項西皺了皺眉,本來不覺得有多疼,被她這一聲凄厲的喊聲一激,項西覺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砸碎了似的疼得就想滿地打滾。
打他的人一共就三個,二盤,大健,還一個他不認識的,抓著李慧的那小子。
項西覺得要早知道自己會被這么一通亂棍招呼,應該多吃點兒,多長點兒肉,這樣也太疼了……
把棍子都硌斷了。
骨頭一定又斷了不少,又可以去趴活兒了,就是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碰上程博衍的車。
項西想到如果再碰上程博衍的車,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挺逗的。
他莫名其妙就想笑,臉還啃在被踩成泥漿了的雪里就笑了起來,笑得還挺歡,帶得身上一陣陣劇痛。
“笑你媽逼!”二盤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
項西站不住,腿好像沒太受傷,但使不上勁,肚子和身上都很疼,他只能跪著,要二盤沒揪著他頭發(fā),他肯定跪都跪不住。
不過胳膊還能動。
他舉起手,沖二盤比了個中指,話是說不出來了,只做了個口型:“我操你大爺�!�
二盤沒說話,揚手一拳砸在了他太陽穴上。
“程大夫,”護士小江從門外探進腦袋,“吃點兒東西嗎,鳳梨酥�!�
程博衍笑著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又半夜吃東西啊�!�
“餓了嘛,”小江笑瞇瞇地遞給他幾塊鳳梨酥,“護士站那兒有牛奶,給你拿一盒吧?”
“不喝了,”程博衍撕開鳳梨酥的小袋子,咬了一口,“我這兒還有事兒,你們吃吧,26床情況怎么樣?”
“剛按了鈴說疼,”小江皺皺眉,“今兒晚上估計都睡不成了吧。”
“明天轉腫瘤科了�!背滩┭苷f。
小江走了之后,程博衍坐回桌前。
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病人傳染了感冒,他覺得有點兒頭暈腦漲的,鼻子也不是太舒服,拉開抽屜翻了包沖劑出來喝了。
這個時間沒有太多事了,他把手頭的入院病歷寫完,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站到窗邊。
夜色很沉,之前看到那棵樹下已經(jīng)沒有人了,整條夜上都很安靜,看得讓人感覺現(xiàn)在一閉眼能睡個兩三天的。
項西覺得很困,要睡著了的感覺。
身上也感覺不到疼了。
不過就在他快睡著的時候,有人甩了他一個巴掌,還有雪水帶著泥拍到了他臉上。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平叔的臉,沒有月光的情況下,平叔的臉看起來有些奇怪,眼睛鼻子都糊成了一團,但是還能看到他的笑容。
笑得挺悲涼的。
“挺能扛,我說了吧,這小子打不服,這種人留跟前兒就是個禍害,早晚會壞大事兒。”二盤的聲音傳了過來,項西分不清這聲音是從前后左右哪邊傳來的了。
“小展,”平叔摸摸他的臉,“叔對不住你了,今天你的命還能不能像當年我撿到你的時候那么大,就看造化了�!�
項西盯著平叔的領口,拼命地喘息著,要不這么喘,下一秒他就會憋死過去。
“叔疼過你,”平叔動了動,慢慢起身,“但你太犟了,你跟叔不是一條心,你讓叔過得太不舒心�!�
項西還是盯著平叔的領口,在平叔松手準備站起來的瞬間,他的手攢足了力量往平叔臉上揮了過去。
平叔趕緊往后一躲,項西沒有碰到他的臉,只在他領口上抓了一把,接著就被平叔一腳踢在胸口上,滾下了路基,摔進了溝里的枯草叢里。
平叔二盤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走之前有沒有下來再看看,李慧怎么樣了,自己是沒暈了還是暈了又醒了,或者是暈了又醒又暈又醒了……這些項西都不知道。
唯一的感覺是困,還有冷。
連疼痛都沒了蹤影,真是神奇。
天亮了。
出太陽了。
天兒還不錯嘿,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想起墻頭上愛抱尾巴的那只貓了……
項西趴在枯草堆里,緊緊握成拳的右手一直沒有松開。
有風吹過黃色的枯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陽光下草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動。
忽明忽暗中項西閉上眼睛。
不會死的,不能死,“另一種生人”還沒開始呢。
“大夫,”一個姑娘坐在診室的椅子上,揮著胳膊,“你給看看這夾板,怎么晃晃悠悠的�!�
“你再振臂高歌一曲唄,”程博衍檢查了一下她胳膊上的夾板,抬眼瞅了瞅她,“是不是自己拆過?”
這姑娘是前陣在KTV跟人掄酒瓶掄骨折的那位,程博衍對她印象還挺深刻的,那嘹亮的歌喉。
“拆過啊,聽說有夾板把手給夾黑了的,我怕你給我纏太緊了就自己松了松……”姑娘嘖了一聲,“結果好像太松了?哎你怎么不給我打石膏呢?打石膏多好啊�!�
“……你以后少喝點兒吧,”程博衍有些無奈,“那天你死活不讓用石膏,說石膏性涼,要得關節(jié)炎,自己不記得了?”
“��?我說的?”姑娘一臉迷茫,“我還有這種知識呢?哪看來的啊……哎大夫你怎么又不叫程敷衍了……”
程博衍沒精力跟她瞎聊天兒,他昨天值了夜班,今天就在家睡了半天,同事膽結石突發(fā),他就又過來了。
老媽打電話來讓他記得吃鐵皮石斛的時候他都沒敢說這事兒,怕老媽擔心。
把這姑娘的胳膊重新處理好,他打了個呵欠,搓了搓臉,馬上到下班時間了,只還有一個來拆石膏的病人,今天時間還算早。
照例是琢磨著該晚上還吃不吃吃點兒什么走出了醫(yī)院,今天天氣還不錯,雪半夜停了,今天出了一天太陽,風都曬暖了。
程博衍走進地下停車場的時候都覺得有點兒悶得透不過氣來,停車場也太摳門了,每天都只開一半排風,這要是夏天進來,再出去的時候跟洗了澡似的。
他在二號通道和三號通道之間站了半天,不記得車到底停哪兒了,拿著遙控器一路按著,最后從二號轉到三號,才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車。
程博衍拉開車門把包扔到車上,習慣性地圍著車準備轉一圈看看,剛轉過車頭,突然看到了靠墻那邊的車后輪旁邊有一只手。
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退開時差點兒一頭撞到旁邊的車上。
“誰在那兒?”程博衍定了定神之后問了一句。
手沒動,也沒有人回答他。
程博衍猶豫了兩秒,走了過去。
一轉到車后他就驚呆了。
一個人靠坐在他車后面,低著頭,胳膊垂在身側。
接著他就看清了這人衣服袖子上亮眼的三角熒光圖案和已經(jīng)亂成一團的莫西干頭。
“項西?!”程博衍趕緊蹲了下去,聽著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兒跑調了。
項西全身都是濕的,不知道上哪兒滾了一身泥水。
這小子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怎么會跑到自己車邊來了!
程博衍腦子里簡直五十六朵問題五十六個嘆號。
正想伸手把項西的身體放平先檢查一下的時候,項西一直低著的頭輕輕抬了抬。
“項西?”程博衍撲過去直接跪在了他旁邊,輕輕抬了抬他的下巴,“能說話嗎?傷哪兒了?”
“哥……”項西沖他咧嘴笑了笑,一臉也看不清是血還是泥的把表情都遮沒了,“你總算……下班了�!�
“別說廢話!傷哪兒了!”程博衍簡直無語,半死不活地說出這么一句,他都想說怎么你接我下班兒啊上哪兒吃��!
“不知道……哪兒都……疼,”項西皺了皺眉,說得很吃力,“哥你幫幫我�!�
說完他又慢慢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失去了知覺。
程博衍被他最后這句話說得心里一陣發(fā)疼,把他小心地在地上放平了,拿出手機撥了急診的電話。
這是我……朋友。
大概碰上搶劫的被打了。
醫(yī)藥費我付。
手里有東西?
摳一下吧……摳不……摳出來了。
項西這一覺睡得很沉,似乎也睡得挺踏實,連夢都沒做,都能感覺到自己睡得天荒地老跟睜眼就要失憶了似的。
不過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沒有失憶,屋里亮著燈,藍白相間的柜子和門。
是醫(yī)院。
程博衍救了他,沒有把他扔在停車場,也沒把他裝上車扔進垃圾箱。
“這孩子醒了啊,”旁邊有人說了一句,“哎幫按個鈴叫護士來,他醒了呢�!�
項西想偏過頭看看說話的人是誰,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再轉著眼珠子往身上瞅了瞅,頓時愣住了。
兩條腿跟要起飛了一樣被吊在空中。
胳膊也是硬的,擱在身體兩側。
就這姿勢自己居然還覺得睡得很香甜?
替他按鈴的是隔壁床的家屬,醫(yī)生和護士很快就來了,在他身上不知道弄了些什么,大概是體溫血壓什么的。
醫(yī)生還拿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用拿光照了照他的眼睛。
“程大夫呢?”項西開口問了一句。
“打電話通知他了,”旁邊的一個小護士說,拿過他床頭的按鈴放在他手里,“他今天門診,下了班才過來,你先休息著,有哪里不舒服就打鈴叫我們。”
項西手指輕輕收攏,握住按鈕的時候突然驚出一身冷汗,拼命想轉頭:“我的東西呢!”
“什么東西?你別亂動!”小護士扶住他的額頭,“你的東西都在程大夫那兒,他來了你問他。”
項西看不到時間,隔壁床的告訴他現(xiàn)在是中午,他躺這兒兩天了。
一下午項西都昏昏沉沉的,醒了睡睡了醒,身上始終不舒服,疼疼疼疼疼,皮疼肉疼骨頭疼頭疼,加上隱隱的麻癢酸漲,折騰得他煩躁不安。
早知道多昏迷一會兒了,這醒了也太難受了!
而且心里還很緊張。
從平叔脖子上拽下來的那個翡翠如意,如果在程博衍那里還好,可是……自己到底有沒有一直攥在手里?有沒有掉在草堆里?掉在路上?掉在停車場?
一路跌跌撞撞咬著牙折騰著連爬帶摔的才到的醫(yī)院,路上會不會弄掉了?
下午醫(yī)生又來了一次,護士也進進出出幾回,給他換吊瓶什么的,項西很想問程博衍什么時候來,但人家已經(jīng)說了下班來,他也不好意思總問,再說……程博衍是以什么理由把他弄進醫(yī)院的他還不清楚。
只好迷迷糊糊醒醒睡睡地聽著隔壁床的兩個人聊天兒。
從各自怎么受的傷一直扯到奧巴馬和普京,一通聽下來項西感覺自己煩躁得都快裂了。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項西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護士姐姐,能替我把電視聲音調大些嗎?”
“恢復這么快,都能聽電視了��?”程博衍的聲音在床邊響了起來。
“程大夫?”項西一陣愉快,有些著急地想要轉頭,想起來護士讓他不要動,只得斜著眼睛往那邊瞅,看到了程博衍沒什么表情的臉和皺著的眉。
“感覺怎么樣?”程博衍往床角下看了看,彎腰從那邊取下個袋子,轉身準備往廁所走。
“程大夫程大夫,哥,哥……”項西急得不行,一連串地說,“別走先別走,我東西是不是在你那兒?”
程博衍擰著眉轉過頭看著他:“你要我捏著尿袋跟你聊天兒么?”
“我……”項西往他手上看了看,“這么能尿……不好意思……”
程博衍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護士進來了,看到他正弄著袋子,趕緊走過來:“程大夫,怎么不叫人幫弄一下啊?”
“沒事兒,你們忙你們的,”程博衍弄好袋子,進廁所去洗了洗手,“我在這兒呆會兒,你們忙吧�!�
“那行,”護士笑笑,“有什么事兒要幫忙的叫我,今兒我值班�!�
“好的�!背滩┭茳c點頭,又回廁所去洗了洗手。
項西很焦急地等著護士出去了,程博衍走到了他床邊,他剛要開口,程博衍突然又轉身進了廁所。
項西聽得出他在洗手,嘩嘩地洗了挺長時間,好半天才又出來了,拿了張凳子坐到了他床頭。
“你什么毛病��!我就是尿你手上了也不用連洗三回吧……”項西壓低聲音急得不行,“我東西是不是都在你那兒?那個吊墜也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