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程博衍沒說別的,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超市門口的街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見著展宏圖下車,立馬就瘸著跑過來了。
展宏圖和他那幾個朋友,混亂的舊城區(qū)里很常見的不良少年造型,程博衍平時難得會正眼瞅上一回。
把車掉了頭往奶奶家開過去,他打開了車?yán)锏囊魳�,把聲音調(diào)大。
老爸一直不放心奶奶一個人住在這邊,想在中區(qū)給奶奶買套房子,但老太太不肯搬,說是住了一輩子,挪窩會死。
好在老叔家就在隔壁樓,還能有個照應(yīng)。
程博衍把車停在奶奶家樓下,跟一堆大車小車三輪電瓶擠在一塊兒,混亂的場面每次都會讓他產(chǎn)生再下樓來的時候自己車會被砸了的錯覺。
一進(jìn)門就聞到了香味兒,奶奶在炸雞腿,雖然他之前說了別再做吃的,但奶奶還是做了。
“不說別弄了么,我吃過了�!背滩┭馨牙蠇屪屇眠^來的一堆年貨放到桌上。
“寶貝大孫子過來,她能不做嗎?”老嬸靠在廚房門邊笑著說,“小宇這兩天說想吃都沒給炸呢�!�
“就是!我都沒得吃!祖奶偏心眼兒!”一個小胖墩兒從里屋沖了出來。
程博衍一看到他立馬一陣心煩,轉(zhuǎn)身躲進(jìn)了廚房。
程炫宇是老叔的孫子,現(xiàn)在放寒假了天天都呆在這兒,小學(xué)二年級已經(jīng)胖成了一個土堆兒,每天腦子里就只有吃和玩兩個內(nèi)容,程博衍見了他就想抽,必須得躲著。
“別弄太多,”程博衍看著奶奶一臉愉快地炸雞腿,“我今兒晚飯吃不少呢,現(xiàn)在還堵著�!�
“吃你媽給你配的饑民餐還能吃堵了啊?”奶奶嘖嘖嘖幾聲,“你還真好養(yǎng)活�!�
“今天我自己做的糖醋排骨�!背滩┭苄π�。
“難吃吧?”奶奶看了他一眼。
“……是,非常難吃。”程博衍點點頭。
“你這個糖醋排骨連鹽都不擱,能好吃么,什么鬼一天五克鹽……再加上你那手藝,”奶奶搖搖頭,“一會兒吃雞腿補補,雞腿我沒擱鹽�!�
“半瓶醬油腌的,那不是鹽啊�!背滩┭苄α税胩�。
“你吃不吃啊!”奶奶瞪著他。
“吃,吃!”程博衍說。
“我也吃!”程炫宇沖進(jìn)廚房,往程博衍腿上拍了一巴掌,“你別搶我的!”
程博衍一把抓住他的手,翻過來看了一眼,一手不知道哪兒弄的黑白黃三色的灰,他頓時一陣心煩意亂帶惡心:“玩屎了吧你!”
“說什么呢博衍!”老嬸有些不滿地說了一句。
“去洗手!”程博衍拽著程炫宇,給他推到了水池邊上。
“我不洗!”程炫宇掙扎著邊喊邊想扭頭跑開。
程博衍揪著他衣領(lǐng)不動,他擰了半天還在原地,于是一閉眼開始干嚎:“我就不洗不洗就不洗不洗不洗……”
“接著喊�!背滩┭芰嘀惶幔o他攔腰掛在了水池上,這要不是土堆兒他親奶奶就在邊兒上,程博衍能把他直接摁到水池里,反正這套房子是老式裝修,這水池程博衍都能裝得下。
“哎呀你快把手洗了!找揍呢么!”老嬸被自己孫子喊得受不了,過來把水龍頭打開了,拽著他的手開始洗,“你又不是沒被你博衍叔叔打過!不長記性�。 �
“我沒打過他。”程博衍走到一邊,拿了個盤子準(zhǔn)備裝雞腿。
“那反正也沒少罵沒少兇,”老嬸皺著眉,“博衍,就你這脾氣,將來自己要有個孩子你打算怎么揍啊。”
程博衍笑了笑沒出聲。
“他不要孩子!誰說他要孩子了!”奶奶瞪了老嬸一眼。
老嬸有些尷尬地扯著程炫宇去客廳了。
“過年有安排嗎?”奶奶把炸好的雞腿碼到盤子里。
“什么安排?”程博衍愣了愣,從暖水壺里倒了杯水喝著,“值班?”
“哎怎么跟你爸一樣啊,問什么都想著醫(yī)院啊,我是問你過年的安排啊,”奶奶看著他,“你都快30了,就算是……男朋友,也該帶一個回來吧?”
程博衍嗆了一口水:“您怎么還操心這個啊�!�
第5章
項西沒有回大洼里,這陣兒他跟饅頭都住在大健那兒。
馬上過年了,每年這個時候平叔的老娘還有媳婦兒孩子都會回來,平叔的兒子在隔壁市里念高中,聽說成績還不錯,老娘媳婦兒都陪著兒子在那邊,過年了就回一塊兒回到大洼里。
這種時候像項西這種做為平叔不是好玩意兒的標(biāo)志而存在的人,就不合適還呆在那兒了。
大健是平叔的死忠粉,屬于平叔所到之處他都得舉著花上跟前兒歡呼去的那種,讓項西和饅頭呆在他那兒,平叔很放心。
其實過年項西也不太愿意呆在大洼里。
那里平時雖然亂七八糟滿眼看去沒一個正�;钪娜�,但起碼還有人氣兒,過年租客們一走,別說是大洼里,就連帶趙家窯那一片,都會突然變得空蕩蕩的一片破敗。
慎得慌。
“今兒送你過來的那人是誰?”大健叼著煙躺在床上問項西。
“一個人�!表椢髯谏嘲l(fā)上,怎么坐都不舒服,這破沙發(fā)下面的彈簧高低縱橫,他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凹陷來放屁股,再扭幾下又怕彈簧們會破土而出,最后他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木凳子上坐下了。
“還開輛挺好的車,”大健看著他,“你什么時候認(rèn)識這樣的人了?”
項西看了大健一眼,沒說話,好什么車,在大健眼里,大概只要不是電瓶車,都算好車了。
“你……”大健還想再說什么,不過沒說完。
項西直接起身甩門出去了。
在門外點了一根煙,饅頭顛著跟了出來,他看了饅頭一眼,把煙遞到了他面前。
“何必呢,”饅頭接過煙叼上,“住大健這兒呢,他問兩句問兩句唄,沒準(zhǔn)兒是平叔讓他注意的呢?”
“大健算個屁,”項西又拿了一根煙點上,噴出一口煙,“我沒那閑功夫分析他想干什么,平叔想知道平叔自己會問,輪得上他舔腚么�!�
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里,這是項西展示自己脾氣的唯一途徑。
他是平叔養(yǎng)大的,他只給平叔面子,只買平叔的帳,除了平叔,誰在他跟前兒都是個不帶響兒的屁。
心情不爽了他還能拉個大長臉給平叔看呢。
這是他最后的掙扎,證明自己沒被黑暗吃透吸干的方式。
“我的意思是,這幫人平時沒人敢這么問你,他敢問肯定是平叔點了頭的……”饅頭皺著眉。
“平叔看我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表椢饔醚酪е鵁熖ь^看了看天,黑漆漆的,沒有星星更沒月亮,又要下雪。
“小展,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俊别z頭嘆口氣蹲到地上。
“我叛逆期到了,文盲�!表椢骰卮�。
“你不文盲,你認(rèn)識的字兒還沒我多呢!”饅頭又嘆了口氣,“我就覺得不踏實,總覺得要出事,二盤敢動你,我覺得就不是個好……”
“你都要私奔的人了,操心你自己吧,管這么多也不怕小瘸腿兒扛不住�!表椢鞯皖^沖饅頭腦袋頂上吐了一口煙。
“這可是你自己提的�。 别z頭立馬指著他喊。
“我提的,怎么著,”項西笑笑,轉(zhuǎn)身往屋里走,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我就看你怎么找死呢�!�
回了屋,大健已經(jīng)躺床上了,抱著個手機不知道跟哪個女的起膩。
項西洗了個澡,進(jìn)了另一個屋,這屋有張床,他跟饅頭擠,床上鋪蓋都挺齊全,就是床板硬,項西連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踏實了。
饅頭進(jìn)屋了也抱個手機坐椅子上,不過視線沒往手機上落,盯著地板出神。
自打那天提過一次要走之后,饅頭這種狀態(tài)就挺多的,沖著一個地方發(fā)愣。項西不知道他的想法,但看這勁頭,他還是沒打消想走的念頭。
項西枕著胳膊看著天花板,雖然覺得饅頭是在找死,但他還是能理解那種期待的,期待換一種生活,脫離現(xiàn)狀。
但是,對于項西來說,他沒有比較,他從記事起,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坑蒙拐騙,滿嘴瞎話,偷東西打架,平叔給他的唯一生活。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這樣的生活,會有什么樣的另一種生活。
比如……程博衍那樣的?
項西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想到程博衍,那人跟他根本不是一世界,就算不過現(xiàn)在的生活,他頂多也就是街上打零工的,推著車賣早點的。
“哎……”項西閉上眼拉長聲音嘆了口氣。
“怎么了?”饅頭問。
“困了�!表椢髡f。
除夕那天大健買了一堆煙花鞭炮回來,還帶了個女的回來,土浪土浪的,項西看不順眼,不過沒表現(xiàn)出來。
這女的是個小飯館的服務(wù)員,比他們好多了,起碼有個能正經(jīng)跟人說的職業(yè)。
像他們這樣的出去跟人說自己干嘛的,都得現(xiàn)編瞎話。
幾個人在屋里窩了一下午,包餃子,那女的還做了幾個菜,手藝湊合,像是在飯店拿過剩菜的水平。
夜里他們張羅著放鞭炮的時候,項西穿上外套出了門,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著。
四周開始不斷響起鞭炮聲時,他在一個垃圾筒邊上看到了一只狗,蜷縮著,看來是第一次經(jīng)歷過年,被這些響聲嚇壞了。
項西本來還想著,自己的那條狗,過年的時候就拿個紙箱給它裝上放在后院的,結(jié)果也沒機會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塊糖,往垃圾筒旁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最后他跟狗面對面地蹲著聽了一會兒鞭炮聲還是轉(zhuǎn)身走了,他怕這狗再跟著他。
他現(xiàn)在保護不了任何東西,連條狗都保不住,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
奶奶家客廳里擺了兩個桌,一桌大人,一個小桌坐著孩子,今年過年人特別齊,他們一家,二叔老叔加上兩個姑,幾家人從老到小都齊了。
程博衍坐在奶奶身邊,屋里熱鬧的說笑聲和孩子的尖叫充斥著,倆嬸嬸隔著桌子跟老媽喊著話聊天兒,奶奶跟他說話他都得把耳朵湊過去才聽得清。
“你爸給你壓歲錢了沒!”奶奶問他。
程博衍笑了:“我都多大了還給啊?沒給�!�
“我給他壓歲錢一直給到你出生呢!”奶奶轉(zhuǎn)頭看著坐在另一邊的老爸,“你怎么這么摳?”
“我怎么就摳了?”老爸被說愣了。
“壓歲錢呢?”奶奶伸出手。
“你的?我一進(jìn)門兒不就給你了么?”老爸說。
“博衍的!”奶奶推了他一下。
“奶奶,”程博衍靠在椅背上笑了半天,“別折騰我爸了,他昨天還上手術(shù)臺了,這會兒沒回過神來呢,你再把他折騰迷糊了。”
“真是,”奶奶嘖嘖嘖幾聲,“這么老了,也不怕身體吃不消。”
“我還不算太老,”老爸笑笑,拿著筷子的手舉到奶奶眼前,“還穩(wěn)著呢。”
“看不見,我老了�!蹦棠膛拈_他的手。
“過完年把白內(nèi)障手術(shù)做了吧,”老媽在一邊說了一句,“別拖了,小手術(shù)沒事兒的。”
“不做,萬一下不來了呢,”奶奶一聽就站了起來,走到小孩那桌一坐,“祖奶跟你們聊會兒。”
“明天值班?”老爸轉(zhuǎn)過頭看著程博衍。
“初二,”程博衍說,“不過明天我也打算過去看看,這幾天怕忙不過來�!�
“這兩天……我和你媽要去……”老爸有些猶豫地說,“今年你去嗎?”
“不去了,”程博衍沒看老爸,夾了口菜放到碗里,“我不去了�!�
“你別管他,”老媽推了老爸一把,把自己的杯子遞到程博衍面前,“兒子給我來點兒紅酒�!�
“我也來點兒,”二嬸也伸過了杯子,“哎嫂子你這次拿的紅酒真是不錯!”
“你要喜歡我再給你拿兩瓶,”老媽笑著說,“這個平時可以喝一點的。”
程博衍給她們倒好酒,奶奶喊著廚房還有菜,他放下酒瓶:“我去拿�!�
剛想站起來,感覺褲腰被拽住了,條件反射就覺得是程炫宇那個煩人的土堆兒,他回手一抓,卻抓到一只軟綿綿的小手。
“哎?小溪?”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兩歲的小外甥女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拉著他的皮帶,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舅舅帶你去廚房偷吃的好不好?”
小溪點點頭,程博衍蹲下把她用胳膊一夾,往廚房走過去。
“媽呀,”表姐看著他喊了一聲,“博衍你這抱孩子的技能都多少年了也沒點兒提高還能不能行了啊!”
“你閨女野著呢,”程博衍笑著說,低頭問小溪,“好玩么?”
小姑娘沒說話,只是甩著胳膊一通咯咯地樂。
廚房的鍋里還蒸著兩大碗梅菜扣肉,程博衍一看就想笑,這是奶奶的最愛,桌上還放著兩大碗芋頭扣,這兒居然還蒸著兩碗。
他用刀切了一小塊兒肉讓小溪捏著慢慢吃,拿了個盤子把扣肉給裝了出來。
“哥哥,”小溪扯了扯他褲子,“還要�!�
“……叫舅舅,怎么老叫哥啊,”程博衍又切了一小條肉讓她拿著,“吃吧,吃完了再出去,一會兒讓你媽看見要說我了�!�
小溪低頭咬了一口,又把手往他嘴邊一伸:“哥哥吃�!�
“叫舅舅。”程博衍糾正她,小姑娘自從學(xué)會說話以后第一次管他叫了哥,就改不回去了。
每次聽到這聲軟綿綿的哥,他都會一陣不是滋味兒。
“舅舅吃�!毙∠谑怯终f了一遍,總算叫對了。
程博衍看著她這一嘴一手的油,真沒胃口吃下這半片肉,但還是接了過來往嘴邊晃了一下,轉(zhuǎn)過頭扔掉了。
把小溪手上嘴上的油都擦干凈了,他才一手拿著扣肉一手夾著她回到了客廳。
大家正吃得愉快,菜一拿出來,立馬受到了熱烈歡迎,反正只要是老太太做的,大家都會熱烈歡迎,圍著菜一通贊揚。
“還一碗呢?”奶奶很得意地笑著。
“我再去拿�!背滩┭軍A著小溪又往廚房去。
“這孩子見了你就變成小神經(jīng)病了!”奶奶指著小溪,“你放她下來,笑得都喘不上氣兒了!”
程博衍放下小溪剛進(jìn)了廚房,就聽到有人跟著跑了進(jìn)來。
“我來拿!”土堆兒進(jìn)了廚房就喊。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他張著嘴準(zhǔn)備喊的第二聲沒喊出來。
“別摔了啊,拿穩(wěn),別跑�!背滩┭芸此裉爝挺規(guī)矩的,把盤子放到了他手上。
土堆兒捧著盤子,瞅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跑,邊跑邊喊:“就跑就跑就跑!”
程博衍沒說話,好歹是沒摔。
廚房里還彌漫著菜香,他站到窗邊,外面能看到煙霧繚繞中的萬家燈火,溫暖而寂寞。
去年三十兒他沒在家過,醫(yī)院值班,還去病房唱了兩首歌。
本來只打算唱一首,但一個回不了家也沒人來醫(yī)院陪著的大叔讓他再唱一首,他就又唱了。
想到這個大叔,他突然想到了展宏圖他爸……
項西和饅頭在網(wǎng)吧泡了兩天了,過年新開的網(wǎng)吧,網(wǎng)費充一百送一百。
網(wǎng)吧里的人比平時的多不少,那些有學(xué)上的不良少年一放假都上網(wǎng)吧來跟他們這些沒上學(xué)的不良少年搶機器來了。
“我餓了�!表椢鞯鹬鵁熣f。
“泡面?”饅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項西不愛吃那玩意兒,于是又補了一句,“現(xiàn)在也買不到別的東西吃啊�!�
“超市有牛肉丸,”項西扔了鼠標(biāo)站起來,“你吃嗎?”
“吃!”饅頭趕緊點頭,想想又說,“走挺遠(yuǎn)呢,開我車過去吧。”
“不用,你那車還沒你蹦得快呢,”項西說,“我順便透透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