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付岳眉心一擰,道:“郡王,不可�!�
蕭元鶴盯著穆裴軒,嗤笑道:“穆裴軒,你不敢?”
穆裴軒渾不在意,似笑非笑道:“我既然已經(jīng)來了,又有何不敢?難不成信王還能讓我在玉安出事不成?”他這話有幾分吊兒郎當(dāng)?shù)囊馕�,像是對付岳說的,卻擺明了是說給蕭元鶴聽。蕭元鶴自也是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深深地看了穆裴軒一眼,付岳卻不贊同,道:“便是昔日郡王赴梁都,身邊尚有千人隨同,如今要郡王孤身去玉安,敢問四公子,這是陛下的旨意,還是令尊之意?”
蕭元鶴卻反問道:“爾等是來見陛下的,帶如此多的軍士,穆裴軒,你是何居心?”
穆裴軒卻笑了笑,沒有說話,他身后的精銳握矛持槍,森冷的利刃在冬日下折出寒光凜冽。
雙方僵持在乾安縣外,臨了,蕭元鶴還是退了一步,穆裴軒帶兩千人進(jìn)玉安,只不過人只能留在玉安城外。
穆裴軒點了頭。
顧云真留下坐鎮(zhèn)。
“蕭元鶴是信王的第四子,”穆裴軒和段臨舟一道坐在馬車內(nèi),將養(yǎng)了幾日,段臨舟的臉色已經(jīng)好了許多。穆裴軒見他喝完了藥,熟稔地拿起一個掛了糖霜的果脯送入他口中,段臨舟就著他的手吃了,方壓了壓滿口的苦味,道:“此人敏銳。”
他不過多看了一眼,蕭元鶴便察覺了,一眼看了過來。
段臨舟如今的身份是穆裴軒身邊的謀士,見狀唇角含笑,抬手施了一禮。
穆裴軒說:“嗯,蕭元鶴雖是庶出,卻很是善戰(zhàn),頗得信王看重。比起蕭元啟,蕭元鶴也算個人物了�!�
信王蕭邵有四子,嫡長子蕭元啟是世子,次子蕭元衡和蕭元啟一母同胞,可惜十九歲剿滅�?軙r死在了海上,剩余的蕭元瑞和蕭元鶴俱是庶出。早在穆裴軒決定前去玉安時,段臨舟就吩咐聞風(fēng)院查過信王,因此對穆裴軒所說的也有所了解。他聽聞蕭元衡是個將才,驚才絕艷,很得信王的疼愛,隱隱有立他為世子的意思。
后來蕭元衡死了。
蕭邵還因此重病了一場。
段臨舟不知想到什么,笑道:“有如此了不得的兄弟,蕭世子日子約莫是不好過�!�
穆裴軒聽出他話里的意思,道:“信王妃出身玉州孟氏,信王懼內(nèi),若無信王妃,蕭元啟未必坐得穩(wěn)世子之位�!�
二人只不過是閑話,于他們而言,信王府這灘水越渾濁,于他們越有利。玉安在望,蕭元鶴又和他們一道回玉安,穆裴軒一行人索性放緩了行程,快馬一日便能到,他們愣是走了兩日。
他們到玉安那日,是個好天氣,暖陽初綻,拂去了隆冬里的凜冽寒意。
玉安城門外竟有人相迎。
是朝廷里的人,為首的是戶部尚書秦穹,他口中道是奉了圣旨來的,親迎穆裴軒入南都。大梁遷都玉安之后,因之玉安在大梁南境,玉安便得了個南都的名號。
穆裴軒和段臨舟對視一眼,對秦穹道是休整片刻便隨他去面圣,秦穹無二話。這位原戶部尚書,而今被小皇帝擢封太師,卻因主張南遷而背了滿身罵名的老臣已經(jīng)年近花甲,舉手投足間透著股子文臣的質(zhì)樸剛正。不知是小皇帝的旨意,抑或是秦穹自己的意思,竟還讓禮部的人帶著他們?nèi)グ差D,足見看重。
穆裴軒要入宮面圣,只叮囑了段臨舟和付岳幾句,就跟著秦穹走了。
穆裴軒的兩千人馬大都在玉安城外,只帶了五百來人進(jìn)城,禮部員外郎將他們帶去的是玉安城內(nèi)一座修葺過的三進(jìn)的院子。那員外郎見段臨舟等人打量著這處宅子,神情有些不自在,他瞧出了穆裴軒不在,主事人便是這位說是穆裴軒幕僚的周先生。穆裴軒如今手握邊南大軍,是皇帝也要拉攏的戍邊大將,這位周先生雖是穆裴軒的幕僚,可見付岳等人都對他禮遇有加,禮部員外郎也不敢怠慢。
員外郎尷尬地笑說:“玉安不比梁都……”
那豈止是比不得,梁都是大梁數(shù)百年的皇都,便是往前數(shù),那也是三朝皇城。玉安再繁華,還能越了梁都去?梁都的皇親勛貴跟著一道遷來玉安的不少,霎時間,玉安都似變得擁擠了。段臨舟早在他創(chuàng)立聞風(fēng)院往玉安安插人時,曾置下幾處店鋪屋舍,本是無意之舉,如今都翻了幾番。
當(dāng)中還有一處地段極好的,可惜被南遷來的一個侯爺瞧上了,為不引人注目,只好舍了出去。
段臨舟朝著行宮的方向拱手道:“替我家郡王多謝圣上關(guān)懷。”
關(guān)大人松了口氣,道:“那便不叨擾諸位了,若還有事,只管著人尋我便是�!�
段臨舟對一旁的章潮道:“章潮,送送關(guān)大人。”
流光將禮部的人引了出去,院子里便只有自己人了,周自瑾打量著周遭,說:“這宅子也忒簡陋了些。”
牧柯說:“玉安不是梁都,這兒離行宮不遠(yuǎn),皇上如今還能在這兒給咱們郡王弄出一座三進(jìn)的宅子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
周自瑾想了想,笑道:“也是,”他道,“還讓人修葺過呢,這株梅花還是新栽的�!�
“郡王妃——”周自瑾話剛出口,對上段臨舟的目光就閉上了嘴,改了口,“周先生,”他揉了揉鼻尖,訕笑道:“一時間改不過來�!�
“在外頭得記著,”段臨舟說,自遇上蕭元鶴一行人,穆裴軒對外只說段臨舟是他的幕僚,并未直言郡王妃身份。段臨舟知道他這是為了掩人耳目,穆裴軒如今來了玉安,便已經(jīng)卷入玉安這灘渾水里,段臨舟是他的軟肋,若為有心人知道,未必不會對他下手。
穆裴軒不愿冒這樣的風(fēng)險。
段臨舟說:“自瑾,你帶人去將整個宅子查一遍�!�
“付統(tǒng)領(lǐng),你且先去安頓一道進(jìn)京的軍士�!�
周自瑾和付岳都應(yīng)了聲,牧柯道:“我得回趟家,就先告辭了�!�
段臨舟點了頭,笑道:“改日再拜訪牧院正�!�
牧柯擺擺手,便走了,段臨舟也松了一口氣,流光說:“公子,累了一路,您也歇歇吧�!�
段臨舟:“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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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南遷之后,皇帝就住進(jìn)了玉安的行宮里,那座行宮還是前朝修建的,后來大梁有幾位皇帝愛南巡又重新修葺過,可那也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細(xì)細(xì)數(shù)來,行宮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沒有人住過了。
穆裴軒走在行宮的石階上,腦海中浮現(xiàn)自踏入玉安以來所見的種種。行宮如今就是另一個皇城,戍衛(wèi)行宮的是禁軍和錦衣衛(wèi),穆裴軒跟著秦穹入宮也經(jīng)了幾道監(jiān)搜,足見行宮戒備之森嚴(yán)。
穆裴軒若有所思,他又想起那位小皇帝來,小皇帝叫蕭珣,年幼的豐啟帝而今不過十歲,卻已經(jīng)是登上帝位的第三年了。穆裴軒雖不喜歡大梁皇室,興許是蕭珣年幼,穆裴軒對蕭珣,卻沒有什么喜惡。穆氏一族世代都是純臣,忠臣,戍衛(wèi)南境兩百余載,從未有片刻懈怠。穆裴軒生得遲,自他知事起,梁都就已經(jīng)對邊軍多有猜疑,設(shè)立的衛(wèi)所更是有意分割二十萬邊軍,更對侯府多加掣肘,但有戰(zhàn)事,梁都還要遣使臣行監(jiān)軍之責(zé)。
穆裴軒不喜歡,更不甘心。
穆家世代忠心,憑什么梁都因著一個謀反的云家就如此猜忌他們?最后更累得他父親身死。即便他知道天心莫測,卻依舊不甘心,或許就是因著這,他爹和大哥都對他頗為擔(dān)憂。
穆裴軒對梁都有恨,對皇室有怨�?稍挂埠�,恨也罷,穆裴軒都做不來將這怨恨施加于一個稚子身上。
穆裴軒想著,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位小太子了,幾乎記不清他的模樣了,可當(dāng)穆裴軒跪在殿下,那位小皇帝自龍椅下來,親自將他扶起時,對上對方那張臉,穆裴軒還是愣了一下。無他,面前的孩子面容蒼白,瘦弱得不似金尊玉貴的九五之尊,單薄的身軀裹在明黃的龍袍里,好似要被壓折了似的。
“軒哥哥,快起來,”蕭珣抓著他的手臂,二人四目相對,小孩兒露出一個笑來。穆裴軒垂下眼睛,道:“謝圣上�!�
“招喜,賜座
,”蕭珣說。
陪侍在一旁的是個白面宦官,三十來歲,得了旨意應(yīng)下聲,便去搬了一張椅子給穆裴軒。蕭珣說:“軒哥哥,坐吧,”他說,“坐著陪朕說說話�!�
穆裴軒道:“是�!�
蕭珣和穆裴軒原是沒什么交情的,當(dāng)年穆裴軒入京為質(zhì),頂著一副被寵壞的紈绔子弟做派,除卻身手了得,性子魯莽沖動,在梁都里沒少生是非�?伤执缒媚煤�,斗雞打架都是尋常事,便也是夜里套人麻袋也不把人打死,皇帝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本就是為了探個底,拿捏安南侯府。
那時蕭珣還是太子,年紀(jì)小,住在東宮,和穆裴軒只在宮宴里打過幾回照面。
有一回皇帝擺駕皇家圍場,點了穆裴軒隨行,蕭珣也在其列,不知怎的,獅獸園馴養(yǎng)的猛虎突然發(fā)狂跑了出來,險些撲住蕭珣。穆裴軒當(dāng)時在場,危急時刻救下了蕭珣。太子在圍場險些喪于虎口,皇帝震怒,著三司并錦衣衛(wèi)徹查還讓穆裴軒督管此案,穆裴軒自是不能出頭的,他冷眼看著梁都里的那團(tuán)烏糟事,越發(fā)心灰意冷。
后來頂包的是獅獸園飼養(yǎng)老虎的小吏,只不過小吏畏罪自殺,此案審查無果,反而牽連出了許多人。即便是皇帝,也只能不了了之。
此案雖無結(jié)果,穆裴軒卻因救太子之功,封了郡王,小太子對穆裴軒也親近了幾分,私下里叫他一聲軒哥哥。
蕭珣一口一個軒哥哥,穆裴軒道:“皇上,您如今已是九五之尊,臣當(dāng)不得您如此稱呼�!�
蕭珣愣了愣,低聲說:“軒哥哥,連你也要和朕生疏了嗎?”
“自父皇駕崩之后,母后薨了,太傅被貶謫了,”蕭珣說,“皇叔也死了,軒哥哥,你是不是對珣兒很失望?”
“珣兒不是個好帝王,如今還丟了大梁的半壁江山,珣兒是罪人�!�
穆裴軒微怔,看著面前的孩子,半晌,嘆了口氣,輕聲說:“皇上不過沖齡,便斬了奸相,又怎么會是罪人?”
“昔日勾踐窮途末路時尚能臥薪嘗膽,皇上而今不過權(quán)宜之計,將來定有中興大梁的一日。”
蕭珣說:“真的嗎?”
“軒哥哥,你會幫我嗎?”
穆裴軒抬起眼睛,蕭珣也看著他,眼巴巴的,有些惶恐,想抓住一線希望似的,穆裴軒慢慢道:“臣是大梁臣子,自然會輔佐皇上。”
君臣四目相對,蕭珣輕聲道:“朕就知道,軒哥哥一定不會背叛朕的。”
穆裴軒并未在行宮久留,他走后,一直候在偏殿的秦穹便走了進(jìn)去。
“皇上,”秦穹躬身行了一禮。
蕭珣說:“老師,你說靖南郡王,此番入玉安,到底為的什么?”
“皇叔曾說,大梁戍邊大吏中,若有一位絕不會生二心的,必是邊南,穆府赤膽忠心,絕不會背叛大梁。”
秦穹道:“皇上,郡王在這時入玉安,或許是有所求,這求,或在陛下,或在信王。可無論他所求為何,都不能讓邊南和玉安結(jié)盟。”
蕭珣輕聲道:“朕明白�!�
“當(dāng)初皇叔就是對秦鳳遠(yuǎn)太過信任,才會有今日西北之患�!毕鹊墼幸庀魅跤榔胶畹谋鴻�(quán),是端王力保永平侯府,誰曾想,今日奪下梁都的會是秦鳳遠(yuǎn)。
事關(guān)皇家親王,秦穹并未多言,他寬慰道:“南遷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陛下還小,如今秦鳳遠(yuǎn)雖占了梁都,可他已將自己置于腹背受敵之境,只要我們在玉安站穩(wěn)腳跟,必有收復(fù)失地的一日�!�
蕭珣沒有言語點了點頭,年少的帝王面容蒼白,眼里露出幾分與年齡不相符的陰郁,說:“讓錦衣衛(wèi)暗中盯著穆裴軒�!�
“這穆裴軒不好好地待在邊南,跑玉安來,究竟想做什么?”
思索穆裴軒來意的豈止蕭珣,信王府的書房中燈火通明,信王坐在太師椅上,幕僚分列左右。
當(dāng)中一人道:“莫不是他也想分一杯羹?”
“穆裴軒手握邊南二十萬大軍,豈會沒有野心?”另一個幕僚說,“他若沒有野心,當(dāng)初隴州、良州幾州為何請旨讓南軍駐扎州內(nèi)?你以為當(dāng)真是州牧的意思?大梁十九州,如今瑞州、云州,隴州、良州、萬州悉數(shù)歸入穆裴軒手中,你且看看,整個西南不日只怕都要姓穆�!�
“便是他得了西南又如何,西南貧瘠,穆裴軒想鎮(zhèn)著邊南就得征兵,他哪兒來的銀子?”
“西南隴州良州貧瘠,瑞州云州雖比不得蒼州,可也算不上窮。再說,別忘了,穆裴軒去年剛?cè)⒘苏l,只要段臨舟一死,整個段家就是穆家的。”
“如今我們的大患不在西南,在玉安,”左上首的天乾約莫五十來歲,他一開口,書房內(nèi)的幕僚都靜了靜,看著他,老者沉聲說,“在梁都來的世家,在北邊兒�!�
少帝遷都,梁都的世家豪族遷來玉安的不少,他們世代簪纓,根基深,即便是初來玉安,也非好相與的。他們要在玉安扎根,必然觸及玉安的士族,這些日子一直斗得兇。這是玉安的士族和梁都的世家之爭,也是少帝和信王之斗,無可避免。秦鳳遠(yuǎn)瘋了,他雖占了梁都,卻無自立為帝,與他們劃江而治的意思,大有過了年,天氣回暖便要再攻之意。
信王雖迎了少帝,打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心思,他不想和秦鳳遠(yuǎn)打。秦鳳遠(yuǎn)是條瘋狗,北境尚且攔不住他的鐵騎,信王的水師在陸地上碰上秦鳳遠(yuǎn)的騎兵,即便有一戰(zhàn)之力,少不得也要損兵折將。這是亂局,他一旦有所折損,說不得就要為他人做嫁衣。
遠(yuǎn)的不說,收攏了西南五州的穆家就足以讓人忌憚。
燭火搖曳,映在信王蕭邵那張剛毅的面容上,襯得臉上的皺紋都如刀似的,他聽著幕僚爭吵不休,聽得老者那話,神色微微動了動,道:“這場風(fēng)雪,北境二十六部也凍死了不少牛羊吧�!�
老者應(yīng)道:“回王爺,風(fēng)雪摧人,北境雪災(zāi)嚴(yán)酷,亦是罕見�!�
“下得大……風(fēng)雪下得大,”蕭邵冷笑一聲,“胡人的牛羊養(yǎng)不活他們的兒郎,自會南下劫掠,秦鳳遠(yuǎn)占了梁都時日尚短,人困馬乏,屠顏野心勃勃,未必不會想咬他一口�!�
書房中的幕僚聞言都看向蕭邵,蕭邵說:“找?guī)讉人看著他們�!�
“不過一個小兒,玉安不是瑞州,在這兒穆裴軒還能翻出天去不成?”
“是,王爺,”幕僚悉數(shù)應(yīng)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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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告罄嗚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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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天寒,玉安也冷,穆裴軒回去時,新宅子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了。屋子里燒了銀霜炭,暖烘烘的,他摘下大氅交給分墨,轉(zhuǎn)過屏風(fēng),就見段臨舟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手中握著的一卷賬冊要掉不掉的。
突然,那幾根細(xì)瘦的手指一松,賬冊往下滑,穆裴軒腳下快,伸手撈住了那卷賬冊。
在新地方,段臨舟本就睡得淺,當(dāng)即就被這動靜驚醒了,“郡王?”他睜開眼,就瞧見了穆裴軒。穆裴軒將賬冊放在一旁,道:怎么不先睡?”
段臨舟搖了搖頭,穆裴軒道:“乏了先歇會兒,賬冊看不完。”
段臨舟說:“玉安幾個掌事手里的�!彼麄儎偟接癜�,明里暗里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們,段臨舟不便去見玉安鋪子的管事,便讓江漁跑了一趟。
江漁帶來了鋪子的賬本,和近些時日玉安的消息。
賬冊里夾雜著信箋,送來的原件是聞風(fēng)院里專人寫就,尋常人看不懂,段臨舟拿著之后便謄抄了一遍,他將泛著墨香的信箋給了穆裴軒,道:“你先看看。”
穆裴軒應(yīng)了聲,看著他面容上的疲憊之態(tài),忍不住拿手背貼了貼他的臉頰,道:“費心了。”
段臨舟覷他一眼,懶洋洋地靠著,說:“今日去見了小皇帝,覺得如何?”
穆裴軒評價道:“心思深�!�
蕭珣在他面前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殊不知這套把戲穆裴軒當(dāng)年在梁都就玩過了,不過是為了示弱于人前,伺機而后動。
何況他還在宮里殺了林相,誅了他滿門。這樣的魄力,這樣的手段,豈是一個尋常孩子能有的。
即便他身后站著秦穹。
穆裴軒垂下眼睛看著段臨舟遞予他的信箋,上頭的字跡筋骨遒勁,很有股子落拓灑脫的意味,拇指摩挲了須臾,方細(xì)細(xì)翻看了起來。聞風(fēng)院傳上來的消息比他們所猜測的更為詳盡。在梁都時,林相張?zhí)O(jiān)勾結(jié)和世家打擂臺,世家被摁了多年,如今林相死了,張?zhí)O(jiān)也在南遷途中遭了冷箭身亡。世家趁勢而起,太師秦穹便是出身世家,他們憋屈了這些年,如虎狼一般,要圈新地盤,自是要和玉安的虎狼撕咬一番的。
遷都也有個好處,小皇帝蕭珣原本年幼,由端王、林相還有其他幾位大臣共同輔政,如今死的死,殉國的殉國,朝堂洗牌,蕭珣直接親政也無人再拿他年幼說事了。如今玉安掌兵的除了信王手里的水師,還有掌著京營的營帥付如晦,錦衣衛(wèi)指揮使郭淮。
蕭云旌而今帶著戍北軍守在衡州,防著秦鳳遠(yuǎn)的西北大軍。戍北軍在博州臨關(guān)和秦鳳遠(yuǎn)交鋒,損兵折將,如今虧得厲害。蕭家原不姓蕭,蕭家祖上是給太祖養(yǎng)馬的,后來出了個驚才絕艷的人物,帶著蕭家改換門庭。因著蕭家世代效忠帝王,又經(jīng)三代,被賜了國姓。
正是如此,云氏被誅之后,蕭子行才能接管戍北軍。
蕭家可說是大梁皇室最忠心的看家狗,可即便如此,蕭家在梁都的世家里也是要矮一頭的。
玉安雖說只是個府城,可玉安富庶,除了信王一支,大的有孟家,曹家,謝家,宗家?guī)讉世家,世家之間盤根錯結(jié),早就深深地扎入了玉安的每一寸泥壤。
段臨舟說:“孟家風(fēng)頭最盛,孟欽殊任著玉州鹽運使,”鹽運使主管鹽業(yè),錢多,“信王妃就是孟欽殊嫡親的妹妹,也因為他,信王妃雖跋扈,信王只能多加忍讓,傳出了懼內(nèi)的名聲�!�
穆裴軒沉吟片刻,道:“他如今動作頻頻,想來是見朝廷南遷之后,朝中多空缺,眼熱,不甘做這從三品的鹽運使了。”
段臨舟說:“玉州鹽運使是個實差。”
穆裴軒笑了一下,道:“孟欽殊在鹽運司經(jīng)營多年,他若能再進(jìn)一步,便是有人坐了他的位置,也不敢越過他,鹽運司還是他的。”
段臨舟也反應(yīng)過來,他嘖了聲,說:“孟家如日中天,其他幾家未必坐得住�!�
穆裴軒道:“他們坐不住才好�!�
玉安城里的水太深,風(fēng)波詭譎,稍有不慎就要身陷泥沼。穆裴軒來玉安,除了親自探一探個中深淺,為的是那顆救命的珠子,無意撥弄玉安的風(fēng)云。可架不住小皇帝待他親近,時常召他入宮伴駕,這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穆裴軒要上小皇帝的船。
穆裴軒曾經(jīng)在梁都待過,自是有些故交,他的故交大都是勛貴子弟,昔日一道在梁都里斗雞走馬的紈绔。梁都風(fēng)雨飄搖,也落不著他們頭上,一個個自是好好的。熬過了倉惶的南遷,又抖擻起來,著錦穿羅的打玉安大街上招搖,好不快活。
這些勛貴子弟里,勇毅侯家的小公子和穆裴軒當(dāng)年很是交好。那小公子喚李承意,是個天乾,年紀(jì)和穆裴軒相仿,年少時就好吃喝玩樂,如今瞧著也沒多變。
玉安東安坊多銷金窟,溫柔鄉(xiāng)。
空氣里飄著脂粉香,婉轉(zhuǎn)的小調(diào)里透出玉州當(dāng)?shù)氐木d軟,繾綣起伏間,頗有醉生夢死的意味。酒過三旬,李承意也喝多了,腳步踉蹌,穆裴軒伸手扶了他一把,道:“今日便到這兒吧,我著人送你回去�!�
李承意抓著他的手臂,道:“那不成,咱們兄弟多年未見,就得不醉不歸。”
穆裴軒說:“你醉了,我也醉了�!�
李承意打了個酒嗝,一雙教酒熏紅的眼睛盯著他看了須臾,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道:“你哄我,你沒醉,你沒醉,”他一屁股坐下,又伸長了手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說:“穆二啊,咱們當(dāng)年梁都的這些人里,只你最得意了�!�
“你看看,渺然、明秀殉國了,談六折在了南遷途中,”李承意說,“談六是病死的,他受了驚,夜夜噩夢,最后就這么死了。”
穆裴軒沉默不語,姜渺然是安國公的孫子,姜家闔族文人,卻都留在了梁都,齊齊提劍上了戰(zhàn)場。安南侯府和國公府交好,穆裴軒當(dāng)年和姜渺然關(guān)系也最是親近。
“我們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了梁都,南遷——說得好聽,都是一群喪家之犬——”
這話犯忌諱,穆裴軒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承意,好了,這話不該說�!�
李承意渾不在意地笑,說:“有什么不該說的,你知道玉安的那些人都怎么說我們,喪,家,之,犬,”末了四字,他是一個一個吐出來的,泣血似的,“教秦鳳遠(yuǎn)打得抱頭鼠竄,還將京都丟了,我們是大梁的罪人。”
“穆二,我夜里總夢見渺然,你說我當(dāng)時怎么沒留在梁都,我應(yīng)該和他一起留下,一起守著梁都,也好過這般茍活著……”
穆裴軒看著癱坐在軟墊上的李承意,他其實心里也瞧不上李承意這般自怨自艾,后悔不已的模樣,有什么用呢?于他們而言,這不過是午夜夢回的愧疚罷了,清醒時,依舊醉生夢死,無所作為,倒不如姜渺然以身殉國來得有骨氣。
李承意醉糊涂了,顛來倒去的都是懊悔,痛苦之辭,穆裴軒嘆了聲,道:“承意,大梁還未亡�!�
李承意茫茫然抬起頭。
穆裴軒道:“梁都雖丟了,難道不能拿回來嗎?你是公卿子弟,享百姓奉養(yǎng),既有心復(fù)興大梁,又何必夜夜買醉?”
李承意淚漣漣地?fù)u頭,說:“我不成,我不成,我就是一個紈绔……”
穆裴軒盯著他的眼睛,道:“你還未做,怎么知道不成?”
李承意呆了呆,許久沒有說話,穆裴軒摘了他手中已經(jīng)空了的酒杯,握著他的手臂扶他站了起來,道:“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李承意搖搖晃晃地起身,大半身子抖靠在了穆裴軒身上,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熏熏然地問:“穆二,你呢,你又是為的什么呢?大梁還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