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想起他眉骨處那塊醒目的紗布,我被堵得無話可說,但還妄圖解釋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彼湃崃寺曇�,“甭管閑事了,她的事兒你管不了。千萬也別去問她,彭維維的脾氣,是屬山東驢子的,趕著不走打著倒退,越說越來勁。她要胡來你就讓她胡來,你使勁晾著她,晾夠了她自己就找臺階下了,聽見沒有?”
我閉緊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換了話題:“你吃飯了沒有?”
“沒有。”
“出來吃,我請你�!�
“不想出去,謝謝你了,再見!”,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電話。
在黑暗又悶坐了很久,心口象壓著一塊磨盤,按一按就隱隱作痛,卻找不到這塊心病照應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著頭發(fā)收拾浴室,便聽到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查驗身份的警察,特意檢查了一下防盜鏈,才小心錯開一條門縫。門一開,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視。
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孫嘉遇。
我隔著門縫說:“維維不在�!�
“我知道�!彼_撐住門板,將手里拎著的紙袋,對著門縫晃了晃:“我是來找你的,送外賣�!�
孫嘉遇帶來的,竟是牛肉圓白菜餡的餃子。
沒有在國外呆過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常年旅居者對中國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來半年,就已經熬不住了。經常會在夢里走進北京的餐館,奢侈地點上一桌炒菜,不過很多次,都是菜未進口,人就流著口水醒了。
奧德薩有中餐館,但價格昂貴暫且不說,顏色香氣固然無法奢望,可連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這些背景,也就不難想象,我見到那一飯盒圓胖飽滿的雪白餃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沒能忍住嘴饞,幾十個餃子把我給賣了。
我放他進屋。
“有點涼了,你們有煎鍋吧?熱一熱再吃�!彼扉T熟路地摸進廚房。
我趕緊跟進去,從他手里搶過鍋鏟,“我來我來,你吃了嗎?”
“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剛吃完。”他退到廚房門口,“有個烏克蘭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國食文化,我們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處理機�!�
“哦,那多好。”我顧不上多說,只胡亂應著。煎鍋里滋滋作響的餃子,在鼻子尖底下散發(fā)著誘惑的香氣,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鍋鏟上的水珠不小心落進熱油中,嘭一聲炸開了,其中一兩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卻嚇人一跳,我尖叫一聲退后兩步。
“真笨!”他搶著蓋上鍋蓋,“還是我來吧�!�
“不用不用……”我跳腳,“快快,圍裙幫我拿過來�!�
他取過圍裙征詢:“系上?”
“嗯�!蔽疫叿溩舆咟c頭。
他略微低下頭,將圍裙繞到前面,攔腰打了個結。但他的手在我腰間停留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點,我才覺得不妥,正要開口抗議,他的人已湊近,聲音就在耳邊:“你的腰真細�!�
或許是呼吸,或許是他的嘴唇,輕輕擦過我的耳廓。我渾身一哆嗦,鍋鏟差點兒失手落地。
他輕笑,放開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廚房,隔著房門撂過來一句話:“別傻站著了,再不出鍋就糊了。”
餃子味道還真不錯,就是圓白菜有點軟,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過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點兒,小心別燙著,好吃嗎?”
“好吃。”我一邊往嘴里填著餃子一邊意猶未盡地嘆氣,“什么時候再吃一頓豬肉白菜餡的?我快要想瘋了!”
都說人離鄉(xiāng)則賤,物卻以稀為貴。國內幾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這兒就變成稀罕物,平日難得一見。
他坐在對面含笑看著我,眼神卻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遠的往事,有點柔軟,也有點恍惚。聽到我的奢想,方回過神,伸手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你這小妞兒,怎么這么事兒啊?”
我扭頭躲開了,只是悶頭吃,心里頗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夠義氣,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應該立刻站起來與他劃清界限�?墒蔷S維黯然的神色還在眼前,我卻沒事人似的,竟和這個男人同在一個屋檐下,娓娓而談閑話家常,是不是有點無恥?
“圣誕節(jié)準備去哪兒玩兒?”他問我。
我嘴里塞著餃子,半天說不出話,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兒也不去。節(jié)后我要考試,在家復習功課�!�
奧德薩音樂學院預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驚人,我一點兒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顯然不相信,“那些學生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拿著家里的錢胡造?有幾個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蔽覑瀽灥卣f。
當年高考失利,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從小到大生活在贊譽中,走路一直都是抬著下巴的,一心以為自己是哈斯姬爾在世。沒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績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爾,羅馬尼亞著名女鋼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為了重拾過去的驕傲。
孫嘉遇笑笑,沒再說什么,起身在屋里四處轉悠,什么都拿起來看一看,特別地不見外。
等我洗了碗從廚房出來,就見他拎著塊硬紙板,正翻過來掉過去地擺弄。
那快長條形硬紙板的背面,貼著一張標準的鋼琴鍵位,平時不去學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練練指法,雖然簡陋,但聊勝于無。
“你就拿這個練琴?”他抬起頭,一臉困惑。
“嗯,怎么啦?”
“為什么不在實物上練?”
我癟嘴:“琴房太貴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價�!�
半價一小時還要十五美金呢,簡直是在搶錢,而且要提前一周預約。象我這樣的預科生,想得到輔導教師的指點,更得另行付費。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聲,輕輕放下紙板,見我按著胃部一臉不爽,忍笑問:“撐著了?”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方才吃得太急沒感覺,這會兒才感覺到實在吃多了,胃部象個鉛球沉甸甸地往下墜。
他乎擼我的頭發(fā),哈哈大笑:“真是,又沒人和你搶,吃不了你留下頓啊!”
我撥開他的手,翻個白眼給他,勉強維持著色厲內荏的表象,其實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兒?”
我沒得選擇,只能點頭答應。
離公寓不遠就有個小公園,我們沿湖邊慢慢溜達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雪覆蓋著腳下的草地,草還是綠的,上面結著冰碴,踩上去咔嚓作響。
湖面上結了薄冰,映著路燈閃著微弱的光芒。湖邊生長著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樹,據(jù)說暮春的時候會開滿豐潤的花,濃烈的香氣讓人蠱惑,鐵石心腸也會為之軟化,但此刻看過去只有一片荒涼。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得像個粽子,可還是冷,手指幾乎僵硬。我脫下手套放在嘴邊呵氣。
他握住我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里。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那種感覺難以形容,仿佛極致的性感。
后來的情景我有點迷糊,事后回憶起來,影影綽綽地總不象真的,象夢中的碎片。
他轉身輕輕抱住我,我忍不住開始發(fā)抖,想掙脫,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只是用嘴唇輕觸著我的耳根。耳后頸部的皮膚象通了電一樣陣陣發(fā)麻,如有一根細絲連著心臟,連帶著心臟都頻頻抽緊。
“Diorissimo,”他低聲說,“你果然喜歡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風情,并不適合我。只有Diorissimo纖細清冷,香味沒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睜開眼睛,他的側影輪廓分明,嘴角的線條卻是說不出的孩子氣。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時的樣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終于不由分說壓了下來。我在昏亂中笨拙地配合著,并沒有欲仙欲死的感覺,只是有點眩暈,可能因為缺氧。
天色晦暗,路邊的煤氣燈一盞盞點燃,照得周圍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禿禿的樹杈,縱橫交錯著伸向灰暗的天空,臉上有濕潤的涼意,原來又下雪了。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是清晰的心跳。原來他還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嘆口氣。
他解開我的衣領,從頸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著我的鎖骨,如羽毛般輕輕掠過。靈魂漸漸出竅,飄向不知名的去處。萬籟俱寂的地方,適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風出沒,柔弱的獵物心甘情愿成為他的受害者,在意亂情迷中幸福地沉淪,從此萬劫不復。
維維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閃過,我打了個寒顫,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這個人,渾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會被完全摧毀。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著他不肯說話,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轉。我的初吻,就這么沒了!給了一個中國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蘿卜!
他伸手抱我,“寶貝兒……”
我再次推開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顧他在身后大聲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燈光。我用鑰匙開了門,多日未見的維維坐在燈下,正彎腰給十根腳趾涂趾甲油,一種詭異的藍紫色,看久了會眼睛痛。
“趙玫,家里有人來過?”她抬起頭問。
我心虛得厲害,簡直不敢看她:“沒……是,同學來借琴譜�!�
維維并沒有留意我的臉色,點點頭,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氣,也沒敢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里,躡手躡腳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撫著嘴唇惆悵了很久。
維維這次回家,原來只為了收拾換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著她把衣服扔進箱子,想起孫嘉遇的叮囑,存了一肚子話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蓋,坐在我身邊,熟練點起一支煙。
我實在看不下去:“又抽煙又喝酒,你的聲帶會徹底完蛋。”
她是學聲樂的,聲帶一旦受傷,則是不可逆轉的傷害,對一個聲樂系的學生來說,就意味著一切結束。
沉默片刻,維維冷冷地說:“誰在乎?”
“你要去哪兒?”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種地方,當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維維,你覺得自個兒真的高興嗎?”
她碾滅香煙,一腳一腳踢著腳下的皮箱,“高興!我為什么要不高興?我不會為個不愛我的人糟踐自個兒。我得活得好好的,氣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為朋友也只能適可而止。
維維走了,十幾天后才回奧德薩。圣誕節(jié)我一個人無處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過的。
安德烈的父母熱情而好客,他還有一對十八九歲的孿生妹妹,活潑漂亮。聽說我在學鋼琴,便硬拉著我一起合奏,又逼著安德烈在一邊伴唱。
我才發(fā)現(xiàn)安德烈還有一個好嗓子,唱起歌來低沉悅耳,有幾分保羅麥肯特尼的味道。
這個夜晚過得十分熱鬧,鐘聲敲十二點,大家亂糟糟地許愿,然后分拆禮物。我?guī)淼亩Y物,是一套中國的刺繡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媽媽拿到,她很高興,過來吻我的額頭,連聲說著謝謝。
象安德烈兄妹一樣,我也得到一份圣誕禮物,一雙彩色的毛線手套。大家皆大歡喜。
平安夜結束,在我的堅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車一駛入黑暗的街道,曲終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來,感覺兩頰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歡聲笑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聲音也象來自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