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真是太麻煩了。
他感覺自己請了一尊大佛回來,剛才巫妖七和他商量了半天剝了希衡的皮后殺不殺她,他們討論得如火如荼,但居然都沒有設想過一種可能性:
他們殺不了,也剝不了她的皮。
這位劍君的確如她諄諄教導弟子的那樣,從來不做妖魔的選擇題。
烏月一邊點著自己的額頭,緩解頭疼,一邊又說:“劍君,你的殺道徹底張開能夠影響整座城嗎?”
不消希衡回答,烏月就又笑著說:“恐怕不能,否則,剛才在戰(zhàn)場上你就不會被我俘回來了,因為你知道當時哪怕你用殺道影響我,也有其余巫妖高層會帶你回來,巫妖數眾,而劍君寡,哪怕是車輪戰(zhàn),你也撐不到被救,所幸少用力氣�!�
“所以,劍君,現在我雖然殺不了你,也動不了你,但你仍然是下風,所以你還是紆尊降貴,同我說說話罷,否則,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么事來�!�
烏月意有所指地說:“畢竟,劍君不是毫無弱點�!�
希衡了然:“你拿楓兒來威脅本君�!�
烏月聽見泠泠清音響起,享受地深呼吸一口。
其余巫妖高層面色復雜,心里吐槽,心說您剛才因為她險些死了,現在還沒法清醒嗎?
其實烏月只是高興,他紅光滿面,眼角眉梢春風得意。
烏月這一生都是為巫妖的使命和責任活著,后來遇到希衡,他和她說話,也都不是以自己的身份。
確切來說,這是烏月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和希衡說話。
希衡問:“楓兒現在在哪里?”
烏月高興的神色沒有持續(xù)太久,他有些費解地朝希衡“噓”了一聲,眼底的愉悅消散。
他道:“劍君,我喜歡和你說話,但不喜歡聽你講王楓。”
烏月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不悅的氣息,希衡則直接道:“你不喜歡,關本君什么事?”
烏月:……
他從前倒是沒發(fā)現,這位劍君在氣人方面倒也挺有天賦。
烏月找回自己的節(jié)奏:“可現在你是我的囚徒,我其實很費解,王楓的天賦并沒有我好,在某些方面,她也不夠機警,不夠機警不算什么,但有時候,就會釀造成大錯,就比如說這一次,這一次不就是她害的你?我和王楓都做過你的徒弟,我比她好這么多,為什么你總是對她念念不忘,卻對我這么苛責�!�
“劍君,恐怕你沒有發(fā)現,自從你認出我之后,你就沒有對我笑過一下,也沒有關心過我哪怕一句。”
希衡說:“你是巫妖之王,本君和你是敵人,你用不著本君關心�!�
同時,她再冷冷補充一句:“是你使用鬼魅伎倆欺騙楓兒,她是受害之人,怎是她的錯?”
烏月幾乎要冷笑,好,反正她就是舍不得怪王楓。
烏月不想再和希衡談關于王楓的話題,他回答:“可我也的確當過你一段時間的徒弟,不是嗎?難道那段時間的相處是假的?”
他蹲下身,希衡此時在打坐恢復,烏月讓視線和她平齊。
烏月說:“那本《笑林廣記》我還沒有給你講完,你現在還想不想聽?”
烏月其實一點兒也不想聽到自己想象之外的答案,所以他問完就說:“那個人還在我手里。”
希衡壓根不吃這套:“你囚禁她這么久,她該受的折磨早已受遍,你要是能殺她也早就殺了,現在用這樣的話來威脅本君,毫無意義�!�
烏月眼中沉沉的情緒全部壓下來:“所以,你不想聽我講完那本《笑林廣記》
”
希衡:“不想�!�
烏月眼中全是翻滾的情緒:“劍君,你可知道,來這里之前,我剛同我的臣屬大吵一架,他們讓我殺了你,我不愿意,因為我們相處一段時間,我對你早已有了情,可結果呢?原來將巫妖看作妖魔的華湛劍君比巫妖還要無情?”
希衡說:“剝本君之皮的情?恨不得廢本君一身修為的情?”
烏月的頭似乎更疼了,他說:“這是必行之舉,你殺了這么多巫妖,我總得為巫妖討個公道。好,你這么說,是不信任我有情,你恐怕也不信巫妖有情,那么劍君,陪我去看�!�
烏月帶著希衡,往華泉城而去。
第369章
死亡的假象
華泉城。
華泉城已經盡數被巫妖占領,而且,因為巫妖很早之前就緩慢滲透了華泉城,日子緩慢推移,改變水滴石穿,此時的華泉城也沒有進入荒涼的戰(zhàn)后狀態(tài)。
只是,從以前悠閑享受生活的人,變成了悠閑享受生活的巫妖。
烏月巡視著他的城。
城中有烏月特設的巫妖官正在售賣東西,有甜的糖,酸的杏兒,也有巫妖城池的特產:人魔妖之肉。
烏月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子民臉上洋溢笑容,他站定腳步,等著被巫妖重重押解的希衡,烏月懶得等,他颯沓流星般走過去,讓押解希衡的巫妖下屬先退在一旁,自己跟在希衡旁邊。
烏月說:“你看,巫妖的子民也會笑。它們生來不只是為了忍受平江堰中冰冷的寒水,它們也有沐浴陽光、享受生命的權利,它們和人魔妖一樣,餓了會難受,飽了會愉悅�!�
所以,烏月才要掀起戰(zhàn)爭。
哪怕他掀起的戰(zhàn)爭毀了這個世界又如何?一個壓迫巫妖的世界留著還有什么用呢?
烏月說著自己的話,本來沒想過希衡回答自己。
他知道希衡是敵人,她從始至終都不站在巫妖這邊。
可希衡這時卻環(huán)視過巫妖中的老弱婦孺,說:“的確�!�
“的確?”烏月下意識重復一句希衡的話,等反應過來希衡說了什么之后,他瞳孔放大:“你說什么?”
希衡重復:“本君說,巫妖的確也有沐浴陽光、享受生命的權利。”
烏月以為自己聽錯了,斂神屏息,仔細聽希衡說話。
她道:“巫妖先祖沉溺于報復萬物,找不到神族復仇,就一味殘殺無辜的人魔妖,它們被鎮(zhèn)壓在平江堰江底合情合理,可現在的巫妖,已經是它們幾萬年之后的后代,錯誤不是它們犯下,卻要它們一生為此買單,的確不公�!�
希衡說:“正因為這不公,本君想,這次成神大劫才會讓巫妖出世,就是要解決這個遺留了幾萬年的問題�!�
烏月雖震驚于希衡并不認為巫妖就該死、該被鎮(zhèn)壓。
但是,她之后那句話還是戳中了烏月的肺管子。
烏月靠近希衡,說:“成神大劫?劍君認為是大道、或者說是天道給了我們巫妖求活的機會?不,一直以來給巫妖機會的都是自己,大道無情,天道無義,如果巫妖靠他們,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希衡拉開同烏月的距離,許是到了華泉城,烏月不再掩飾的原因,烏月身上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烏月注意到希衡拉開距離,心中恨意再度高漲。
他道:“躲什么呢?不管你想與不想,現在都到了巫妖的巢穴之中,你躲得了多久?”
希衡無意回答烏月這個明顯帶著賭氣性質的問題,她選擇接烏月上一句話。
希衡說:“無論是大道還是天道,都不能決定誰的命運,巫妖自己的行為,自然占據絕對主導作用。”
烏月冷笑:“是,所以我現在就是在踐行這一點�!�
烏月和希衡說話時針尖對麥芒。
他也沒有帶希衡前往華泉城的軍事之地,基本就在一般的街道上走走。
說話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快到住處區(qū)的巷子。
這里和街道上的歡聲笑語不同,烏月和希衡一走過去,就聽到了小小的嗚咽聲。
嗚咽聲如泣如訴,哀婉不絕,并不算撕心裂肺,但連綿不斷,好像連撕心裂肺的力氣都沒了似的。
希衡看向烏月,烏月臉色一變,他帶希衡來華泉城轉轉,自然有炫耀自己治下的意思。
現在卻讓希衡聽見哀婉哭聲,烏月身為巫妖之王,難免會覺得丟臉。
烏月:“誰在哭?”
希衡:“哭的似乎不只一個。”
烏月給巫妖下屬使了個眼色,讓巫妖下屬先去查探,將哭的巫妖帶過來。
但希衡沒有這么墨跡,她直接抬步朝前,反正現在烏月殺不了她。
烏月看到希衡的動作,臉上有瞬間空白,但他也不想表現得比希衡墨跡,冷哼一聲和希衡一起走上前。
住宅區(qū),青瓦小巷內。
連綿的哭聲從屋內傳來,希衡和烏月推門而入,刺眼陽光照入陰暗的大堂,照出十多名巫妖的模樣。
這十多名巫妖都沒有披人皮,她們全是本體,漆黑、身后還有一只猴子一樣的尾巴。
希衡看出,全部是女巫妖。
雖然她無法分辨巫妖的男女性征,但是希衡也和許多巫妖交過手,天下男女雌雄,在氣味和做派上總是不同,雄性好斗富有攻擊性,女性則更加穩(wěn)定包容。
陽光照耀在這些女性巫妖的身上,她們下意識張開手指擋住臉。
緊接著,巫妖們看見烏月,雖然臉頰上淚痕未干,但是巫妖們仍然過來行禮。
烏月等她們行完禮,才說:“為何哭泣?”
巫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們不知如何啟齒,但在烏月的血脈壓制之下,巫妖們還是說:“在……為了我們的孩子哭泣。”
烏月瞳孔一縮。
一名女巫妖說:“我們的孩子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希衡沒有說話,烏月也仍然感到臉疼。
他太清楚這些孩子們?yōu)槭裁礇]有回來,因為戰(zhàn)爭,戰(zhàn)爭死的不只是人魔妖,作為發(fā)動戰(zhàn)爭的一方,烏月也死了許多巫妖子民。
而且,因為巫妖和人魔妖比起來有許多的不足,烏月經常用人海戰(zhàn)術。
巫妖繁衍快、成長迅速,是他們的種族優(yōu)勢,在戰(zhàn)場上,烏月不可能不使用自己的優(yōu)勢戰(zhàn)法。
烏月蹲下身,他握起一名女性巫妖的手,這只女性巫妖已經分娩許多次了,從她臉上的慈愛和痛苦就可以看出來。
可是,她還是住著這么簡陋的青瓦小巷。
烏月將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推到她的手上,烏月極力推行巫妖之間也要學會人魔妖的秩序,他引入了和人魔妖一致的貨幣、珠寶代換。
烏月手上這枚玉扳指,價值連城。
烏月溫聲說:“你失去了一些孩子,可是,我們巫妖的一生中會有成百甚至上千的孩子�!�
巫妖的生殖能力比妖族還要強,巫妖全是產卵,因為平江堰的江水寒冷至極,所以,等它們到了外面,氣候稍微溫暖一些,繁殖就會更快,巫妖們也會更快成長。
烏月想要開解她們:“死去的那些孩子,并不算多。”
女性巫妖們流著淚:“可是,那也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一直照料著他們,聽他們喊第一聲娘親,我們過后還會有許多孩子,可是,失去的那幾個孩子永遠也回不來了�!�
烏月:……
他發(fā)現哪怕搜遍皮囊中再巧言的游說之才,也沒法安慰這些巫妖母親。
他甚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有一些狼心狗肺之徒會在這時還大而皇之說一些為了巫妖之類的場面話,但烏月說不出來。
烏月最終只憋出來一句:“本王……會竭盡全力善待你們,善待那些為我巫妖一族而戰(zhàn)死的勇士。”
離開這處青瓦小巷后,烏月也神情莫名,難展笑顏。
希衡走在他身側,說:“烏月,其實你知道巫妖能夠攻下幾座十幾座城池,但是無法真正吞噬三族的所有領土,你再繼續(xù)發(fā)動戰(zhàn)爭,對于雙方來說,死亡都如影隨形。”
戰(zhàn)爭傷害的不只是一方,而是雙方的百姓。
人魔妖在死去,巫妖難道就不會死去嗎?
尤其是希衡通過地表的溫度就可以知道,玉昭霽出手了。
玉昭霽作戰(zhàn)從來不會給人留下退路,他通過地下的溫度毀了三座城的糧食,這位太子行軍酷烈,他并不在意糧食被毀后,三座城里被俘的人魔妖吃什么。
在他看來,如果這些被俘的人魔妖能活下去,那就會變成巫妖的糧食。
玉昭霽要巫妖無米可進,無地可種,哪怕犧牲三座城,他也要讓這里成為巫妖之戰(zhàn)的終點——毀糧,只是一個開始。
烏月知道希衡的意思,希衡是讓巫妖見好就收。
到現在為止,巫妖占了一些領地,它們被關在平江堰這么多年,可出來之后,也殘殺了這么多無辜的人魔妖。
對于現存的巫妖來說,被關在平江堰中是受了幾萬年前的拖累,它們無辜,可對現在這些人魔妖來說,他們又何嘗不無辜?他們難道能做主放了巫妖嗎?
巫妖毀天滅地,吞吃萬物,積攢了幾萬年的恨,誰敢去放?
烏月沒法收手,至少現在沒法收手。
天道還在上面看著他呢,烏月現在要是收手,等人魔妖喘息過來,死的就是巫妖了。
烏月回答:“劍君,你不必再勸了,我不會收手,至于巫妖的痛楚……”
烏月皺眉,他眉宇之間確然有了疑惑:“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我在帶領巫妖走向正確快樂的方向,我將巫妖從水中帶出來,走向陽光和大地,我一直認為我是巫妖中的英明君主,可此刻,我的子民卻在我面前痛哭。”
烏月說:“成功的路上,總有人要犧牲,可我很不解,為什么她們會這樣,我們巫妖以前不會這么多愁善感�!�
烏月想要巫妖學會更復雜的情感,可也并不想獲得這樣的效果。
希衡回答他:“因為戰(zhàn)亂不只會帶來死亡,還會帶來文明的交融,此刻,巫妖受到了外面文明的沖擊�!�
烏月想了想,說:“的確如此�!�
烏月認真看著希衡,他再也沒有掩藏眼中的愛意,也沒有再讓恨意染上自己的眼睛。
烏月說:“剛才在那些巫妖母親面前,我感受到你在收斂你身上如影隨形的劍氣、殺意,你見她們孱弱,所以不想傷害她們,哪怕她們是巫妖,是你的敵人�!�
希衡回答:“發(fā)起戰(zhàn)爭的是上層決策者,她們沒有選擇的權利。”
她們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希衡會殺死巫妖的戰(zhàn)士,卻不會殺死這樣手無寸鐵、被戰(zhàn)爭折磨的巫妖母親。
烏月笑了笑:“不用解釋了,劍君,哪怕戰(zhàn)爭不是她們發(fā)起的,但多的是人魔妖會無差別憎恨所有巫妖,我很驚訝你剛才的舉動,可我又覺得這應該是你的反應。你本就是這樣的人�!�
烏月的話中有愛意,還有悲傷。
他下了一個決定,也正是這個決定讓他再也不讓自己的眼睛染上恨意。
烏月說:“劍君,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和這世界很像,我們巫妖愛這個世界嗎?愛,我們愛世界的陽光、鮮花、大地,巫妖和人魔妖一樣,都是世界的子民,我們對世界有本能的孺慕之情,充滿愛惜�!�
“可我們也同樣憎恨著世界,因為世界、因為大道,全都拋棄了我們,放任我們受幾萬年的苦。”
烏月的聲音忽然壓低,他看著希衡,半蹲在她面前,抬頭仰望她。
“劍君,你對我來說,和世界太像了,你的殺意、你的悲憫,都和這世界太像了,就連我對你的愛和恨都一模一樣,我愛你的同時也憎恨著你同我為敵,憎恨你永遠都是選人魔妖而不選我,就像這世界,巫妖的數量龐大,但是比起人魔妖全體的數量來說,就太渺小了,如果在巫妖和人魔妖的矛盾不可調和之時,世界永遠都會選人魔妖,而不選我們,就和你一樣。
劍君,你就是我心里的世界,對我來說,是不可代替的存在,我一生也無法忘懷你�!�
希衡知道烏月這是在說訣別之語了。
希衡沒有接話,烏月眼中流出淚水:“我戀慕你,深愛你,想做你的弟子,又想做你的伴侶,可我終其一生都沒有這個機會,劍君,我本不想你死�!�
他的眼淚不斷滴落,其余巫妖根本不敢看此刻烏月的失態(tài)。
希衡說:“你決定了要殺,那就殺。”
希衡心知肚明,剛才看見那些巫妖母親的痛苦,激起了烏月心中為王的責任感。
巫妖付出了許多,烏月不能承擔失敗的可能性。
哪怕這要他親手殺死摯愛,他也會這么做。
希衡現在沒有修為,迫于殺道的影響,烏月不敢靠近殺她。
可是,只要他離得遠遠的,將這些巫妖全部撤離開,讓希衡周圍沒有巫妖,他就可以隔空擊殺希衡。
烏月眼中流出血一樣的淚水:“為什么……”
烏月驚覺自己一直在失去,他從平江堰中出來,得到了一些城池,得到了陽光和鮮花,可這些只不過是一個生命生存所最基本的需求。
他要的情感,全部失去了。
這一刻,烏月才體會了他剝奪的皮里的記憶,為何為君王者,總是稱孤道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