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因為這一戰(zhàn)的賭注太大,前來圍觀的人是里三層外三層,狗爺?shù)拿柡退墓芬粯油L,對方姍姍來遲之后,牽來一條灰背的狗,那狗一開始便不像自家狗那般狂叫,這讓狗爺有一絲不好的感覺,都說咬人的狗不會叫。
比賽的結果是,狗爺那條戰(zhàn)無不勝的斗犬幾乎是在一分鐘內(nèi)就被對方的狗給撕爛了喉嚨,自始至終,對方的狗連哼都沒哼一聲。那場比賽過后,狗爺拿出全部身家來贖回自己賭約上的那條命,后來他才知道,那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村里有人眼紅他的家產(chǎn),和外鄉(xiāng)人合伙弄了這么一出戲,最后出場的那根本就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只狼。
第二百七十六章:探友
從那以后,狗爺便不養(yǎng)狗了,但是村里的人依舊還是這么叫他。查文斌靜靜的聽著狗爺一邊低頭折紙,一邊跟他訴說當年的故事,從這個年滿花甲老人面孔上,透過那些歲月留下的皺紋,依舊能分辨出當年他的風流和不羈。
“你怎么也會?”查文斌指著他疊的那堆元寶說道。這元寶疊的可不賴,而且用的是慣用的道家手法,并不是民間的那種,沒學過的人是不會弄的。
狗爺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將一個折好的元寶輕輕放在地上,想要開口說點什么,又止住了嘴,站起身來說道:“家里還有一點冬天搞的野味,晚上我們倆好好一盅�!�
乘著狗爺下了廚房,查文斌領著裝滿元寶的籃子走出了院子門,外面的雪依舊很大。他用木棍在雪地里畫了一個圈,然后把那些元寶全部都倒在那個圈中,一把火點了起來。
這些元寶,是燒給遠方的親人的,他今年沒能去上墳了,只能用這種方式捎過去。雖然在這一天,超子大山和卓雄已經(jīng)替他辦過了該辦的事兒,可是他口中依舊默念著親人們的名字,虔誠而肅靜,此刻的他真的不像是一個道士,而是一個迷路的異鄉(xiāng)客。
在圈中放置上貢品,點完香燭,查文斌站在這漫天飛舞白雪的村莊里,這是在逃避嗎?他也不知道,他知道順著天的時候,天并沒有順著他;逆著天的時候,老天爺也沒把他怎么著,偶爾他還會夢到有牛頭馬面守在自己跟前,只是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少了。查文斌自然明白那不是它們打算就此放過他,而是他自己越來越兇了,兇到連陰差都開始忌憚他了。
道由心生,心靜方能悟道,現(xiàn)在自己戾氣過重,殺伐之心主宰了一切,這道還是當初的道嗎?每當他在提醒自己需要冷靜的時候,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再告訴他,殺一人是屠,殺百人是魔,殺萬人那便是君了。
“你是想家了吧,大過年的,看你的樣子應該不像我是個光棍�!惫窢斶@會兒也出來了,手里捧著兩個土罐子,里頭還在冒著熱氣。查文斌轉(zhuǎn)身過去,也沒有作答,狗爺笑笑,指著罐子說:“給一個可憐人送去的,今兒過年,你要是沒事,就跟我一起去看看,你懂算命的,要是有緣也給人瞧瞧,指條生路。”
村子的西邊有一處低矮的小平房,墻壁上糊滿了黃色泥漿干涸后留下的斑點,一扇已經(jīng)爛出三個洞的破院子門在呼呼的北風里不停的來回擺動。
今天是年三十,這戶人家的煙囪沒有冒煙,門上既沒有對聯(lián),也沒有福字。雖然積雪很厚,查文斌依舊能瞧出來這院子大概有許久沒人打理過了。
狗爺提著罐子一邊走,一邊跟查文斌說道:“這里以前是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頭住著我一個朋友,我每天得來一次。”
進了屋子,屋內(nèi)的氣味有些難聞,混合著潮濕和各種異味參雜在一起,即使是大下午的,屋內(nèi)的光線依舊很差。窗戶上沒有玻璃,用的是過去農(nóng)村常見的塑料膜,有好多都已經(jīng)破裂,有的根本就是光著的。大冬天的,冰冷刺骨的北風在呼呼往屋子里頭灌著,查文斌心想這里頭還能住人嗎?
屋子不大,也就兩間房,一間里頭凌亂的堆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地上有兩塊燒的黑漆漆的磚頭,磚頭之間的柴灰都已經(jīng)泛白,看樣子是有些日子沒人用了�?课髂辖堑慕锹淅�,有一張破桌子,桌子上供奉著一塊靈牌,桌前的兩個小碗上布滿了紅色的蠟燭油,那個香爐里剩下的也全是燒完的木簽。
讓查文斌有些意外的是,墻壁上懸著一張?zhí)侠暇漠嬒�,縱橫交織的蜘蛛網(wǎng)已經(jīng)完全掩蓋了老君的胡須,泛黃的紙張因為受潮,所以有些微微卷,看樣子這東西也有點年頭了。
不知是處于老君的畫像還是別的,查文斌從兜里摸出了三根香,點燃之后插進了香爐之中,然后再轉(zhuǎn)身去看看狗爺?shù)呐笥选?br />
另外一間屋子里,一個滿面污垢的白發(fā)老頭正倚在床上吃著狗爺給他喂的東西。因為吃的太急了,燙著了舌頭,白發(fā)老頭一哆嗦,差點讓罐子里頭的燙潑到狗爺手上。
狗爺罵道:“吃這么快,趕著上路啊?大過年的,又沒人跟你搶,一輩子都是這個德行,活該你這副鳥樣子�!�
在發(fā)白老頭的身邊,還有一個神情有些迷茫的孩子,不過八九歲的光景,身上穿著深藍色的棉襖,只是棉花胎都已經(jīng)翻在外面,那張臉不知是因為臟還是因為凍的,都已經(jīng)完全開裂,他的跟前有一個罐子,自己正在用臟兮兮的勺子攪動著。
那老頭和少年像是壓根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人,只顧著自己吃,或許是他們餓的太久了。狗爺見查文斌來了,想招呼他坐,卻尷尬的發(fā)現(xiàn)這個屋內(nèi)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只好撓撓頭說道:“他跟你一樣,過去也是個道士�!�
那個白發(fā)老頭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抬起頭來看看這個生人,可是他的眉頭只抬到一半便又垂了下去,接著便是繼續(xù)喝湯吃肉了。
狗爺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又指著那孩子說道:“這是他的孫兒,也是他的命根子�!蹦呛⒆犹痤^來,聽著這位狗爺在介紹自己�!八泻訄D,河圖快點叫聲查伯伯,一會兒吃完了,狗爺爺給你包紅包�!�
只一眼,查文斌便覺得這孩子的雙眼晶瑩剔透,縱使這孩子身上的衣服有多邋遢,臉上有多臟,都擋不住他眸子里射出的那股精光。
那孩子并沒有依照狗爺?shù)囊馑己埃炊寝D(zhuǎn)過頭去看著那白發(fā)老頭,那白發(fā)老頭嘴里還塞著食物,含糊不清的說道:“快吃!”,那孩子便低下頭繼續(xù)扒拉著罐子里頭的東西,也不做聲。
狗爺罵道:“爺孫倆一個德行,你這老不死最好快點歸西,免得這小的跟著你受罪�!�
那兒孫兩人正在悶頭吃喝之時,查文斌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叫河圖的孩子,待他們吃完,狗爺又給那孩子包了個紅包。
狗爺有些憐惜的看著那孩子,摸著他的頭說:“拿著,只要狗爺爺還在,別人有的,你也有�!�
“行了,老東西,我也該回去整桌酒菜了,今年有朋友陪著一起過�!彼钢槲谋笳f道,然后便準備回家,這兩人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呢。
“咳、咳�!彼诖采系陌装l(fā)老頭一陣猛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老狗子,我怕今兒個晚上還得麻煩你一點事情�!�
狗爺提著罐子蹬了一眼道:“就你屎尿事兒多,今晚是年三十,我不想在你找晦氣,吃完快點拉倒睡吧。”
白發(fā)老頭看著他,欲言又止,靜想了片刻之后說道:“你還是來一趟吧�!�
“不來,下這么大雪的,凍死個人,來你這還不如去王寡婦家烤火。”說著,狗爺便拉著查文斌出了門,不料查文斌到門口的時候說了一句:“老前輩放心,十二點之前,我會來的。”
床上的老人身子一震,然后抬起那只跟老樹皮有的一拼的手摸著孫子的額頭,竟然笑了。
后來,聽河圖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爺爺笑,也是最后一次。
剛才兩人留下的腳印,這會又被一層淺淺的雪給蓋上了,查文斌抬頭望著天空,那些雪花迎面飄到了他的臉上,再沒一會兒,連眼睛都給遮住了。
“你晚上來這里干嘛?不用管他,就這個臭脾氣,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也不知道改,要不然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哎�!惫窢斢行o奈的搖搖頭,又拍了拍查文斌的肩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站在這個有些破落的院子里,查文斌回頭瞧了一眼,淡淡說道:“今晚,他真的要走了�!�
狗爺?shù)纳碜右唤谘┑乩锎A⒘撕镁煤镁�。。。。。�?br />
第二百七十七章:道士命
這年夜飯,狗爺如同嚼蠟,喝了一口烈酒之后,說道:“一會兒還得去給弄口棺材,沒想到終究還是他先走一步�!�
那白發(fā)老人名叫童坤卜,人如其名,十歲那年便跟了別人學道,精通風水易經(jīng),也會超度做法,在過去是一個名氣不小的道士,與狗爺是同一年生。
狗爺自從那次約賭之后,家道開始一蹶不振。翌年,因為二老咽不下心中那口氣,雙雙抑郁而終。
那一年,狗爺家里窮得連口薄皮棺材都買不起,過去往來的親戚都跟瘟神一樣的躲著狗爺,雙親的尸首在門板上直挺挺的躺了三天連根香都燒不起。
后來是坤卜替狗爺?shù)碾p親買了兩口棺材,又幫著做法超度下葬,為此狗爺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親兄弟。
狗爺是個浪蕩子,家道中落之后,便一人搬到了這個地方,也有人給他說媳婦,可是狗爺卻以女人是麻煩為由拒絕,并且一直單身至今。
坤卜學道到二十三歲開始自立門戶,其實也不算。在那個貧苦的年代,他的師傅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口糧再養(yǎng)一個徒弟,雖然坤卜資質(zhì)頗高,但他也一樣面對肚子的問題。
從幫人算命取名開始起步,坤卜在幾年后名氣已經(jīng)蓋過了他的師傅。可那時候,道士還不是一個職業(yè),只能是一個身份,他跟查文斌一樣,沒有去過道觀,也算得上是一個野道士。坤卜大部分的時間也是在種地的時光中度過,道士只是他除去農(nóng)民那身衣服之外的一個稱呼罷了。
坤卜的命運和查文斌有幾分相似,他也是從幫人收魂開始便走了下坡路,那次收魂聽狗爺講比查文斌救姑婆還要驚心動魄。
年輕時候的坤卜道行是在查文斌之上的,他沒有什么掌門大印七星劍,全憑一桿桃木劍和師傅賜的一方小印,硬是救回了兩條人命。
狗爺那會兒也是看熱鬧的人之一,村里那時候嫁來一個南方的姑娘,據(jù)說是跟著爹媽逃荒到此處,人生得十分水靈。在逃荒路上,父母雙亡,便跟了村里一小伙成了親,可羨慕死那一群大小光棍。
又過了一年,姑娘懷胎即將臨盆,十個月的肚子人見了都說里頭是個兒子,可把他一家人給樂壞了。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禍福旦夕。就在臨盆那一天,產(chǎn)婆揮舞著沾滿鮮血的雙手沖出了房間大聲喊著救命。那時候醫(yī)學不發(fā)達,接生的多半是村子里頭的產(chǎn)婆,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難產(chǎn)往往意味著死亡。果然,院子里頭的人們在忙著套馬車準備把人送鎮(zhèn)上去的時候,里頭便有人傳來消息,說是那姑娘一口氣沒接上來,已經(jīng)死了。
因為是一尸兩命,所以童坤卜被第一時間請到了現(xiàn)場,讓給算算回煞。結果童坤卜到場一看,不過是有個因難產(chǎn)而死的女鬼急著投胎賴上這戶了。坤卜發(fā)現(xiàn)因為外頭的人氣過旺,這姑娘的魂魄還未出屋子,他覺得還有救,便立馬差人搭臺布場。東家也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全讓他去試試看,結果坤卜硬是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讓那女子回了神,還順利產(chǎn)下一小崽。
從那以后,童家道士坤卜仙名遠揚,十里八鄉(xiāng)的都請他為上賓,只為求他給算一卦。漸漸地,他家的土地開始由女人耕種,孩子也由女人看管,坤卜整日奔波在各個白事場所或是東村西鎮(zhèn),不折不扣的成了一個全職道士。
坤卜最為出名的便是算卦,據(jù)說讓他算的卦基本都能靈驗,可他也和查文斌一樣,從不給自己算卦,最終沒想到會落得那么一個下場。
首先是文革,在那一場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的轟轟烈烈的打倒封資修運動中,剛剛結婚沒幾年的童坤卜幾乎是封建迷信的典型,那個曾經(jīng)親自找他上門算卦的紅衛(wèi)兵頭頭揪著坤卜的耳朵拖他去了曬稻場。
村里批判過后,他又被當做典型送到鎮(zhèn)上批判,鎮(zhèn)上吃完了大字報又被送去縣里,上萬人激動得揮舞著手中的紅本本高聲嚷嚷打倒封建主義臭老九童坤卜。那段時間,他白天被拉上街游行,晚上就丟在牛棚里過夜,因為是典型,所以他收到了格外的關照,代價是慘痛的,因為持續(xù)的毆打沒有得到醫(yī)治,他的一條腿就此殘疾。
奄奄一息的童坤卜再被丟到村口后,無人敢去接應,誰都怕被扣上一個同黨的高帽。他是爬的,一直爬到了家門口,老婆捂著兒子硬是不敢去動他,最后是狗爺看不下去了把他抱回了家。
修養(yǎng)了半年,童坤卜再次被拉了出去,這回的理由是他是瘸子!
別人是瘸子,那是殘疾人,是中下貧農(nóng)的代表,是可以團結的對象。而他是瘸子,那不行,別人說他是在裝八仙里頭的鐵拐李,是封建主義的升華,是死不悔改變本加厲的典型。于是這個可憐的童家道士,再次被一群十幾歲的紅衛(wèi)兵倒拖著拉上了大街。
等他回來,已經(jīng)是運動結束后了,可惜那時候已經(jīng)物是人非。家早已在那場運動中被抄的還剩下半間房,老婆實在受不了承擔那個罪名,跟他離婚徹底劃清界限后嫁了人。爹娘先后上吊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只剩下一個瘦的皮包骨的兒子手捧破碗跟在狗爺后頭混飯吃。
他這兒子,還是狗爺強行給攔下來的,他待他如己出,勉強給拉扯到坤卜回家。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這個小村莊比沿海地帶晚了好些年,期間也有人再來找過他算命,可是童坤卜無論來者是誰一概拒絕,或許那時候他心中的道已經(jīng)死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咋就能成了別人口中的封建迷信呢?
后來等到他的兒子長大結婚,家里的日子才太平了一兩年。條件好了,人們開始追求精神的享受了,越來越多的有錢人開始造房子,修闊氣的墓地,這都得找人看風水。十里八鄉(xiāng)的都知道童坤卜過去是個有本事的道士,于是有人開始拿著厚厚的紅包來求他一卦。
一開始,他照舊是拒絕,可那會兒村里有錢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起大瓦房了,他們家還是土坯房。為這事,他那兒媳婦整天罵他兒子沒本事,坤卜聽多了明白那是再罵自己,自己是個殘廢人,一點收入掙不到還拖累兒子。后來想想,道士自古也就是給人算卦瞧風水的,自己掙倆小錢補貼家用也是靠本事吃飯。
想明白了這個理兒,童家道士的名號再次響徹,一時間,童家一躍從落魄戶成了香餑餑,家里的條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逐漸的改善,到了第三年,家里已經(jīng)起了大瓦房,可就是有一點,媳婦怎么都懷不上。
童坤卜是決計不肯為自己家人看卦的,這也是道士的規(guī)矩之一,又苦等了五年,他那兒媳婦的肚子終于有了動靜,高興的童坤卜因為童家有后了,整日給祖師爺上香求平安。
等到瓜熟蒂落的前一日,兒子特地把老婆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那時候的醫(yī)療條件已經(jīng)跟了上來。在等待升級為爺爺?shù)南矏傊�,坤卜絲毫沒有感覺到悲劇的即將來臨。
幾十年前,年輕的坤卜手持桃木劍搶回了一對母子的命,今天已經(jīng)開始佝僂著背的他,飽經(jīng)歲月的風霜,只想做一個安靜的老人。
賴掉的賬,終究是要還的。從醫(yī)院回來的親人帶給他的消息是兒媳婦難產(chǎn)大出血,在送縣醫(yī)院的途中就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勉強保住了孩子。
一個晴天霹靂砸在了童道士的頭頂,準備迎接好消息而喜悅的那張臉,也變的僵硬。因為是難產(chǎn)而生,而且這孩子從小就沒有母乳,所以身體特別差,醫(yī)生說這孩子怕是不怎么好養(yǎng)。
童坤卜就把這孩子取名為河圖,他希望可以用這個名字鎮(zhèn)住這孩子一出世就不得不面臨的噩運。
第二百七十八章:淚
再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三年后了,河圖已經(jīng)開始會跑來跑去了,見過的人都說這孩子長得靈氣,可就是有一點,三歲了,他還沒有張嘴說過話.高興的時候,這孩子會咧著嘴笑,不樂意的時候就只會悶著頭,從來不哭.
家里也帶著孩子去瞧過很多地方,醫(yī)生都說這孩子是好的,沒什么毛病.那些年,坤卜已經(jīng)開始注意減少給人瞧什么了,他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河圖四歲那一年,坤卜唯一的兒子得了白血病,這種病在那個年代幾乎就意味著是死亡.在與病魔苦苦斗爭了一年之后,兒子也撒手人寰了,剩下爺孫倆相依為命.
這些年的這些事,已經(jīng)讓這個不幸了很多年的家債臺高筑,不得已,賣了屋子,也賣了田地,但凡是家里值點錢的東西全都給賣了.
在搬離剛剛建起沒幾年的大瓦房之前一個夜晚,童坤卜在祖師夜的畫像前斷了那柄桃木劍,也就是第二天,河圖第一次開口說話,喊了他一聲清脆的"爺爺".稚嫩的聲音,讓坤卜抱著孫兒痛苦,帶著他給逝去的親人們上完香后,爺孫倆搬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童坤卜開始一病不起,他始終是一位脆弱的老人,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起接二連三的打擊.
過往的那幾年,都是狗爺抽空給送點吃的,他倆既是童年的玩伴,又都是苦命人,再者狗爺始終覺得欠坤卜一份情.
聽狗爺說完這些往事,查文斌不禁聯(lián)想到了自己,似乎兩人之間有著一樣的命運,難道這就是一個向天問道的道士的宿命嗎?
有天機,就會有人去破解它.有的人用破解的天機來賺錢,有的人卻用來救人.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被安排好的命理,從出生的時候便是注定了的,那人豈不都是成了老天的玩偶?
查文斌堅信一點,道士不是只簡單的整天面對經(jīng)書,感悟自我便會成道的.如果道是一個用來渡自己的,而不是用來渡世人,那么他寧可自己不做這道士也罷.
查文斌默默的為晚上的事情準備一些東西,這些程序他不陌生,很熟悉.狗爺見狀,也拿了點紙放在腿上疊起了元寶,查文斌見到他老眼里頭都是閃著的淚珠,問道:"這疊元寶也是坤卜大爺教您的吧?"
狗爺沒有回答,只是含著淚說道:"是我把爹媽給活活氣死的,我總想給他們一些好的,現(xiàn)在也想給他一點好的."
這頓年夜飯,索然無味.
狗爺?shù)囊馑荚臼浅赃^飯便過去,可是查文斌卻建議到點了再走,人在彌留之際,要想的要回味的東西太多,去了人反而會打擾到,就讓他靜靜的走吧.
十二點差五分,查文斌和狗爺已經(jīng)守在了那小破屋的院子外,不遠處村莊里的煙花開始迎著風雪燦爛的射向天空,霎時把這個安靜的村莊一下就給拉進了濃濃的節(jié)日里.
河圖的哭聲很小,小到被這些爆竹煙花聲完全掩蓋了,查文斌推門而入,床頭的那個白發(fā)老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安靜而慈祥,或許到這一刻,這位道士才真正放下了心頭的結.
為人超度了一輩子的老道士,今天將會被一個晚輩超度,道家一代傳著一代,香火卻似乎燒的越來越弱,肯這般憑著良心做事的人已經(jīng)太少太少了.
過去按照規(guī)矩,大年三十過世的人得秘而不發(fā),用一床被子捂著,一直捂到過了正月初三才開始白喪的事宜.這是因為,春節(jié)是一個喜慶的節(jié)日,沒有人會希望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得去參加葬禮,那樣顯得太晦氣.
可是童家在這個村子里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似乎他的死去對于大家來說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消息,自從他病倒開始,除了狗爺這個老光棍會來之外,查文斌是這個家五年來的第一個客人.
三枚報信爆竹依次升空,可憐那點響聲瞬間被淹沒在漫天飛舞的煙花中,誰都不會注意到曾經(jīng)幫他們算過命看過風水的童家老人已經(jīng)在這個冰冷的夜晚離開了人世.
狗爺幫著查文斌把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給拆了下來,想找兩條板凳給搭一個臺子卻發(fā)現(xiàn)這個家真的是一無所有.
為了讓他走的體面一點,兩人又把那家里唯一的家具:床給拆掉了,為的是能弄些架子.在入棺之前,一般都是放在門板上,等棺材來了,也得停兩天.這是因為不入棺材之前給親人的感覺都是他只是睡過去了,一般人們認為只有入了棺材的才算是真正的過世.
大年三十,所有的人都休息,就連棺材鋪他們也去找過了,已經(jīng)關門.村里的木匠說,即使是有木料,今兒個給再多的錢,他也不接這活,晦氣.
狗爺家里倒還有一口棺材,他上無老,下無小,連送終都得是自己給自己準備.所以年輕的時候,袋里還有點閑錢,就給自己弄了一口棺材,之前已經(jīng)跟查文斌一塊兒用雙輪手推車給運到童家了.
河圖只是哭,抱著他爺爺已經(jīng)開始變冷的身體哭個不停,哭到連查文斌的心都碎了.看著這位老哥,他就在想,自己幾十年后會不會也是這般場景.
抱起那孩子,查文斌哄他說爺爺只是睡著了,等外面的大雪化了,田埂上的花兒開了,爺爺就會醒過來了.
狗爺說是要去通知一下村里的人,可是查文斌卻阻止了他,大年三十的,還是讓別人過個開心的年吧,去了,別人還得背地里罵你觸霉頭,真有心的,明兒訃告一發(fā),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白色本就是這個季節(jié)的主打色,都說瑞雪造豐年,可這般漫天洋溢的雪花在查文斌看來更像是一串串從天而降的紙銅錢.院子里查文斌伸出手接了一片大雪花,沒多久,便融化在了他的手心.
這就是一個道士最終的歸宿,家徒四壁,孤家寡人一個.查文斌摸出一把白紙錢來揚天一撒,眼含淚花的喊道:"坤卜前輩一路走好!"紛紛落落的紙錢和雪花一起落下,飛到了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要說這種死人場面,查文斌是司空見慣了,他為什么會落淚,只是因為老人和他一樣是道士.
門口一對查文斌親手寫的白紙黑字對聯(lián)已經(jīng)貼起,上聯(lián):桃木分封劍氣當年橫天下;下聯(lián)則是:黃粱入夢君星一夜隕故里!
沒有吹拉彈唱的嗩吶鑼鼓,沒有嚎啕震天的哭靈大隊,也沒有花圈連綿排成隊,童坤卜死的時候,家里連身壽衣都沒有.查文斌不想這位前輩走的太寒酸,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穿在他身上這件補丁貼著補丁,棉花都已經(jīng)空了的襖子已經(jīng)算是比較像樣了.
對于一個真有本事的道士而言,他想賺錢,其實比什么都簡單.
最后,查文斌翻出了自己那件從家里帶出來的道袍,也是他師傅身前穿的那一件讓狗爺給老哥換上.
狗爺哭的那叫一個厲害,他說,給坤卜擦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瘦的全身也只剩下一把骨頭了,那是餓的.
用白布給小河圖做了一件孝衣,這孩子懂事,硬要給查文斌和狗爺磕頭,這種場面任憑已經(jīng)看透了生死的查文斌也不忍再繼續(xù).
狗爺抱著那孩子哭,查文斌則站在了門口望著天哭,他不禁想大喊:我們做道士的,究竟是得罪了誰?
就在他傷心的時候,小河圖哭著跑過來拉著查文斌的褲腳,查文斌低頭一看,這孩子伸出一雙臟兮兮的手,手掌心里有一個紅包,是剛才狗爺給他的壓歲錢.
河圖哽咽著用稚嫩的聲音說道:"伯伯,我這里有錢,你可不可以幫爺爺買雙鞋."
查文斌轉(zhuǎn)頭一看,木板上的那具尸體雙腳還是光著的,因為冷,整個腳掌幾乎都已經(jīng)凍裂開.
慢慢蹲下身子,查文斌抱著這孩子的腦袋輕輕貼在懷里說道:"以后,伯伯每年都會帶你給爺爺買新鞋."
第二百七十九章:收徒
一盞破碗里頭盛著從狗爺家里帶來的菜籽油,查文斌就用坤卜生前那爛棉襖里頭的棉絮給捻了個燈芯.蠶豆般大小的火苗蹭蹭地燒著,靈堂里頭只有小河圖一人跪在門板前頭抽泣著燒紙錢.
狗爺紅著眼眶坐在左邊,查文斌不停得繞著這位前輩逝去的身軀念著經(jīng)文,上天欠他的太多了,死總得讓他在黃泉路舒坦點.
坤卜腳上的那雙鞋也是狗爺回家去拿的,這也是他花了五十塊錢才讓村里寡婦給他納的千層底,準備將來自己雙腳一蹬的時候穿上的.
這一夜,查文斌幾乎沒有停下來過,但凡是他知道的能夠超度的經(jīng)文一直在不停地重復地念著,他不希望所有的道士都是這個下場,既然這輩子沒過上好日子,只能期待下輩子了.
正月初一,大雪漸止,陰霾的天氣預示著這年有了一個不怎么好的開頭.別人家里一大早放著喜慶的開門炮,童家三枚爆竹升天只為了告慰那位睡著的老人.
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貼在童家大門口的訃告,接著又有人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們所見到的每一個人.不到一會兒,整個村子都知道那位已經(jīng)足不出戶五年的童老道士過世了.村子本也不大,白來戶人口,住的也都還挨著近,可是到了中午,也沒見著有人來吊唁.要說童坤卜生前為人,那也是仗義二字當頭,單是他手上為別人驅(qū)過邪的,就足足有十來個,更加別提村里那一排排新起的樓房里頭有多少是他給看的風水位.
這人吶,就是這樣,一旦落魄了,連鬼都懶得來勾你,窮的慌,死了也是個窮鬼.到了下午,終于來了幾個人,手里提了裝著香燭紙錢的籃子,還有一點菜碗.來者沒進屋子,只是站在院子里頭,輕輕的嘆了聲氣,把東西給放下了,其中有一個女人對著屋子里頭喊道:"狗兒爺,要是家里需要幫襯點什么,記得過來喊一聲."
狗爺沒有吭聲,那幾個人也就走了.
狗爺走到院子里,一腳踹翻了那籃子,罵道:"哼,什么東西,當年真是白瞎了眼,坤卜才會救你們!"
聽狗爺說,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正是當年嫁到這里的南方媳婦,也就是童坤卜救的那個女人.如今救命恩人死了,連門都不進,狗爺咽不下去心里那口氣.
查文斌出門撿起那些散落的東西,對狗爺說道:"正月初一按照規(guī)矩是不發(fā)喪的,也別怪人家,活人總是要比死人講究些,誰也不愿沾了晦氣,人能來,已經(jīng)是有心了."
狗爺朝著那遠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講究?我呸!就他們要講究,我就守著這里三天三夜,看我能不能晦氣到!"
到了下午,一共來童家的不超過五撥人,人數(shù)算在一起不到十人.沒有人進過屋子看童老道士最后一眼,有的人甚至沒有進院子門.他們這個村的習俗和別的地兒不一樣,村里有人過世了,得各自先拿香燭紙錢炮仗來主人家,誰家收到的東西越多,也就代表這戶人家門面越大.一般農(nóng)村里頭都講個臉面,一個村子里頭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幾乎誰家有事,別的家都會去,唯獨就這童家收到的東西少的可憐.
狗爺時不時得罵罵村里的人都是白眼狼,三個人都是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查文斌還好,只是那小河圖嗓子里頭已經(jīng)哭不出聲來了,這么久還滴水未進,狗爺也上了年紀,查文斌怕他們兩人都吃不消了.
又念了一遍經(jīng)文之后,查文斌說道:"狗爺,帶孩子先進去躺一會兒,我一個人看著就行,有事我會叫你的."
狗爺原本是沒想去的,可他見那孩子,已經(jīng)是在前后搖晃了,想必是膝蓋已經(jīng)跪麻木了,心疼的要緊,抱起那孩子,便往里頭走.這小河圖也真懂事,死活拉著他爺爺?shù)哪_不肯離開,最后還是兩人強行分開了他那小手,終于在哭聲中,河圖昏昏得睡了過去.
入大殮,搭仙橋,全部都是查文斌獨自一人搞定.與其說他是在為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送行,不如說他是為若干年后的自己在超度.
整場法事很順利,除了累便是堵,查文斌心里頭堵得慌.看著小屋里頭的太上老君畫像,他跪在地上,乞求道家的神靈們能夠可憐可憐天下間真正的道士們,能夠讓他的徒子徒孫們受一點點庇護,為什么受苦的終究是他們.既然道士是這般的命苦,為何神仙們還要傳道呢?
等到狗爺帶著小河圖出來的時候,查文斌已經(jīng)睡過去了,他倒在了三清祖師的畫像前,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太累了.
一直到第三天,童家都沒有再來新客人,雖然整個村子都知道童家的變故.也有人想去看一看,可家里總有人會提醒道:還沒過初三呢,想去給家里找霉頭嘛!想去的人們,也只好作罷,這年頭,誰不得為自己活著啊.
出殯那一天,查文斌找到了童坤卜的那枚大印,大印藏在老君畫像后頭的墻洞里.他把這枚大印和畫像一起放進了童坤卜的棺材里頭,這也是家里能夠拿的出來的唯一兩件陪葬品.一個一生都充滿了傳奇,曾經(jīng)被十里八鄉(xiāng)譽為神算子的道士就這樣悲涼的結束了自己最后一段旅程,給別人算了一輩子命的童坤卜終究是沒給自己算過一卦,如果他算到自己會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會選擇做一個道士嗎?答案,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童坤卜的墳山也是他們家的祖宗山,山路難走,雪又很厚,地上的泥巴凍得和鐵皮一般結實.查文斌和狗爺清理了一塊積雪之后,不得不用燒火堆的方式融化那底下的冰層.
沒有人抬靈,查文斌抬著棺材走前頭,狗爺走后臺抬著,小河圖在最前面手拿避邪鈴撒紙錢,全村的人都遠遠得躲在家里看著,沒有人出來問一聲需要幫忙嗎,他們只是躲在墻角或門后面看著.這是查文斌第一次抬靈,道士是不抬靈的,道士得負責引路開路,如今這任務只能交給小河圖了,他那稚嫩而沙啞的聲音用查文斌教給他的每一句話喊著:"起棺!""讓路""回山"......
童坤卜沒有墓碑,查文斌用塊木頭豎在了前頭,以河圖的名義給他立了碑.領著河圖磕完頭后,查文斌蹲下來問那孩子:"以后跟伯伯走好不好?"
狗爺想說點什么,卻欲言又止,他知道,如果這孩子跟了自己,怕是要不了多久又回重復一遍今天的過程,自己已經(jīng)老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河圖用力的點點頭說道:"爺爺也讓我跟你走."
查文斌擦了擦這孩子臉上的淚痕,問道:"爺爺什么時候說的?"
"爺爺在你們走后就告訴我,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了,以后就跟著那個伯伯."
查文斌用力的抱著那孩子跪在了童坤卜的墓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道:"老哥,道家總是需要有香火繼續(xù)下去的,這孩子就是一塊做道士的料,我會好好帶他成人,您就安心上路吧!"說完,他給童坤卜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下山之后,查文斌帶著小河圖好好洗了一個澡,洗完澡,那木桶里水的顏色都能當墨汁使.
當晚,童河圖在狗爺?shù)囊娮C下拜了查文斌為師,這是查文斌收的第一個徒弟,也是最后一個徒弟.
第二日,查文斌提出要河圖離開這里,狗爺也點頭答應了.原本查文斌想把狗爺也帶著一塊出去走走,可是狗爺卻說自己已經(jīng)老了,親人也不在了,已經(jīng)沒有那個出去闖的念頭了,就這么守著日升日落安靜的過完最后一段日子,只是拜托查文斌能夠好好把這孩子教好就行了.
查文斌又讓河圖給狗爺磕了三個頭,一則是報答狗爺對童坤卜一直的照顧,二則也算是對家鄉(xiāng)的告別.
童坤卜沒有做七,因為查文斌知道他不會回煞,因為他已經(jīng)算過自己孫兒會跟著查文斌走,那么他在這個世上也就再無牽掛,自然就不用再回魂了愿了.
從此,查文斌的身邊開始多了一個孩子,一個人人見了都會覺得靈氣逼人的孩子,他叫童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