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旁邊有人跟著唏噓,“關(guān)于少年離開的原因,其實坊間頗多傳聞,都說是宗圣帝的第一心腹,時任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趙川(阿大)因嫉妒少年得寵,這才使計逼走了他。故此,便是趙川幾次在戰(zhàn)場上救了宗圣帝的性命,他一生也未得到宗圣帝重用,最后死得十分凄涼。宗圣帝不愧為萬世雄主,竟連男子也為他神魂顛倒、爭風(fēng)吃醋�!�
“然而他傾心那人,卻再也尋不見了。”又有人喟嘆道,“他便是開創(chuàng)了那等不世偉業(yè),卻也一輩子過得勞形苦心、萬念俱寂,聽說死時長呼有姝名諱,眼睛望著城門的方向,無論如何也閉不上,便是幾位皇子反復(fù)去拭,依然會在下一秒睜開,最后無法,只能就此下葬。”
對于這段野史,每個人都知之甚詳,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紛紛給見識粗陋的有姝講解。
“知道那時候為何不宵禁,為何不封閉城門嗎?因為宗圣帝想讓有姝無論何時回來,都能第一時間入城。所謂‘我的城門永遠(yuǎn)為你打開’就是這樣的吧?霸皇、霸皇,果然霸氣�!�
“還有,那時候大明皇朝每一座城市的城門口都張貼著有姝的畫像,但凡看見與有姝長得相似者,守衛(wèi)便會第一時間呈報上峰,上峰又呈報朝廷。偌大一個皇朝,橫跨九大州,又囊括七國版圖,將消息傳入宗圣帝耳內(nèi)卻只需三日夜。這在現(xiàn)在是不可想象之事。”
“對,聽說當(dāng)時為了遞送消息,有急足一日功夫跑死八匹千里馬�!�
“宗圣帝十七次御駕親征,其實并非為了鯨吞他國,而是收到有關(guān)于心上人的消息,想要親自出去尋找。在一次大戰(zhàn)中,西蠻利用某個與有姝長相仿佛的人將他誘入殺局,竟差一點得逞。可見為了有姝,他連性命都能豁出去。”
“數(shù)天下癡情人物,當(dāng)屬霸皇第一。要我說,他之所以盡滅七國,收攏九州,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方便尋找有姝。你要知道,若有姝跑到別的邦國,他手段再厲害也觸之不及。”
這個觀點得到了很多人的認(rèn)同,大家一面飲茶一面嗟嘆。都說英雄無情,這話卻是錯了,宗圣帝既不負(fù)江山垂愛,亦不負(fù)百姓期待,對自己的心上人同樣癡情不悔,哀感天地。然而他終究還是差了一些運氣,竟到死都未等來所愛之人,也不知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兒,又曾遭遇過什么。
有姝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神,紛亂道:原來當(dāng)初不是主子趕我離開,而是阿大自作主張?原來主子并未忌憚我,疏離我,而是等了我一輩子?原來主子臨死還呼喚著我的名字,因為太過不甘心,竟連眼睛都閉不上?
我究竟誤會了什么?又錯過了什么?
有姝如遭雷擊,剖心泣血,掙脫九皇子鐵鉗一般的懷抱,急急走到窗邊反復(fù)查看那幾塊地磚,想象主子站在此處,苦苦守候自己歸來的情景。他心中一定很是焦慮,所以走來走去無法平靜,所以才會將如此堅硬的巖石一一磨平。
這樣想著,有姝也嘗試性地在地磚上來回走動,不知何時竟淚流滿面。他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好叫他重新回到六百年前的上京,從城門而入,向主子招手。他若是看見自己,定然會扯著唇角淺笑,那模樣該何等俊美,何等溫柔?
有姝已無法再想象更多,捏著拳頭,抵著胸口,好半天喘不過氣。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也不是死亡,而是永無止境的等待。他向來與主子感同身受,所以此時此刻,竟快要被那絕望等待的苦痛壓地窒息。
九皇子本就不愛聽宗圣帝的事跡,但見少年頗感興趣,也就沒有阻止。現(xiàn)在,少年忽然流下串串眼淚,且臉頰漲紅,胸口起伏,脊背佝僂,仿佛隨時會暈過去,他頓時心急如焚,連忙走過去將他抱入懷中拍撫。
“有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趕緊坐下,喝口水�!�
他試圖將少年扶到桌邊,少年卻死死掐住他手臂,呢喃道,“對不起,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九皇子越發(fā)擔(dān)憂,低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快坐下歇會兒!你臉色很難看�!�
有姝抬頭看他,表情木然,眼中卻涌出更多淚水。他后悔不該問也不問一聲就一走了之;他后悔不曾多給主子一點信任。他后悔的事太多太多,但六百年光陰已被蹉跎,便是主子輪回轉(zhuǎn)世,所有的懊悔都已成為過去,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思及此,他不禁悲從中來,投入主子懷抱嚎啕大哭,嗚嗚咽咽的哭聲叫人聽了也忍不住眼眶發(fā)酸。九皇子雙眼緋紅,心中絞痛,卻因從未安慰過人,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也不知少年究竟為何哭得如此哀傷難過。
薛望京尷尬道,“趙小公子果然心腸柔軟,聽了霸皇的故事竟被感動哭了�!�
有人不以為然道,“怎么跟個娘們兒一樣?多大點事兒就哭哭啼啼!”
“閉嘴!不會說話給本王滾出去!”九皇子本就心情煩躁,聞聽此言發(fā)指眥裂、怒火中燒,若非緊緊抱著少年,當(dāng)真會將那人一腳踹下望川樓,讓他魂斷忘川。
那人嚇了一跳,連忙縮著腦袋躲到角落。旁人也就更明了少年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換個男人像少年這般莫名其妙啼哭,九殿下定會命隨從堵住他嘴巴打一頓,要么就削了下邊那玩意兒,讓他當(dāng)個真正的娘們兒。這種事發(fā)生過不止一次。
然而現(xiàn)在,九殿下非但不覺得厭煩,還感同身受,一面紅著眼眶拍撫少年,一面語無倫次地安慰,“哭什么,不過一段野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你就陷進(jìn)去。你傻不傻?你如此靈心慧性,怎么看也不傻啊,快別哭了,否則,否則……”否則我也要哭了。
“是真的�!庇墟贿吙抟贿叴蜞谩Ky過了,只要一想到自己傷了主子的心,就恨不能宰了自己。
“是真的又如何?都與你無關(guān)。況且我并不覺得宗圣帝可憐。能把七國一一誅滅的皇帝,卻連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hù)不了,落得個孤寂一生的結(jié)局亦是自作自受。若換成是我,必不會讓心上人離開須臾。我會牢牢拴著他,為他杜絕一切陰謀算計,并將世間最美好珍貴的東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討他歡心�!本呕首诱Z氣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向往。
旁人都說他為宗圣帝轉(zhuǎn)世,但他卻極其看不上這位先祖。連最心愛的人都看不住,還當(dāng)什么皇帝?當(dāng)真是廢物!
有姝沒想到現(xiàn)在的主子對以前的自己竟是不屑一顧的,不免有些驚訝。他抬頭望去,眼中雖還冒著淚珠,一時間卻忘了啼哭。
趁著這會兒功夫,九皇子連忙替他抹掉眼淚,命令道,“乖,別哭了。野史都是道聽途說,真的假的都已經(jīng)過去,又何必再反復(fù)思索傷神。”
有姝最聽主子的話,又因心中愧疚,更不敢令他厭煩,連忙收起眼淚,但悲痛的情緒還未平復(fù),不免一個接一個地打嗝。九皇子端起茶杯稍稍吹涼,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幾口,目中滿是憐愛。
薛望京等人見事態(tài)總算控制住了,這才命隨從去催菜。店小二很快端著托盤進(jìn)來,將熱氣騰騰的飯菜擺放在桌上。有姝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吃東西,立刻端起碗扒拉飯粒,邊吃邊打嗝。
九皇子暗覺好笑,左手拿著茶杯右手拿著筷子,一面給少年喂水一面替他夾菜,自己一口也來不及吃。
窒息的感覺過去,有姝才察覺不妥,連忙幫主子盛飯布菜,伺候得十分細(xì)心周到。他已錯過六百年光陰,不想再錯過現(xiàn)在的重逢。
九皇子被人從小伺候到大,一直覺得理所當(dāng)然,但現(xiàn)在卻滿足極了,只要是少年夾的菜,他都盡數(shù)吃掉,胃口大開。
正所謂時移世易,即便是同一個靈魂,轉(zhuǎn)世重生后依然是不同的個體。他們有各自的家人,各自的成長經(jīng)歷與記憶。有姝參照主子以前的習(xí)慣布菜,卻并不知道九皇子已經(jīng)不愛吃這些東西了。
薛望京本想提醒幾句,見他二人一個夾得勤快,一個吃得歡實,也不就不敢多嘴。
趙玉松看似神態(tài)悠閑,實則早已手握成拳,憤恨不已。什么叫‘會牢牢拴著他,為他杜絕一切陰謀算計,并將世間最美好珍貴的東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討他歡心’?說這話時,九殿下的眼睛自始至終盯著有姝,神情亦莊重的似在宣誓一般,仿佛有姝就是他的心上人,而為了有姝,他可以付出一切。
這所謂的“一切”包括什么?權(quán)勢、地位、寵愛?大伯本就是個蠅營狗茍的小人,兒子得了寵,豈不越發(fā)肆無忌憚?及至那時,兩房嫡系該如何自處?趙玉松咬了咬牙,忖道:趙氏宗族絕不能出一個不知廉恥的孌寵,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賣弄姿色的佞臣�;厝ブ笪揖蛯⒋耸赂嬷娓�,讓他定奪。
雖然想得大義凜然,但他心中的嫉恨卻遠(yuǎn)遠(yuǎn)多過對宗族聲望的擔(dān)憂。
與此同時,有姝和九皇子已吃掉兩碗飯,正準(zhǔn)備添第三碗。薛望京見飯菜消得很快,便沖站在門邊的太監(jiān)使了個眼色,讓他再去點幾道。難得九殿下心情這般好,胃口也大開,今兒定要讓他盡興。
門一開,外面就傳來一陣吵嚷聲,原是天南地北的舉子正在樓下辦文會。再過一月就是三年一度的會試,會試之后又是殿試,若能得中,立刻就能躋身上流,他們自然心懷期待,欲大展身手。
文會既能讓自己揚名,又能試探出對手深淺,若偶然遇見一兩個貴人,或能得到提攜重用,故此,最近一段時日,上京各處酒樓茶莊均熱鬧非凡。其中又以望川樓最受舉子青睞,蓋因此處乃九殿下慣愛逗留的場所。聽上京舉子們說,若來望川樓用膳,十次里面至少會遇見殿下九次。
今兒個,也不知這些舉子們運氣是好是壞,遇是遇上了,但人家美人在側(cè),根本沒有心思去關(guān)注文會。
趙玉松見九殿下對外面的高談闊論無動于衷,正覺失望,心道待會要不要起個頭,邀殿下去一展文采?卻在這時,他的小廝捧著一個竹筒入內(nèi),附耳低語幾句。他大喜過望,等九殿下吃飽喝足,伺候著有姝擦嘴凈手的片刻,拱手道,“殿下,家父前一陣兒尋到一副無名居士的字畫,您給掌掌眼?”
“哦,無名居士的字畫你爹也能弄到,當(dāng)真好運氣!殿下最愛收藏他的作品,快點擺出來讓大伙兒鑒賞鑒賞�!毖ν┨裘级�。眾人也都紛紛附和。
有姝這才想起爹娘交代的任務(wù),一聽此人字畫是九皇子的心頭好,連忙轉(zhuǎn)頭去看趙玉松,懵然無知地問,“無名居士是誰?”
他向來便是如此,不懂就問,不會就說,從旁人處得到答案便默默記在心中,以擴(kuò)展知識儲備,從不會不懂裝懂,更不會懂裝不懂。
眾人先是愕然,繼而好笑,當(dāng)著九皇子的面又不敢表露,把臉都憋紅了。
趙玉松心中一陣快意,賣弄道,“無名居士是大明時期最富盛名的書畫家。他既不愛畫山水,亦不描繪花草,平生只臨摹人像,常常拿著一塊木板滿大街游蕩,將遇見的每一個人刻出來。時人嘲笑他癡傻,粗俗,不入大流,他卻堅持不懈。從十六歲刻畫到五十歲,眼看快行將就木,宗圣帝卻忽然發(fā)下皇榜,征召擅畫人物的畫師。原來,他想把心上人的臉龐描繪在紙上珍藏,每每動筆之時卻因情到深處無法自控,竟覺怎么畫都及不上心中那人的萬分之一,又害怕年深日久將他遺忘,這才……”
“啰嗦什么,說重點!”見有姝眼眶又紅了,幾滴淚珠掛在睫毛上欲落不落,九皇子立即呵斥,表情很不耐煩。
趙玉松臉色一白,急促道,“這才昭告天下,尋找畫師。無名居士應(yīng)召入宮,僅憑宗圣帝口述就將那人的一顰一笑描繪的活靈活現(xiàn),惹得宗圣帝龍心大悅,并親口冊封他為天下第一畫師。他平生畫作全被宗圣帝收藏,又在戰(zhàn)火中焚毀,流落到市井中的極其稀少�!痹捖浯蜷_竹筒,將一幅微微泛黃的畫卷鋪開在早已擦拭干凈并墊著毛氈的桌面上。
九皇子垂眸一看,果然是一幅肖像畫,卻不是他期望中的那個人。誰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收藏?zé)o名居士的畫冊,并非出于喜愛之情,亦不是附庸風(fēng)雅。他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長什么模樣。雖然皇室中保存了一幅畫卷,卻早已墨色盡褪,徒留一個輪廓。
幼時,他常常盯著輪廓發(fā)呆,然后莫名流淚,及至長大方略有好轉(zhuǎn)。然而他對完整畫像的執(zhí)著從未消失,但凡哪里傳出疑似無名居士的作品,便會命人去搜尋。他想,或許某一天能偶然得到一幅有姝的畫像,以解心中疑慮。
但現(xiàn)在,他忽然就失去了興趣,也不再想要探究那位傳說中的絕世美人到底長什么樣。他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有姝,他很好,世上僅此一個。
九皇子本打算草草看幾眼就還回去,卻見有姝撲到自己身邊,目光灼灼地盯著畫卷,仿佛很感興趣,便又改了主意,指著幾處細(xì)節(jié)開始講解,最后搖頭道,“筆觸不夠圓融、紙張有做舊痕跡,且落款最后一筆沒能收住,可見這是一幅贗品�!�
趙玉松大失所望,想到父親白白花出去的五千兩紋銀,心中更是肉疼。
有姝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仔細(xì)聽了一會兒,又將種種鑒別方式記在腦海里,準(zhǔn)備回去跟爹娘要錢買一幅。若是能找到一幅真跡送給主子,他應(yīng)當(dāng)會很高興吧?至于自家老爹想調(diào)去揚州之事,早就被他拋到九霄云外。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敲擊聲,原是一群舉子聽說九殿下在此處用膳,竟不請自來。他們彎腰作揖,態(tài)度恭敬,再三請求與殿下論策,又言殿下的書法獨步天下,無人能及,很想見識一番。
九皇子本想攆他們走,卻見有姝正用崇敬而又灼熱的目光盯著自己,虛榮心瞬間暴漲。
“罷,請他們進(jìn)來。”他擺手揮袖,姿態(tài)瀟灑,也不與幾人過多敘話,鋪開一張宣紙筆走游龍。舉子們欣喜若狂,連忙圍攏過去觀看,樓下眾人聞聽消息也都紛沓至來,叫好不斷。
舞文弄墨時的九皇子,仿佛與六百年前的主子重合,卻也有不同之處。那時的他無人搭理,便是驚才絕艷亦要處處藏拙�,F(xiàn)在的他可以盡情揮灑,恣意放縱,該笑的時候暢快大笑,該怒的時候怒發(fā)沖冠,縱使鋒芒畢露,縱使陰晴不定,亦能受到所有人地吹捧與敬仰。
而更為不同的是,現(xiàn)在他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看看幫主子磨墨的薛望京,又看看幫主子壓紙的趙玉松,早已被擠到人群外圍,只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的有姝終于認(rèn)識到一件極其悲哀的事——無論他多么愧疚,無論他多么想去彌補,重新活過一回的主子已然不需要他的愧疚,更不需要他的彌補。他唯一能為他做的,大約只剩下靜靜走開,默默守護(hù)。
思及此,他揉了揉通紅的眼眶,悄然離去。
九皇子感覺到有人正用狂熱的目光盯著自己,而且站得極近,連呼吸都一道一道噴在自己側(cè)臉。他一直以為那是有姝,故而寫得更為投入,待一幅狂草書就,果然聽見周圍人頻頻發(fā)出驚艷的抽氣聲。
他接過太監(jiān)遞來的濕帕子,一面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面勾唇朝站在自己身邊的“有姝”看去,想從他口中得到幾句熱烈的贊美,卻不防看見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有姝!”他愕然,繼而在人群中反復(fù)搜尋,慌亂無措地喊道,“有姝,有姝,你在哪兒?有姝!”
他發(fā)瘋一般推開人群,卻再也找不見心愛的少年,先是臉色煞白、搖搖欲墜,后又快步走回雅間,將自己平生寫得最好的一幅字撕成碎片。
“有姝什么時候走的?連個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們何用?滾!都給本王滾出去!”他面容猙獰,臉色鐵青,恨不能抽出腰間佩刀,將這些礙眼的人砍成肉泥。
桌椅、筆墨紙硯等物盡皆被他打碎,發(fā)出乒呤乓啷的巨大聲響,駭?shù)帽娙诉B連后退、逃之夭夭。薛望京等人不敢走,只得守在門外急眼,還沖侍衛(wèi)首領(lǐng)比劃了一個砍脖子的手勢。
明知道這位主兒看上趙小公子,還不把人盯牢了,怎么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
侍衛(wèi)們也很冤枉,當(dāng)時人那么多,他們擔(dān)心其中混入刺客,自是萬分戒備,又哪里有空閑去注意趙家公子?這群人也是心大,為了露臉,竟把殿下身邊的貴人無端端擠走,這回殿試誰也別想得中。
九皇子瘋魔了一陣才堪堪回神,連忙沖出去滿大街尋人,尋不到又跑到趙府,卻得知有姝還未回轉(zhuǎn),便又順著原路去找,終是與心上人擦肩而過,及至下鑰方被仲康帝派來的侍衛(wèi)綁回東宮。
第49章
畫皮
九皇子心不在焉地與仲康帝用罷晚膳,這才提出開府事宜。
仲康帝雖然很舍不得,但想到再過幾月兒子就年滿十八,該獨當(dāng)一面,也就同意了。他即刻將手諭送去欽天監(jiān),讓他們找一個黃道吉日建府,便是速度再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完工。
九皇子聽說還要再等半年,本就陰沉的面色又黑了黑,忙道,“父皇,兒臣都這么大了,再住東宮也不合適,若哪天沖撞了您的宮妃就不好了。兒臣還是隨便找個地兒先搬出去吧?”
仲康帝對兒子的疼愛絲毫不亞于趙知州,冷道,“什么叫你沖撞了宮妃?她們也配與你相提并論?朕實在不放心你住在外面,還是等一等再看吧。”話落并未搭理兒子的百般哀求,全當(dāng)自己年紀(jì)大了,耳背。
九皇子說得口干舌燥也沒能打動父皇,只得悻悻然回轉(zhuǎn)。前腳剛踏入東宮,他無奈而又愁苦的表情立刻轉(zhuǎn)變成寒氣森森,漆黑雙目時而劃過銳芒,叫人不敢逼視。
東宮侍從早已習(xí)慣九殿下前后不一、喜怒不定的面貌,紛紛垂頭、噤若寒蟬。若是九殿下沒有吩咐,他們絕不敢擅自上前伺候,便是洗漱、更衣這些事,也都是九殿下親力親為。他仿佛很反感旁人的碰觸,心情好時或許不會發(fā)作,心情差時便須小心了,說不準(zhǔn)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他緩步來到書桌前,似以往那般打開暗格,抽出一幅泛黃的畫卷,緩緩在桌上鋪開。
此時無需吩咐,自然有侍從端著幾個燭臺靠近,好叫九殿下看得更為清楚。
這幅畫像很有些年頭,邊邊角角已被磨損,紙張也輕微發(fā)脆,一不小心就會撕裂或弄出無法復(fù)原的折痕。紙上的墨跡早已褪色,依稀能看出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盛開的桃花樹下。
九皇子默默看了許久,這才下令,“筆墨伺候�!�
侍從立刻拿來文房四寶,一一擺放整齊,又有一名宮女舀了水磨墨。
九皇子提起筆,將那些模糊不清的線條細(xì)細(xì)描繪出來,終于描到人像的臉龐時,唇角蕩出溫柔淺笑。他可不是宗圣帝那般的優(yōu)柔寡斷之輩,不但錯失所愛,竟連對方的面龐也不敢落筆。雖能隱約體會到那種“愛而生憂、愛而生怖”,以至于患得患失的心情,卻也不敢茍同。
他若是愛上誰,別說一個小小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就連天皇老子來了也擋不住。宗圣帝畫不出有姝,他卻能一筆揮就,因為他的心更為堅定。
紛繁思緒中,少年秀麗無雙的臉龐已躍然紙上,他想了想,又調(diào)和了一些彩墨,在他鬢邊添了一朵粉色山茶,畫了一條紅寶石抹額,最后將無名居士所繪的青色儒衫改成富麗堂皇的牡丹抱團(tuán)錦袍。
“好一位秀色奪人的少年郎!”宮女被改動過后的畫作吸引,忍不住驚嘆一聲,卻又察覺到自己打擾了殿下,連忙跪下請罪。
“無礙,你說的是實話�!本呕首有那楹芎茫蛊铺旎牡貨_宮女笑了笑。
常年冰冷寒涼、威壓重重的東宮,竟有春暖花開、風(fēng)和氣清之勢,叫眾人暗覺驚詫。恰在此時,一名侍衛(wèi)快步而入,跪下行禮。
“那件案子打聽清楚了?”九皇子一面用細(xì)細(xì)的羊毫粘上金粉,勾勒少年衣衫上的花紋,一面沉聲發(fā)問。此時,他面上笑意早已隱去,又變得如往日一般嚴(yán)苛森冷。
“啟稟主子,屬下已打探清楚,趙小公子也是受了無妄之災(zāi)……”侍衛(wèi)將朝中諸位皇子的博弈打探得一清二楚,又將臨安府太守陷害有姝的過程娓娓道來。若是仲康帝在此,必會感到驚訝。他知道的內(nèi)情,竟還比不上兒子的屬下。
九皇子面色越是冷厲,下筆就越發(fā)小心,生怕將心上人的衣衫勾勒壞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值得紀(jì)念。
勾出最后一筆,侍衛(wèi)的稟告也到尾聲,九皇子稍微吹了吹未曾干透的墨跡,淡聲道,“那些人犯現(xiàn)在何處?”
“啟稟主子,現(xiàn)已在發(fā)配云州的路上�!�
“去什么云州?改道去湘乾�!彼砸粡埧谝讯ㄏ逻@些人的生死。
湘乾乃苗人聚居之所,多鹽堿地、多毒草毒蟲,多瘴氣,且那里的苗人身懷養(yǎng)蠱秘技,又最是排外,流放到那處,可說是十死無生,往往前腳剛?cè)氤�,后腳就踏進(jìn)了棺材板。負(fù)責(zé)押送人犯的衙役根本不敢靠近,到得城門口,將公文遞過去,再把人犯一推,便算完事了,跑得一個比一個快。
侍衛(wèi)早已想到這茬,忍不住看他一眼,然后領(lǐng)命而去。
九皇子將畫作補充完整,兩手撐在桌上呆看半宿,直到燭臺內(nèi)燈油燃盡,光線開始忽明忽暗地晃動,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回暗格,然后洗漱就寢。
是夜,從小困擾他的夢境終于變了,從反復(fù)追逐一道模糊背影,變成了與某個人相擁纏綿,及至凌晨方從驚心動魄地快感里蘇醒。他猛然睜眼,翻身坐起,先是臉頰通紅的回味片刻,這才伸手去探滑膩溫?zé)岬难澮d。
夢中那人竟是有姝……果然是有姝!他流著淚的眼睛,被親吻至紅腫的嘴唇,和玉色的觸感極佳的身體,都還歷歷在目。而那顛鸞倒鳳的旖旎光景、銷魂蝕骨的無上歡愉,竟似真真切切發(fā)生過一般!
九皇子反復(fù)回憶,情潮澎湃,剛宣泄過的身體又開始微微發(fā)熱。他總算明白了,自己想要得到有姝,究竟該以何種方式。并非將他拴在身邊,亦不是置于眼底,而是侵占、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唯有得到有姝,那些日日夜夜令他無法安眠的噩夢才會消失,那些求而不得的遺憾苦痛才會消減,那些遍尋不著的心若死灰才會復(fù)燃。也唯有擁有有姝,他才不會狂躁郁怒,不會患得患失,不會萬念寂滅、彷徨無依,以至于毀掉自己。
直到此時,他才不甘愿地承認(rèn),自己的確是宗圣帝轉(zhuǎn)世,以往那些絕望恐懼而又摧肝折心的夢境昭示著:他們果然愛著同一個人,并為等待他而來。不同的是,宗圣帝死不瞑目,但他,終于等到了。
心情忽而激蕩,忽而忐忑,九皇子直過了許久方下榻穿衣。
與此同時,趙府。
趙玉松臉頰被九皇子打腫半邊,為了保住顏面,并不敢立刻去見父親與祖父,待到翌日略微消腫,又用脂粉遮了遮,才去上房尋找父親。
他父親乃翰林院的掌院學(xué)士,從二品,官銜不高,將來卻極有可能入閣拜相,可說是夏啟朝最清貴的人物之一。聽了兒子的敘述,自詡清流的趙大學(xué)士頗感不快。若家中果然出了一個以色事人的孌寵,毫無疑問,他的晉升之路定會波折重重,更甚者完全堵死。
他不像趙知州,只認(rèn)眼前利益,不看重名聲好壞。再者,便是有姝得了寵,好處也絕落不到二房頭上,反倒對嫡支大大不利。
“不要對你祖父說。他老了,腦筋有些轉(zhuǎn)不過彎兒,頂多把有姝送走,又哪里能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壁w大學(xué)士低聲指點,“還記得九殿下養(yǎng)的那只袖犬嗎?那年你可是嚇壞了�!�
趙玉松臉色一白,言道,“記得�!比绾斡洸坏茫磕悄晁藲q,九皇子七歲,有外邦進(jìn)貢一只渾身雪白的袖犬,便被仲康帝賜給幺兒把玩。九皇子很喜歡這只袖犬,取名雪團(tuán)兒,整日抱在懷中不肯撒手,同吃同睡、形影不離,可說是愛到骨子里。哪料其余幾個皇子眼熱,趁他不注意時用鮮肉將雪團(tuán)引到身邊,尚來不及與之玩耍,僅摸了兩把,就差點被九皇子砍掉手腳。
最終雪團(tuán)被扔掉,其余宮妃不敢領(lǐng)養(yǎng),只能任其自生自滅。
當(dāng)年九皇子一劍削斷六皇子半邊胳膊,鮮血恰恰噴灑在趙玉松臉上。他到底才八歲,哪里見過這等陣仗,回到家就發(fā)了高熱,連做半月噩夢方好轉(zhuǎn)�?傊痪湓�,九皇子性格極為霸道,自己看中的東西絕不會讓外人碰觸。若是碰臟了,他便是再喜歡,也會毫不猶豫地舍棄。
勉力將血腥過往回憶了一遍,趙玉松眼眸微亮,“父親,您是說把有姝弄臟?”
趙大學(xué)士頷首,“九皇子患有潔癥,喜歡干凈的東西,你便讓他知道,他看上那物表面干凈,實則藏污納垢,且看他如何處置�!�
趙玉松連聲應(yīng)是,匆匆回轉(zhuǎn),招來仆役詢問有姝最近一段時日的動向,好拿他一個把柄。卻沒料有姝竟全不似傳聞中的驕奢淫逸,反而十分乖巧,若非必要絕不出門,要么在屋里看書,要么陪王氏聊天,要么在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捉幾只蜻蜓、蝴蝶、知了,放在琉璃罐子里把玩,一玩就能玩上好幾個時辰,然后又給放生。
“捉蜻蜓、蝴蝶,然后放生?你確定自己形容的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趙玉松不可置信地問。
“確是如此,小的萬萬不敢欺瞞少爺!”仆役跪下喊冤。他也很懷疑有姝少爺?shù)男詣e,這要是換身女裝再去看他,當(dāng)真毫無違和感。便是好些個世族貴女,也比不上他貞靜賢淑。
趙玉松按揉太陽穴,頗感頭疼。九皇子最喜歡干凈的人或物,之前那樁殺人案已經(jīng)證明有姝是被陷害,在九皇子眼里,他不但干凈還是弱者,也就更為憐惜,再要讓他看見現(xiàn)實中的有姝,還不得疼進(jìn)骨子里?
趙玉松便是再嫉恨,也不得不承認(rèn)有姝的長相極占便宜,臉嫩、眼大、膚白、唇粉,眸光還格外清澈剔透,當(dāng)真怎么看怎么乖巧可愛。再加上那安靜慵懶,似貓兒一般的性子,還不把九皇子迷地昏頭轉(zhuǎn)向?
趙玉松正覺苦惱,就見三房堂弟趙玉林哼著小曲兒從院外經(jīng)過,鬢邊戴了一朵極為扎眼的牡丹花。他猛然醒悟,暗暗嘆道:怎么就想岔了呢?越干凈的白紙越容易染上五顏六色,屆時紙上已無處著墨,自然會被扔掉。
思及此,他立即將準(zhǔn)備出門玩樂的趙玉林喚進(jìn)來商談。
另一頭,有姝心不在焉地吃完早膳,吭吭哧哧地向王氏索要銀票。王氏也不問他要干什么,一氣兒塞給他厚厚一沓,并囑咐他早點回家。趙知州為了考評與調(diào)任的事,正上下打點關(guān)系,天不亮就出門去了。
有姝保證會在日落前回家,將銀票揣進(jìn)貼身的衣兜,溜溜達(dá)達(dá)向字畫坊走去。一路上,他用精神力與小鬼溝通,讓他幫忙打探無名居士的畫作都收藏在何處。
小鬼羞赧道,“大人,小的大字不識一個,哪里能分辨無名居士的畫作?不過京中有一儒生所化的鬼物,最是癡迷書畫,找到他或許能問出點什么。”
“那就將他找來�!庇墟瓝]袖。
小鬼很快帶著一只長相斯文俊秀的鬼物過來。這鬼物也是個奇葩,竟早已忘了生前名諱,給自己取了個雅號為“畫中仙”,且一再要求有姝必須這樣稱呼自己。有姝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一口一個仙長地叫,將他哄的心花怒放,及至最后連陰陽元氣符都不要,無償為有姝尋摸到一幅無名居士的真跡。
有姝花了三千兩將畫作買下,用做工精致的竹筒裝好,背在胸前,這才慢吞吞地朝小吃一條街走去。剛走到半路,就被忽然冒出來的趙玉林?jǐn)r住,笑道,“堂弟,你這是上哪兒��?”
“吃飯�!庇墟莻實誠孩子,很少騙人。
“嗐,街邊小攤能有什么好吃的,走走走,堂兄帶你去一家私房菜館,那里的飯菜才叫真正美味,便是不曾入口,光聞著、看著,就有飽腹之感,且餐后能讓你回味好幾月。”
趙玉林?jǐn)D眉弄眼,表情曖昧,且言辭間不乏隱喻。偏有姝是個直腸子,只從字面上理解,竟被說得心動不已。
“堂兄帶我去?”他下意識舔唇。
“自然,即刻就走!”趙玉林一把將他拽走。
趙玉松得了趙玉林遣人送來的消息,這才邀上薛望京去宮中尋九皇子,未料剛到宣武門,就見九皇子打馬而來,速度飛快。兩人立即避讓,彎腰行禮。
九皇子勒緊韁繩在二人跟前停住,用馬鞭指了指趙玉松,言道,“昨兒忘了告訴你,日后你已不是本王伴讀,這宮門不是你能隨意進(jìn)出之所,且把腰牌還回去�!�
這句話不是譴責(zé),也不是奚落,而是平淡告知。然而九殿下語氣越是冷漠,趙玉松就越感羞憤,忍不住詰問道,“敢問殿下,微臣何錯之有?”
“將本王當(dāng)槍使,你還問本王何錯之有?趙玉松,給本王做了十年伴讀,你似乎已經(jīng)忘了為人臣子的本分�!本呕首右凰︸R鞭,冷笑道,“連本王也敢算計利用,在夏啟朝你還是第一個�!�
趙玉松容色慘白,腦袋發(fā)暈,唯有扶住身旁的小廝才能勉強站穩(wěn)。而與他一同前來的薛望京已迅速拉開距離,避他如蛇蝎。昨兒個他也看出來了,趙玉松與趙小公子很不對付,否則也不會放出假消息,讓趙小公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把他和殿下叫出來看熱鬧。
倘若殿下厭惡趙小公子,必定會好生羞辱對方一般,從而令趙家大房難以在京中立足。這點小心思小算計,殿下平時不會在意,偏偏趙玉松運氣不好,卻讓殿下對趙小公子一見鐘情。這事的性質(zhì)也就跟著變了。
之前詆毀趙小公子那些言辭,現(xiàn)在約莫已經(jīng)成了殿下心中的刺兒,一看見趙玉松就想拔一拔。若他還像以往那般老在眼皮子底下晃蕩,殿下哪里受得了?
思及此,薛望京只想對趙玉松說一句“自作孽不可活”。人家趙小公子跟隨父親來上京述職,待兩三個月自然就走,你何必費盡心機(jī)對付他?你不對付他,趙小公子就沒機(jī)會與殿下見面,不見面,你今兒也不會遭貶斥。
九殿下本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既已厭棄某人便絕不改換心思,而仲康帝更狠,許是會將算計自己兒子的人直接打落泥底。眼看幾個月后就要舉行會試、殿試,而作為這屆舉子的領(lǐng)軍人物,趙玉松的入仕之路恐怕懸了。
薛望京能想到的,趙玉松怎會想不到?連忙追在九皇子身后討?zhàn)垼膊还苓M(jìn)出宮門的人如何看他。見九皇子欲絕塵而去,他被迫大喊,“殿下,你可是去找有姝?他一大早就跟趙玉林出去了。”
九皇子立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問道,“他們在何處?”
“他們素來喜歡玩鬧,這會兒應(yīng)該在煙柳巷�!壁w玉松雖已嘗到詆毀有姝的苦果,這會兒卻騎虎難下。自己已被九皇子棄用,便絕不能再讓有姝得寵,否則二房的日子只會更艱難。
“煙柳巷?”九皇子語氣加重,仿佛不敢置信。
因仲康帝野心極大,勢要統(tǒng)一九州,恢復(fù)先祖榮光,故而執(zhí)政手腕異常強硬,不但嚴(yán)懲貪官污吏,同時也一力肅清朝堂風(fēng)氣。他頒發(fā)了一系列律令,其中一條就是嚴(yán)禁官員狎妓,違者革職。
然食色性也,難以約束,便是朝廷將秦樓楚館一一封禁,也擋不住某些人的欲求。明面上不許開張,老鴇就租住在環(huán)境清幽的弄堂深巷內(nèi),精心撫育幾個美貌“女兒”,待她們長大便招攬“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