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好在這時霍鄲上前一步,將他朝服奉上的同時,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壺:“殿下讓我?guī)Ыo侯爺驅(qū)寒。”
顧昀開蓋一聞就知道是藥,頓時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一飲而盡。
霍鄲三下五除二地幫他換了衣服,好歹收拾了一下,一行人直奔宮里,又聾又瞎的安定侯湊合著混跡其中,頭一次這么盼著藥效快點來。
直到他們趕到了宮墻根底下,顧昀的耳朵才針扎似的慢慢恢復(fù)知覺。
他不動聲色地沖霍鄲打了個手勢,霍鄲會意,忙上前兩步,附在他耳邊,將江充在天牢里的話一五一十地重復(fù)了一遍。
顧昀沒來得及聽完,本就疼得要炸的腦袋已經(jīng)“嗡”一聲斷了弦,眼前幾乎炸出了一片金花亂蹦,腳步倉皇中一個踉蹌,霍鄲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大帥!”
江充嚇了一跳,不知道剛才還鎮(zhèn)定得沒有人樣的安定侯突然犯什么病了,見顧昀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忙緊張地問道:“侯爺,怎么了?”
“玄鐵營折損過半”“北疆大關(guān)接連失守”“趙將軍殉國”“西南輜重處炸了”……那三言兩語化成了一簇致命的刀片,打著旋地扎進了顧昀的四肢百骸里,他胸口一陣尖銳的刺痛,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他額角青筋微露,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眼神竟然有些渙散,江充雖然知道即便是身在天牢,也沒人敢對安定侯動刑,還是給嚇得不輕:“侯爺怎么了?可要下官叫個步輦來?御醫(yī)呢?”
顧昀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江充:“如今大梁安危系在侯爺一肩之上,您可萬萬不能有什么閃失!”
這句話仿佛驚雷似的劃過顧昀耳畔,他行將飛散四方的三魂七魄狠狠地一震,刻骨銘心地聚攏回那根通天徹地的脊梁骨里,顧昀一閉眼,強行將一口血咽了回去。
一頓之后,他在江充膽戰(zhàn)心驚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啞聲笑道:“幾天沒見日頭,有點頭疼——不礙事,老毛病�!�
說著,顧昀低頭微微整了一下身上的輕甲,從霍鄲手中將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將一直窩在他手里的灰毛耗子丟過去,叮囑道:“這是我過命的鼠兄弟,給它找點吃的,別餓死了。”
霍鄲:“……”
顧昀說完,轉(zhuǎn)身提步往宮里走去。
此時金鑾大殿中,長庚那三言兩語引發(fā)了一場七嘴八舌的混戰(zhàn),當(dāng)祝小腳高亢尖銳的聲音高叫出“安定侯入宮覲見”的時候,所有人都啞火了,大殿上一時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寂靜。
顧昀一抬頭便對上了長庚的眼睛,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他已經(jīng)看見長庚眼睛里千言萬語難以描述其一的風(fēng)起云涌。
隨即顧昀旁若無人地上前見禮,寵辱不驚的模樣仿佛他不是從天牢來的,而是剛在侯府睡了個懶覺。
李豐立刻宣布散朝,將吵架的嘴炮和飯桶們一起趕了出去,只留了顧昀、長庚和一干將領(lǐng)連夜商討整頓京城防務(wù)。
在家反省的奉函公不得不再次出山,整個靈樞院里燈火通明,加班加點地整理京城現(xiàn)存戰(zhàn)備。
整整一天一宿,直到又過了一個四更天,天邊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熬黑了眼圈的李豐才放他們回去。
臨走,李豐單獨叫住了顧昀。
大殿內(nèi),左右皆被屏退,只有一君一臣面面相覷,李豐沉默了好久,直到宮燈感覺到陽光,自己跳滅了,“咔噠”一聲,李豐才回過神來,神色復(fù)雜地看了顧昀一眼,含混地說道:“……委屈皇叔了�!�
顧昀一肚子已經(jīng)念叨熟了的場面話,不用過腦子就能脫口而出。
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死于社稷談何委屈”之類的鬼話已經(jīng)嚴(yán)絲合縫地串聯(lián)在了他的油嘴滑舌之下。
可是突然間,他的舌頭仿佛澀住了,努力了幾次都說不出來,只好對隆安皇帝笑了一下。
笑容說不出的僵硬,顯得有點尷尬。
兩人一時間實在無話好說,李豐嘆了口氣,揮揮手。
顧昀低眉斂目,告退離去。
☆、第59章
迎戰(zhàn)
顧昀走出大殿的時候,眼有點花,他不動聲色地站定喘了幾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身上區(qū)區(qū)幾十斤的輕甲這么壓人。
人在危急情況下的潛力大概是無窮的,顧昀頂著平時有針有床尚且難忍的頭疼,在金殿中足足忙了一天一宿,居然也沒覺得怎么樣就過去了。不過這會一走出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衣服幾乎都黏在了身上,給帶著晨露的小風(fēng)一吹,他先頭重腳輕的打了個寒噤。
方才天上還有一絲日頭,這會轉(zhuǎn)眼便被烏云遮了回去,晨光熹微。
長庚在門口等他,背對著層層疊疊如仙宮的金殿,雁北王那朝服的衣袂翻飛,他正遠(yuǎn)遠(yuǎn)地凝望著起鳶樓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聽見腳步聲,長庚才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顧昀的臉色,皺眉道:“馬車等在外面,你稍稍休息一下�!�
顧昀心神俱疲,胡亂應(yīng)了一聲。
長庚:“那位留你說了什么?”
顧昀木然道:“閑話……廢話�!�
長庚看出他沒力氣多言語,便安靜地不再開口,一路回到了侯府。
一早晨無數(shù)道令箭發(fā)下去,六部地方都要跟著動,他們都知道,這可能是僅剩的休整時間了。
顧昀才一進屋,膝蓋就軟了,踉蹌著將自己往榻上一摔。
他身上甲胄未卸,這么“咣當(dāng)”一聲砸下去,半個身子都是麻的,整個房頂都在他眼前亂轉(zhuǎn),顧昀有種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的錯覺。
長庚伸手扣住他的脈門,那雙方才還冰冷的手這會燙得嚇人,好像剛從火盆里撈出來的:“義父,你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燒的,自己知道嗎?”
顧昀低吟一聲,骨頭縫里在往外冒酸水,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吃力地問道:“我那位小兄弟還健在嗎?”
長庚:“……誰?”
跟在后面的霍鄲忙答應(yīng)一聲,從懷中拎出那活蹦亂跳的小灰耗子:“大帥,活得好著呢�!�
“那我也沒事,”顧昀病懨懨地說道,撐著自己爬了起來,任一圈人七手八腳地將他身上盔甲卸下來,身上稍微松快一點,他胡亂將臉上汗?jié)竦陌l(fā)絲蹭掉,“不是著涼就是上火,吃副藥發(fā)點汗就過去了。”
霍鄲沒頭沒腦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自家侯爺怎么又跟個灰毛土耗子同生共死起來了,長庚卻聽明白了,目光微微閃了閃,將顧昀按在榻上不讓他亂動:“都交給我吧�!�
他示意霍鄲先退下,自己動手扒顧昀那一身能擰出水來的衣服,顧昀身上軟綿綿的,一睜眼頭就暈,只好合上眼歪在一邊任他擺弄,氣息略微有點急促,看起來莫名多了幾分孱弱。
外衣與中衣一除去,長庚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顧昀那一層薄薄的里衣被汗浸透了,幾乎就是一層蒜皮,什么都遮不住,胸口與腰線全都露得欲蓋彌彰,不知為什么,長庚覺得這比上次顧昀當(dāng)著他的面直接跳進溫泉里還要命。
長庚一時間心跳如雷,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脫下去了,只好先將一床被子拽過來,囫圇個地裹在顧昀身上,翻出一身干凈衣服放在旁邊,帶著點懇求低聲道:“義父,剩下的你自己換好嗎?”
顧昀成年以后便不太生病,偶爾來一次,顯得格外嚴(yán)重,燒得他七竅生煙,耳鳴不止,聞言有氣無力地沖長庚揮揮手,抱怨道:“什么時候了,可真有你的……”
長庚眼觀鼻鼻觀口地站在一邊,顧昀被他局促得自己也跟著不自在起來,兩人相顧無言片刻,長庚尷尬道:“我去給你煎藥�!�
他轉(zhuǎn)身出去了,總算讓兩個人都略微松了口氣。
顧昀躺了一會,思緒很快被高燒攪成了一鍋粥,亂七八糟什么都往里涌,一會想:“長庚這小子到底怎么辦?”
一會又想:“玄鐵營退守嘉峪關(guān),折損的兄弟們都沒有人給收尸,哪怕拿張馬革裹回來呢。”
想著想著,他心里便覺得漏了個窟窿,什么凄風(fēng)苦雨都往里鉆,來路上被江充一句話壓回去的心疼此時回過味來,變本加厲地發(fā)作,疼得他簡直痛不欲生。
五萬鐵甲一夜便折損了一半……
最后,顧昀意識漸漸模糊,與其說是睡著了,其實基本是暈過去了,意識昏昏沉沉,時夢時醒,現(xiàn)在的與過去的諸多種種都七零八落地接成了一團亂麻,順著線頭倒下去,久遠(yuǎn)的記憶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閃過。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既不聾也不瞎的那幾年,他像一只打不老實的跳蚤,老侯爺一見他就要吹胡子瞪眼,好生上火。
可是有一次,老侯爺卻難得有耐性地領(lǐng)著他去看塞外的落日。
老侯爺長得人高馬大,為人威嚴(yán),對團子一樣大的幼子也一視同仁,絕不肯伸手抱他,勉強牽著領(lǐng)在手里,已經(jīng)是老侯爺不多的慈愛了,這樣一來弄得大人要側(cè)身彎腰,小孩子得努力伸高胳膊,誰都不舒服。不過顧昀沒有抱怨,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邊城大漠如血的落日,玄鷹的身影時而飛掠而過,像一條拖著白虹的金烏,遠(yuǎn)近黃沙茫茫,平林漠漠,年幼的顧昀幾乎是被震撼了。
他們一直看著那輪恢弘的紅日沉入地下,顧昀聽見老侯爺對旁邊的副將有感而發(fā),說道:“為將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當(dāng)時他沒懂,而如今,二十年過去了。
“大帥,”顧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會死于這山河。”
……恍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把顧昀抱了起來,給他喂了一碗水,那人實在太溫柔了,像是慣常照顧人的,一點沒灑出來。
然后他在顧昀耳邊低聲哄道:“子熹,喝了藥再睡�!�
顧昀眼也沒睜,含糊地應(yīng)道:“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后叫醒我,叫不醒就潑我一碗涼水�!�
長庚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給他喂了藥,然后守在一邊。
顧昀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翻來覆去地折騰,被子快被他踹散了,長庚給他蓋了幾次,最后索性將他裹好抱在了懷里。
說來也奇怪,大概顧昀從小沒和什么人特別親近過,這會感覺自己身后靠著人,便老實了下來,抱著他的人細(xì)心地給他調(diào)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陳姑娘配的安神散充斥在鼻息間,一只手恰到好處地拂過他的額間,手指不輕不重地反復(fù)按著他的額頭肩頸。
顧昀這輩子沒睡過這么舒服的“床榻”,轉(zhuǎn)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靜謐的時間如流水一樣迅疾無常,眨眼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長庚瞥了一眼旁邊的座鐘,真是不舍得——既不舍得放開顧昀,也不舍得叫醒他。
可沒有辦法,兵禍迫在眉睫,放眼天下,哪還有一個能給他安睡的地方呢?
長庚只好狠下心來,彈指在顧昀的穴位上輕輕一敲,準(zhǔn)時將他喚醒,自己起身去了廚房。
顧昀心里一直都是緊繃的,一碗藥一身汗下去,便將病氣活活壓了回去,半個時辰略作休整,等他醒過來,燒就已經(jīng)退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賴了一會,披衣而起,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
身上好受些,他心也跟著寬了不少。
顧昀心道:“不就是一幫洋人么?真那么神通廣大,還耍什么陰謀詭計?”
再不濟,他也還活著,只要顧家還有人,玄鐵營就不算全軍覆沒。
顧昀長舒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心,他痛苦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心想:“誰要是這時候給我熱倆燒餅,我就把誰娶回家�!�
正想著,長庚端著一碗熱面湯進來了,熱氣和著香氣毫不客氣地?fù)涿娑鴣恚欔赖奈迮K六腑都饑渴得在肚子里轉(zhuǎn)了個圈。
他郁悶地跟自己反悔道:“這個得除外,這可不能算……”
不料這念頭一出,外面突然應(yīng)景地打了個悶雷。
顧昀:“……”
長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退了,義父先過來吃點東西�!�
顧昀默默地接過筷子,聽見“義父”倆字,忽然心里一動,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惜這念頭只一閃就過去了,他沒能捕捉到。
顧昀:“你做的?”
“倉促間只來得及隨便下一把面。”長庚面不改色道,“湊合吧。”
顧昀頓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不知道堂堂“雁北王”把自己弄得這么“賢惠”是要干什么。
長庚卻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淡定地道:“要是亡國了,就把李豐一推,我去西北開個面館,也夠活著了�!�
顧昀被一口面湯嗆住,咳了個死去活來。
長庚笑道:“我說著玩的。”
顧昀拿起一杯涼茶灌了一口:“好孩子,學(xué)會拿我消遣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長庚正色道:“當(dāng)年在雁回,你突然要將我?guī)Щ鼐┏�,我就想跑來著,想著要么去深山老林里�?dāng)個獵戶,要么找個邊陲小地方開個半死不活的店,夠糊口就行了,不過后來覺得自己不太可能有本事從你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就老實了。”
顧昀把菜扒拉到一邊,把底下的火腿撈出來吃了,還沒等他嚼碎,長庚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長長地舒了口氣:“義父你不知道,你一天不平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就一天不敢合眼,總算……”
顧昀面色淡淡地說道:“離平安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你跟我說說�!�
長庚心領(lǐng)神會,知道他指的是沒在李豐面前說出來的事。
顧昀:“玄鐵營肯定是你撤回來的,要不然何榮輝他們說不定會打到最后一個人�!�
“我仿了你的字�!遍L庚道,“把玄鐵營撤回到嘉峪關(guān),又讓蔡玢將軍北上援疆,算時間,何將軍那邊告急的紫流金想必已經(jīng)倒出來手了——這事不必讓李豐知道,反正他已經(jīng)擬旨廢除擊鼓令了�!�
顧昀眨眨眼:“你會仿……”
“都是些旁門左道。”長庚搖搖頭,“江南那邊我本來已經(jīng)送信給師父了,不料還是沒趕上,另外我懷疑宮里有二十年前北蠻人留下的釘子,已經(jīng)托人去查了,沈?qū)④娔沁呥沒消息,只怕不是會有什么好消息�!�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顧昀沉默了片刻,應(yīng)道,“那老媽子命大得很,不會死的�!�
長庚:“義父,西北來勢洶洶,但現(xiàn)在看來,一時半會不會有事,依你看,東海之禍后,京城能守住嗎?”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仿佛一對燧石,冷冷的,說不出的堅硬,又仿佛輕輕一碰,就能燃起火花來。
房中只有他和長庚兩人,中間隔著一碗面,顧昀便沒說什么場面話,實打?qū)嵉卣f道:“那要看我們能不能撐到有援軍來。千里奔襲,洋人也想速戰(zhàn)速決,否則不會弄這么大場面的開場,本來拖得越久對我們就越有利,但……”
但大梁的國力支撐不住持久戰(zhàn)。
李豐喪心病狂地想要樓蘭的紫流金礦,是因為這世上最地大物博之地,紫流金礦非常稀少,完全供不應(yīng)求,大梁近四成的紫流金來自十八部落納貢,還有一大部分似乎零散地從外面買,海運通商流進來的銀子都是這么又流出去的。
眼下十八部落叛亂,四境被圍困,能調(diào)動的只有紫流金庫存,長此以往必然入不敷出。
這還只是紫流金,何況那比黃花瘦的國庫哪有那么多銀子?
顧昀:“按你說的,萬一最后不行,就收縮全境兵力、徐徐圖之,固然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是未必能行。玄鐵營退守嘉峪關(guān)也就算了——西關(guān)外雖然平時熱鬧,但往來大多是客居的商人,古絲路剛打通幾年,不足以讓他們定居,年關(guān)前后古絲路氣候緊張,關(guān)口一關(guān),生意也沒得做,現(xiàn)在估計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但關(guān)內(nèi)不行,關(guān)內(nèi)還有千村萬戶和億萬百姓,何榮輝不能再退了�!�
玄鐵營是大梁民間的信仰乃至于支柱,這根支柱一旦塌了,仗真的不必打了,江山直接改名換姓比較快。
長庚沉默了片刻:“我說的是萬不得已的情況�!�
“沒有萬不得已�!鳖欔罁u搖頭,“你心有溝壑,知道怎么擺布社稷,但是沒打過仗,打仗除了天時地利,剩下兩樣,一個是火機鋼甲的裝備,一個是人心里悍不畏死的勇氣,裝備事已至此,沒辦法了……不過我相信洋人即便是強,也不見得比我們強多少,更別提還有蠻子那幫給個火炮也能當(dāng)棒槌用的鄉(xiāng)下人——屬下兵將不是棋子,那都是人,都有血性,也都怕死,你記得上次在西南剿匪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么嗎?”
長庚:“記得,‘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顧昀“唔”了一聲,家國千瘡百孔也沒耽誤他吃飯,幾句話的功夫,一大碗面已經(jīng)被他吃得見了底,最后捏著鼻子,一口氣把討厭的綠葉菜混在湯里直接喝了,嚼也沒嚼,完事他把碗往桌上一放:“還有嗎?”
“沒了,我就做了一碗,你剛病了一場,脾胃還虛,六七成飽最好�!遍L庚道,“怎么打,你說了算,不必有后顧之憂,也不必顧忌別人怎么想,怎么弄錢,怎么找紫流金,怎么分化布局這些事可以都交給我�!�
顧昀微微一震,失笑道:“什么都我說了算嗎?打不贏怎么辦?”
長庚笑而不語,一雙眼睛緊緊地盯在他身上,像一潭靜謐的水,忽而起了波瀾,眼神倘若能說話,他那一句“你若輸,我陪你一起背千古罵名,你要死,我給你殉葬”便已經(jīng)昭然宣之于口了。
正這時,霍鄲忽然輕輕敲了敲門:“大帥,奉函公和譚將軍一道來了,還順路帶來了東海一帶第二封戰(zhàn)報。”
顧昀忙道:“快請!”
長庚收斂了目光,收拾了碗筷,低下頭的一瞬間,長庚忽然說道:“剛才還有一句話是瞎說的�!�
顧昀一愣。
“說我當(dāng)年沒走,是覺得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遍L庚頭也不抬地笑道,“當(dāng)年我不過是個小地方長大的邊陲少年,心里根本沒想那么多……”
顧昀已經(jīng)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色道:“長庚,別再說了。”
長庚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當(dāng)時他心里根本沒想那么多,之所以最后沒有逃,只是舍不下一個人而已。
譚鴻飛和張奉函很快進來了,火漆的前線戰(zhàn)報呈遞到顧昀面前,譚鴻飛的手還微微有些抖,顧昀心里一沉。
“大帥,江南來報,我軍水軍一潰千里,西洋人已經(jīng)北上了,那洋人不知用的什么蛟,快如閃電,頂我水軍蛟船的兩三倍,中間還簇?fù)碇粋大海怪�!弊T鴻飛道,“倘若這不是胡言亂語,那么他們北上抵達(dá)大沽港,約莫也就是兩三天啊!”
☆、第60章
炮火
長庚將戰(zhàn)報接了過去,顧昀問道:“江南水軍還剩多少?”
“不好說,”長庚一目十行地掃過,“長蛟沒出過海,更沒打過海戰(zhàn),趙友方一死都慌了,四散奔逃——義父,你記得當(dāng)年魏王作亂嗎?”
顧昀捏了捏鼻梁,明白他的意思。
當(dāng)年魏王收買了江南水陸提督與半數(shù)水軍,聚兵東瀛小島覬覦京城,不料還沒準(zhǔn)備好,就被顧昀和臨淵閣聯(lián)手?jǐn)嚭狭恕?br />
說是“顧昀和臨淵閣的聯(lián)手”,其實當(dāng)時顧昀身邊只有兩三個玄鷹和幾個半大孩子,臨淵閣也不過出了三十來個江湖人,還得算上了然和尚這種重甲穿上就不會往下脫的廢物。
顧昀在軍中積威甚重,他突然出現(xiàn)嚇壞了做賊心虛的叛軍是個原因,但側(cè)面上也證明了大梁的海軍確實是一條瘸腿。
連造個反都造不利索。
倘若此事發(fā)生在元和先帝年間,顧昀或許有機會像當(dāng)年整頓北疆城防軍一樣,插手海軍,可惜李豐可不是先帝那種殺個人都要優(yōu)柔寡斷的軟心窩窩,那種事在隆安年間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了。
顧昀:“姚重澤呢?也死了嗎?”
長庚:“沒提,死的人太多了。”
顧昀嘆了口氣:“還有‘海怪’是什么東西?”
長庚:“據(jù)說像一只大八爪魚,能潛伏在水里,浮起來像座山,能遮天蔽日,巨鳶跟它比起來,就像一只落在壯漢肩上的鴿子,身上還帶著無數(shù)只鐵爪,層出不窮地黏著成千上萬條小海蛟,尖端打開便能放出大群的鷹甲……”
長庚說到這里,話音微微頓了頓,修長的手指在戰(zhàn)報邊上輕輕點了兩下:“如果真有這么個東西,一天至少要燒掉四五百斤的紫流金�!�
顧昀看了他一眼,長庚微微搖頭,話音點到為止,將后半句隱了去——西洋人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恐怕不是來和他們打持久戰(zhàn)的。
“解決了江南駐軍,海上再無后顧之憂,大沽港水軍不是對手,下一步就是直逼京城,”顧昀將墻上的地圖扒了下來,“老譚,京中多少兵力可供調(diào)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