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家伙居然拿把刀進(jìn)來，“你剝我的皮做成你家門墊踩著出氣行了吧？”
我撲嗤一聲笑出來，拿他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尼娜端著盤子上來，招呼我們喝咖啡，還有她自己烤制的點(diǎn)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纖薄細(xì)膩的英國骨瓷，看得出當(dāng)年全盛時期的舊跡。
聊天時我經(jīng)常問一些很傻的問題，按照孫嘉遇的評價，都是隸屬白癡級別的，妮娜卻總是耐心作答。但她從來不談自己。
我想了許久，揣摩著也許經(jīng)歷過真正的滄桑巨變，嘗遍世間辛酸苦辣，很多事，就變得欲說還休。
我練琴的時候，孫嘉遇通常拿本書在一邊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過腦袋看一眼，結(jié)果差點(diǎn)被震飛到九霄之外。他這樣一個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圣經(jīng)》。
那么上帝有沒有告訴他，什么是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什么是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我伸手蓋在書上，連聲感嘆：“你怎么能看《圣經(jīng)》呢？”
“你覺得我應(yīng)該看點(diǎn)兒什么？”聽得出我話中的嘲諷，他合上書問。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學(xué)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捏著我的鼻子笑笑，“這兩樣，我都可以著書收弟子，用得著別人教？”
“嘿�！闭f他胖他還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著練琴。
下午的陽光從紗簾縫隙射進(jìn)來，細(xì)細(xì)的灰塵漂浮在空氣里，讓人有時間靜止的錯覺。
我留戀這一刻的溫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跡，覺得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壞。但他的手機(jī)鈴聲一響，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聽到他和尼娜說話，似乎是港口的貨物出了事。
告別時尼娜擁抱他，滿心不安溢于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來不及送我回城，直接開到幾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嚇到了我，平時他可是開了閘門就合不攏口的人。
他去了海關(guān)，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館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點(diǎn)孫嘉遇才回來，臉上的氣色非常難看。我點(diǎn)了湯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么事？”我提心吊膽地問，印象里他永遠(yuǎn)是舉重若輕的模樣。
“沒事兒，兩單貨被罰沒了�！彼鰺燑c(diǎn)燃，看上去情緒基本已恢復(fù)正常。
我松口氣，一口喝盡杯中的水，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見一只路燈，只有道路中間的貓眼石，在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我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覺車子開始走之字，我驚醒，非常詫異，因?yàn)閷O嘉遇的技術(shù)一向很好，車開得相當(dāng)平穩(wěn)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沒有回答，靠路邊停車，伸手按下開關(guān)，車門咔噠一聲全部落鎖。
“你要干嘛？”我茫然問。
他從雜物屜中摸出一盒藥，藥盒上印著“Atropine”。
我呆呆地看著他吃藥，扣子大的白藥片，沒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藥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嘔吐。除了那片藥，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去摸他的額頭，被他伸手擋開，厲聲道：“別碰我！”
我條件反射一般縮回手。
他彎下腰，額頭抵在方向盤上，背對著我躬起身體，車廂里只能聽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氣聲。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眼淚刷刷就下來了。
時間象過了一世紀(jì)，他終于緩過一口氣，虛弱地對我笑笑，“你別怕，是胃痙攣，一會兒就過去了。幫我給老錢打個電話�！�
我的手直哆嗦，連著撥錯幾次才算接通。
他對著話筒說：“老錢你趕緊通知貨主，這幾天千萬別從倉庫提貨，過了這個風(fēng)口浪尖再說�！�
老錢還在啰嗦，他已經(jīng)扔下電話。下面的發(fā)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聲，身不由己攥緊我的手，額頭上全是汗。
“喂！喂！小孫，你怎么了？”老錢的聲音透過話筒清清楚楚傳出來。
到了這會兒，我反而鎮(zhèn)定下來，拾起電話報上我們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現(xiàn)在帶車過去。你記得鎖好車門，千萬不要出來�！�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孫嘉遇按住我的手，“別！”他朝窗外使個眼色。
我抬起頭，全身血液幾乎凝固。車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動，還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這才明白，為什么他和老錢都強(qiáng)調(diào)車門落鎖，這輛車實(shí)在太扎眼。
想起附近常有車主被洗劫一空的傳說，我的手心開始冒汗。
他安慰我，“別怕，最多把現(xiàn)金都給他們。”
我反問：“他們要是劫色呢？”
孫嘉遇象是緩過勁來，又開始胡扯，：“那還用問？把你雙手奉上，自己趕緊逃��！”
我氣得直笑，他從來不肯好好說一句話。
半小時后，老錢那輛白色的標(biāo)致旅行轎車終于在視野中出現(xiàn)。
他跳下車，用力拍打著我們的車窗。看到同行的還有三名高大剽悍的烏克蘭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處。
“小孫你沒事吧？出什么亂子？”看上去老錢也很緊張。
“海關(guān)的老大換了，原來的投資全廢了。”孫嘉遇已經(jīng)換到后座上躺著，氣息微弱，聽得讓人心疼。
老錢恍然大悟：“我說呢，今天市場里到處都是稅警和警察�！�
孫嘉遇一下坐起來：“壞了!
莫非三家聯(lián)手上演廉政風(fēng)暴？”
“不會這么衰吧？”
“寧可信其有，這也不是第一次。馬上跟他們說，所有倉庫今晚全部轉(zhuǎn)移。”
“行行行！”老錢不停點(diǎn)頭，“我去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塊兒過去。萬一這回來真的，肯定是大動作�！�
我坐在旁邊迷迷糊糊聽著，心里直犯嘀咕：上帝啊，怎么這么象販毒集團(tuán)��？
打完電話，孫嘉遇又用俄語和那幾個當(dāng)?shù)厝肃止疽粫䞍�，回過頭安排我：“趙玫，跟車先回去�！�
我惦記著他剛才的難過，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煩躁起來：“你甭給我添亂成嗎？”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瞪著他，忍不住就哭了。自從認(rèn)識他，我的眼淚多得象壞掉的水龍頭，止都止不住，而且說來就來。
老錢過來打圓場，塞給我一把鑰匙，“別哭別哭，回我們那兒等著，小孫是心疼你，聽話！”
“老錢……”孫嘉遇極其不滿。
“邱偉今天又不在，她去沒關(guān)系。”老錢不讓他說話，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們的住處，先是坐在客廳里等，往家里撥電話，維維照例不在。后半夜實(shí)在頂不住，走到樓上和衣躺倒。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是凌晨五點(diǎn)。孫嘉遇帶著一身寒氣進(jìn)來，一頭栽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
我拉過被子蓋他身上，摸他的臉，冰涼，手也涼得象冰塊。我有點(diǎn)害怕，忍不住搖晃他，“脫了衣服再睡，給你熱碗粥？”
他搖頭，手腳麻利地褪掉外套，打著哈欠鉆進(jìn)被子，摟著我夢囈一樣的說：“乖，別亂動，讓我抱你一會兒。”
不出五分鐘，他的呼吸聲變得均勻，人已睡熟。我卻閉著眼躺了很久，再難入睡，于是從他懷里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出臥室。
老錢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給他。
他笑著說，“行啊，玫玫，看不出你還這么賢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親熱，我非常不適應(yīng)。我忘不了第一次見他時，那只停在維維肩膀上的手。
說起來老錢也曾是某大學(xué)的俄語講師，言行舉止卻有一種說不上的猥瑣，或許是我多心。
我往旁邊挪了挪，問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緊張或者情緒不好，他就頹了。話說回來，做我們這行的，就沒幾個腸胃正常的�！�
“怎么會這樣？”我奇怪。
“三餐不定時啊，姑娘。”老錢苦著臉說，“早餐來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風(fēng)，晚上八九點(diǎn)才能回城，一天的飯都攢在晚上一頓解決，又老是提心吊膽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聽得心里揪著疼。這些事，孫嘉遇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平時只見他不把錢當(dāng)回事，沒想到這份錢掙起來如此艱難。
他總是跟我說：你自己的功課都管不過來，操那么多閑心干什么？
“昨晚你們干什么去了？”
老錢瞥我一眼，“小孫沒跟你說？”
我搖頭：“他剛睡了。”
老錢喝完粥，原來灰敗的氣色添了點(diǎn)油光，興沖沖地說：“其實(shí)也沒干什么，就換了幾個倉庫。知道我們把貨放哪兒了？”
“我哪兒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沒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隊(duì)的車庫里，塞點(diǎn)兒美金他們就把消防車開出來騰地方了�！彼麡返煤喜粩n嘴，“你別說，那兩次火警還挺值，居然拉上這個關(guān)系�！�
我沒說話，專心聽他一個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對我有好感，所以才會急著討好我。
女人對不愛的男人，一向判斷準(zhǔn)確；遇到心儀的人，智商就自動歸零。
不過我也很疑惑，清關(guān)公司和貨主之間，采用的是包柜包稅的方式，貨主按貨柜數(shù)量交納費(fèi)用，清關(guān)公司幫助通關(guān)，如果貨物被罰沒，損失的也是貨主，和清關(guān)公司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yōu)槭裁催@么緊張？
我說出我的疑問，老錢嗤一聲笑出來，“你想得太簡單了，天底下哪兒有這么便宜的事？一個集裝箱，通常值七八萬美金，說沒了就沒了，貨主不會善罷甘休�！�
他耐心對我解釋，烏克蘭過高的關(guān)稅，已經(jīng)把灰色清關(guān)逼成了進(jìn)口商品的正常途徑。如果認(rèn)真清查，七公里市場的中國貨，幾乎都能找到逃稅走私的證據(jù)。
為了幫助貨主逃稅，清關(guān)公司一般采用低報貨物數(shù)量、更改貨物價格和名稱的方式，這是不能見光的手段，所以通關(guān)后貨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關(guān)單據(jù)。
以前清關(guān)公司和貨主的交接地點(diǎn)，通常在港口。因?yàn)槌隽撕ｊP(guān)，就不再是海關(guān)的管轄地盤，可從港口到倉庫這段運(yùn)輸路程，卻是最容易被稅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這里被查到，也會被沒收全部貨物。
貨主們吃過數(shù)次大虧，后來就開始要求在市內(nèi)倉庫交接，因此如今的清關(guān)公司，還要負(fù)責(zé)貨物的運(yùn)輸。
“越來越難嘍，”老錢感嘆，“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我凝神細(xì)聽，努力捕捉著每一個信息。因?yàn)橄肓私饽菑埻媸啦还У拿婵缀�，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會怎么著？”我追問。
老錢想了想答：“斯文點(diǎn)的，大家好說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誰也不愿出事對吧？可能一家一半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