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忽而莞爾。
“白芷,你下車一趟,拿些奶油果子給那孩子送去�!�
白芷福身退下,
隔著朦朧雨幕,
小孩從白芷手中接過攢盒,
等不及,當(dāng)即揀了一塊牛乳酥酪丟入口中。
哭聲不再,只剩下一雙亮堂堂的眼睛。
白芷又遞了一兩銀子過去,說是讓小孩買冰糖葫蘆吃。
婦人千恩萬謝,只收下奶油果子,并未收下銀錢。
馬車又一次行過長街,最后停在多寶閣外。
多寶閣人頭攢動,源源不斷的客人削尖了腦袋往里擠。
昨日公主鬢間別著的垂珠瑪瑙卻月釵又一次遭人一搶而空,如今店中空空如也,那卻月釵早被人搶空了去。
格林伊站在多寶閣中間,口干舌燥,不知同客人解釋了多少遍。
遙遙瞧見宋令枝,格林伊擠開擁擠人群,好不容易才蹭..到宋令枝身前。她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宋姐姐,你先去樓上,我這會子還脫不開身……”
宋令枝眉眼彎彎,手上執(zhí)著的山水墨團(tuán)扇擋在唇前,宋令枝壓低聲音。
“你這樣挨個解釋,猴年馬月也脫不開身,難不成今日多來一位客人,你都要同人解釋一遍。”
格林伊撇撇嘴:“那能怎么辦,總不能不理人罷�!�
宋令枝搖搖頭:“你去找個會寫字的伙計,貼張大字在鋪子前,不就行了?”
格林伊眼前一亮,暈乎乎的大腦總算理清一點(diǎn)頭緒,她猛拍腦門:“我怎么沒想到這法子,該打該打。”
話落,又忙忙去尋伙計來。
宋令枝眼疾手快拉住人:“且慢,我問你。垂珠瑪瑙卻月釵何時能做好?”
格林伊面露苦惱:“短則三日,多則十日。宋姐姐不知道,好些人日日都來一趟,說是怕來晚買不到,可日日空手而歸,難保哪日他們就煩了�!�
宋令枝沉吟片刻:“這事倒容易,我們家中做生意,也會擔(dān)心客人臨時變卦,故而會讓他們繳納定金。一來客人變卦了,我們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二來客人也不怕貨物被他人截胡。”
宋令枝溫聲細(xì)語,“你如今也跟著添上定金一項就成了,若愿意付定金的,十日內(nèi)定能拿到玉釵,不愿意的,就只能日日來碰運(yùn)氣。這樣豈不兩全?”
格林伊恍然大悟,轉(zhuǎn)身眉開眼笑,招呼著伙計干活。
多寶閣座無虛席,宋令枝先前采買的瑪瑙也有用武之地。
格林伊忙完,笑著端上茶水糕點(diǎn)上樓,滿臉堆笑。
“前兒我還聽見一趣事,隔壁一家珍寶鋪子也想學(xué)我們,可惜先前的瑪瑙都被宋姐姐收了去,這一時半會他們也尋不到貨源,只能干著急�!�
那鋪子先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想著壓低價從格林伊父親手中買走粉珠貝。格林伊父親拒絕后,還遭對方一陣?yán)涑盁嶂S。
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格林伊恨不得拍手稱快。
宋令枝挽起唇角,倏然又讓白芷捧來冊子。
“這如意香囊我前兒給公主瞧過了,她倒是喜歡得緊。只是我想著,香囊乃女子私物,比不得玉簪挽在發(fā)間,人人都可瞧見。
所以我想著,倒不如將這香囊的樣式畫出來,做成冊子,就放在多寶閣,若是客人瞧見喜歡,也可早早下定金�!�
宋令枝莞爾:“你覺得如何?”
格林伊瞪圓眼珠子,撫掌彎眼。
“此法甚好!今日隔壁的大娘還悄悄和我說,說她家中忙,又不能日日見著公主,只能從他人口中知曉公主今日又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上裏o緣得見,實乃憾事。如今有了這冊子,她倒是能親眼瞧見了�!�
一語未了,忽聽木樓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格林伊的兄長回來了。
八尺多高的男兒,杵在臺階之上,踟躕不前。
侍女福身請安:“大公子。”
槅扇木門厚重,空中遙遙傳來格林伊兄長□□爾的聲音,不見其人,卻是托侍女送來好錦匣的珠寶玉石。
也不知道□□爾從哪聽來宋令枝喜歡桂花,竟花高價尋來能工巧匠,為宋令枝雕了翡翠玉桂珠簪。
錦緞托著的玉簪瑩潤透亮,在燭光中泛著淡淡光影。
格林伊捂嘴,笑著揶揄兄長:“哪有人送禮,卻還躲著不敢見人的?若是哥哥知道那桂花是二王子送的,怕是恨不得以頭搶地!”
雖說是自家兄長心悅宋令枝,格林伊卻還是站在魏子淵那邊。
“我哥哥雖然也長得好看,家中也略有薄產(chǎn),不過比起二王子還是差遠(yuǎn)了。”
格林伊偷偷覷宋令枝,“宋姐姐,你覺得二王子如何?我聽說,你們認(rèn)識好久了。如今二王子得弗洛安王器重,弗洛安王膝下又只有二王子一子,將來王位定是要傳給他的。你若是嫁給他,日后就是王后了�!�
宋令枝眸光一滯,良久,方輕聲道:“他,很好�!�
魏子淵很好、很好,他顛沛流離這么多年,終于找回自己的雙親,他該留在弗洛安,繼承本就屬于他的王儲之位。
格林伊一手托著腮,同是女子,她怎能不懂宋令枝的言下之意。格林伊抿唇,復(fù)而又笑道。
“罷了,不提那些臭哄哄的男子,宋姐姐這般好,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宋姐姐,先前你要尋的礦石我替你打聽好了,只是那商人住在秦安島上,宋姐姐若是想去,還得坐船出海。”
格林伊侃侃而談,“那島也算是大周,只是島上的百姓不多,做的都是礦石買賣�!�
格林伊命侍女端來一個錦匣,匣內(nèi)是她自秦安島買來的礦石,“這些是中等的,宋姐姐瞧瞧可還行?”
綠寶石璀璨奪目,質(zhì)地瑩潤透亮,既是中等,自然是有瑕疵,只是不明顯罷了。
宋令枝細(xì)細(xì)拿在手心端詳,眼睛彎彎:“這個就很好了,待尋家中雕刻師父嵌上珍珠,這瑕疵也就看不見了。”
她好奇,“那商人近日可在島上?”
格林伊點(diǎn)頭:“我家同他做過生意,也算有點(diǎn)交情,宋姐姐若是想尋他,這幾日就得動身,我聽聞再過四五日,他要出趟遠(yuǎn)門�!�
宋令枝謝過格林伊,攜白芷回客棧,又命白芷收拾行囊,不日啟程。
白芷亦步亦趨跟在宋令枝身后,好奇:“姑娘怎的走得這般急,不先回府同老夫人說一聲嗎?或是等等魏……”
話猶未了,白芷后知后覺,如今的魏子淵已是弗洛安的二王子,想來也不能隨便出海。
宋令枝回首:“祖母那我寫信送去就好了,若是回府,怕是來不及。魏子淵……”
宋令枝低頭,“明日弗洛安王為他設(shè)宴�!�
請?zhí)缭缢椭了瘟钪Π盖�,連同一支垂花累累的桂花枝。
宋令枝輕聲,“待赴宴后,我們再走罷,后日啟程�!�
白芷福身應(yīng)“是”,她俯身,輕為宋令枝推開槅扇木門。
穿過緙絲屏風(fēng),倏然秋風(fēng)自支摘窗卷入,湘妃竹簾無聲晃動。
暗香漂浮,鼻尖淡淡的檀香縈繞,宋令枝整個人定在原地。
她對這檀香再熟悉不過,在大周、在沈硯的府邸。
上用的檀香添了沉香木,不顯笨拙沉重。
宋令枝如墜冰窟,寒意遍及四肢。
許久不曾籠罩周身的陰霾又一次席卷而來,眼皮直跳,心口劇烈起伏。
怎么會……
這里是弗洛安,離京城那么遠(yuǎn),沈硯如今該是在金鑾殿之上,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此處。
青紗帳幔輕拂,宋令枝心亂如麻。
她強(qiáng)撐著身子,染著百合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
許是她在帳幔前駐足太久,白芷不明所以,笑著往前半步:“姑娘怎么站在這?”
話落,伸手欲挽起帳幔。
宋令枝眼疾手快攥住白芷的手腕:“不要——”
房中尚未掌燈,光影昏暗,窗外雨聲飄搖,參差竹影映照在紗窗上。
影影綽綽。
耳邊寂寥無聲,只余窗外雨聲綿綿。
白芷唬了一跳,惴惴不安望向宋令枝,一雙眼睛驚恐緊張:“姑娘,可是發(fā)生何事了?”
宋令枝手指掐著白芷手腕,勒出清晰指印。她趕忙松開手,心神歸位。
“無、無事。”一手扶著鬢間的紅珊瑚點(diǎn)翠玉簪,宋令枝強(qiáng)顏歡笑,“只是忽然想起團(tuán)扇落在馬車上了,你去替我取了來�!�
白芷擔(dān)憂斜睨宋令枝,一步三回頭,轉(zhuǎn)身,提裙匆匆下樓。
房中又一次陷入長久的寂靜。
云影橫窗,先前的檀香好似又一次浮現(xiàn)。
廣袖輕抬,宋令枝顫巍巍伸出手,帳�;^指尖的剎那,顫栗四起。
宋令枝驚得松開手。
木地板上鋪著柔軟細(xì)膩的狼皮褥子,踩上去鴉雀無聲。細(xì)雨掠過耳畔,冷意侵肌入骨。
氣息僵滯。
鼻尖的檀香好似更濃了,混著窗外的朦朧雨霧。
長街遙遙傳來白芷的笑聲,似乎是找到了宋令枝的團(tuán)扇,她在同掌柜閑談。
許是在弗洛安多待了些時日,白芷如今的弗洛安語比之先前好上許多。
明明日子都在好轉(zhuǎn),怎么還會遇上沈硯?
宋令枝不得其解,貝齒緊緊咬著下唇,猛地拽住那一角晃動的帳幔。
狠狠往外一扯。
檐角上懸著的鎏金琺瑯鈴鐺隨之跟著晃蕩。
“——我看見你了!”宋令枝聲音急促,不知哪里來的打量,忽的探身步入帳后。
滿屋杳無聲息,靜悄無人耳語。
斑竹梳背椅上空空如也,博古架上供著灰陶加彩樂舞雜技俑,紫檀氨幾上亦有宋令枝出門前隨手丟開的鏤空雕銀熏香球。
滿屋空無一人,唯有宋令枝一人獨(dú)立的身影。
案后無人,榻上也無人,櫥柜中也沒有。
但凡藏身之處,宋令枝一一搜了一遍。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她整個人虛弱脫力,似柔若無骨,整個人軟綿綿倚
在窗下,順著窗子往下滑坐在地上。
寢屋空空如也,只有宋令枝一人急促的氣息聲,伴著吞入喉嚨低聲的嗚咽。
虛驚一場。
支摘窗下,一輛馬車緩步駛過。
秋風(fēng)乍起,隱約吹開車簾的一角。
晦暗不明的光影中,只見一串沉香木珠輕懸在腕間,那只手指骨勻稱,骨節(jié)分明。
長街一如既往的喧囂。
小販支著攤,婦人系著汗巾,在鍋灶前忙碌,
綿軟肉包熱氣騰騰,腳邊蹲著一個小孩,牙齒掉了一顆,說話都漏風(fēng)人難過。
小孩手中捧著一個漆木攢盒,哼哧哼哧和好友吹噓:“這可是仙子姐姐給我的,你們一個都不可以吃!我才沒騙人,那姐姐長得可好看了,這牛乳酥酪就是她給的!”
小孩得意洋洋同好友炫耀。
忽而,一人舉著油紙傘,站在小孩身后。
婦人眉開眼笑:“這位客官要吃什么,肉包子還是素包子,我這的包子……”
岳栩從懷中掏出十兩銀子。
片刻,他手上多出一個十錦攢盒,身后的小孩哇哇大哭,氣得婦人直罵:“一個攢盒十兩銀子,你娘起早貪黑一個月都賺不了這么多,你有啥好哭的你!”
話落,又抱起自家小孩,偷偷抬眼。
隔著朦朧雨幕,只見墨綠車簾挽起一角,岳栩畢恭畢敬站在馬車旁:“主子,您要的攢盒。”
漆木攢盒精致,盒上刻著數(shù)株紅梅,還有一個小小的“宋”字。
微弱光影落在他眼角,沈硯漫不經(jīng)心朝攢盒望去一眼。
他自是知曉這攢盒是宋令枝給那小孩的。
沉香木珠在指尖輕捻,沈硯淡漠收回視線,冰冷吐出兩個字:“燒了�!�
岳栩一怔,又似是對沈硯的喜怒無常見過不怪,躬身退下。
雨更大了。
……
翌日。
秋日多雨,霧蒙蒙的天色不見一點(diǎn)光亮。
房中各處掌燈,光影悠悠,在宋令枝眉眼躍動。
白芷滿臉堆笑,捧著妝匣行至宋令枝身后:“姑娘瞧瞧這簪子,這是二王子打發(fā)人送來的�!�
雕花鏤空芙蓉點(diǎn)翠玉簪瑩潤透亮,匣內(nèi)的千葉攢金牡丹玉佩亦是價值千金。
數(shù)十個錦匣,比格林伊兄長整整多出一倍。
宋令枝哭笑不得:“……你和他說的?”
白芷捂嘴偷樂:“奴婢哪敢做這事,是那日格林伊同公主拌嘴,不小心說漏嘴的。”
銅鏡前映出宋令枝一張姣好容顏,眉若遠(yuǎn)山,膚若凝脂。
白芷手上捏著玉簪,在宋令枝鬢間比劃:“姑娘今日用這支罷?奴婢瞧著同姑娘的錦衣倒是相襯�!�
宋令枝彎眼,點(diǎn)點(diǎn)頭:“依你的便是�!�
秋風(fēng)瑟瑟,夜雨清寒透幕。
魏子淵本來是想著打發(fā)宮人接宋令枝入宮,只是話剛出口,當(dāng)即被宋令枝拒絕了。
雨聲連綿不絕,宋令枝小心翼翼扶著白芷的手,輕踏上腳凳。
馬車寬敞,車前懸著兩盞玻璃繡球燈。
微弱光影灑落,細(xì)細(xì)捻在宋令枝腳邊。
夜里冷,白芷特為宋令枝披上一身梅花緙絲雨花錦披風(fēng),又在宋令枝手上多添了一個小手爐。
白芷溫聲細(xì)語:“姑娘慢些走,仔細(xì)這腳凳滑,倘若摔著,可不是鬧著頑的……”
一語未盡,宋令枝倏然一腳踩空,滿頭珠翠往馬車上撞去。
白芷唬了一跳,忙忙從奴仆拿取來羊角燈,她一手還扶著宋令枝:“姑娘,身子可有大礙,奴婢剛剛好像聽見……”
“咔嚓”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