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垂在床榻周邊的數(shù)層杏色帳幔蓋住了滾進里面的林聽。
剛藏好就有人進來了,她紋絲不動躺著,只聽一個內(nèi)侍邁著小步到房中間,用尖細聲音問:“段指揮僉事,可要奴給您更衣?”
段指揮僉事?更衣……是來這里換掉被酒水弄臟的衣衫?梁王突然改變態(tài)度,對段翎那么貼心,二人私下是談成了交易?
林聽牢記著他聽力好,屏住呼吸,臉憋得通紅。
內(nèi)侍沒得到回應,眼睛看地上,不厭其煩地重復問:“段指揮僉事,可要奴給您更衣?”
段翎沒架子道:“不用了,把衣服放下便好�!�
“是。奴在外邊守著,段指揮僉事有事喚一聲�!眱�(nèi)侍小心翼翼地將新衣衫放下,又邁著小步出去,關(guān)上門,守在門外。
內(nèi)侍出去后,房內(nèi)落針可聞,林聽能聽到腰間蹀躞帶扣子被解開的咔噠聲,還有衣衫摩挲聲。
她躺藏在一堆被褥里,悶出一身汗,難受至極。
汗容易引發(fā)癢,林聽感覺被汗滴流過的地方像被蚊子叮了下,想伸手去撓,理智告訴她不可以,為分散注意力,眼神亂飄。
眼神飄著飄著飄到了帳幔,能模糊地看見段翎。
他站在羅漢榻前,衣衫半褪,肩頸、腰身的輪廓妍麗,薄肌勻稱,線條流暢,色澤如好玉。
因為林聽喂酒時按過段翎后頸,五指不小心插進他發(fā)間,弄亂了發(fā)冠,需要重新束發(fā),所以他取下了黑色官帽,又把頭發(fā)解開。
此刻漆黑長發(fā)落到段翎腰際,晃來晃去,很是迷人眼。
林聽乍看到這個畫面,匆匆閉了閉眼,老天作證,她不是故意偷偷藏起來看段翎換衣服的。
她無聲地轉(zhuǎn)動著脖子,正面朝上,改為看床頂。
這間廂房大概是很久沒人進來過了,床頂居然有一只黑色的大蜘蛛,它有她巴掌大,林聽頓時頭皮發(fā)麻,卻換不了地方。
更可怕的是,這只大蜘蛛動了,八條帶毛的細腿攀著帳幔,緩緩爬動,身子偶爾一晃,像細腿支撐不住了,有要掉下來的嫌疑。
她有種吾命休矣的感覺。
大蜘蛛堅持不懈地爬著,也不知要爬去哪兒,林聽不想看著它,但又不得不盯緊,防止大蜘蛛驀地掉下來或爬到她身上。
沒多久,林聽懸著的心死了,大蜘蛛終于體力不支,直線掉下來,正中她的臉,腿還在蠕動,林聽一抖,下意識抓住它扔出去。
與此同時,衣衫摩挲聲音消失了,安靜得可怕。
林聽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側(cè)頭看向帳幔,然后看到了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和一張精致的臉。
剎那間,她心跳驟停,手抓緊身下被褥,怔怔跟段翎對上眼,流淌過皮膚的冷汗?jié)B入骨縫里。
“段……指揮僉事�!绷致牶芸旎剡^神,掀開被褥爬出來。
林聽沒喊段大人,還跟著梁王喚段翎的方式,畢竟目前的身份是舞姬,而不是叫他“段大人”叫習慣了的林家七姑娘林聽。
她始終記得今日的身份。
段翎的手還握住帳幔,看著還戴著面紗的林聽從榻上坐起,順著被他撩起的帳幔間隙出來。
他好像無論遇到什么事都能以平靜的面目應對,直視著她的雙眼,薄唇輕啟:“是你?”
林聽撒謊道:“奴第一次來梁王府,不認得路,誤闖進此處。本想離去的,但段指揮僉事您來了,奴怕受責罰,這才躲起來�!�
段翎:“是么�!�
她低著頭,唯恐他認出自己:“不敢欺瞞段指揮僉事�!庇盅a一句,“奴剛剛什么也沒看到�!本涂吹揭稽c,四舍五入等于無。
他只穿好了衣衫,長發(fā)未束,官帽還在羅漢榻上,幾縷頭發(fā)垂在身前,給人文文弱弱的錯覺,唇紅面白,容色極具迷惑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叫喜銀。是梁王府里養(yǎng)的舞姬,還是府外的?”段翎似心不在焉問。
“您沒記錯,我就叫喜銀。是王府外的舞姬�!�
林聽怕段翎記恨自己強親了他,又道:“方才在席上冒犯了段指揮僉事,奴深感歉意。”
她想擠出幾滴眼淚來演戲,奈何擠不出來,只好令聲音聽起來悲慘些:“梁王殿下言出必行,他說會殺了奴就一定會殺了奴,要是奴沒能喂您喝酒,只怕難逃一死。”
段翎松開帳幔,攏起長發(fā),慢條斯理道:“所以呢。”
“所以奴才壯著膽子喂您喝酒,冒犯了您�!绷致犑÷匀ビ米爝@個詞,誠懇道,“還望段指揮僉事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奴�!�
他束好發(fā),卻沒立刻拿起官帽戴上,而是先取護腕戴上,單手系好帶子,沒看她,嗓音低柔:“你覺得我會因此殺了你?”
林聽先將他架得高高:“段指揮僉事當然不會是這種人�!�
段翎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眉眼漸染愉悅:“你很了解我,怎么就知道我不是這種人?”
“直覺�!�
他好整以暇地凝視著她,輕聲細語:“不過,此事確實錯不在你,畢竟是梁王殿下的命令,你一個小小舞姬又能如何反抗呢�!�
林聽的頭越垂越低,不想再跟他對上眼,防止自己的情緒從眼底泄露:“段指揮僉事仁慈。”
段翎拎起官帽,話鋒一轉(zhuǎn):“你是府外哪里的舞姬?”
林聽:“暗香樓�!�
“暗香樓在京城何處?”
她不假思索:“北街右側(cè),旁邊有家叫‘極樂’的酒肆�!比橇致犗咕幍模凑麄儸F(xiàn)在都在梁王府,他想查也得等離開了。
段翎目光游移在林聽臉上,像是能透過薄紗,看到她底下真容:“你當舞姬多少年了?”
“五年了�!�
“五年,時間也不短了,可姑娘你的舞技為何……”他戛然而止,很貼心地給她留了面子。
錦衣衛(wèi)剛進梁王府后院時,她們那些舞姬還在跳舞,因為沒梁王命令是不能隨隨便便停的。
“奴素來蠢笨�!�
居然嫌棄她舞技不好?惡補一晚上得來的舞技肯定比不上專業(yè)的,但也勉勉強強能看吧,這樣算來,她跳舞天賦還蠻高的。
可居然被嫌棄了。林聽在心里蛐蛐他:我跳得不好,你看我干什么,看旁人跳不就好了。
段翎:“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人各有所長。”
“段指揮僉事說的是�!绷致犿樦�,“倘若段指揮僉事沒什么事,那奴先行告退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越過段翎,朝窗走去:“我還是翻窗出去吧,外面還站著梁王府的人,他看見我,可能會跟管事的說,到時我就要受罰了�!�
段翎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喚道:“林七姑娘�!�
林聽剛碰上窗,聽到這聲“林七姑娘”,差點踉蹌了下,裝作沒聽見,繼續(xù)翻自己的窗。
“林七姑娘�!�
身后又傳來一聲,林聽推開窗就要出去,一只手從后方伸來,扣住了窗沿,沒讓她出去。
“林七姑娘�!边@是第三聲了。說明段翎認定她是林聽。
林聽腦袋炸開。
第31章
這個動作像將她整個人圈在懷里
事到如今,
瞞不下去了。
林聽回頭看段翎,他就站在身后,由于長得高,
抬起來的手徑直越過她肩頭,
扣住窗沿,這個動作像將她整個人圈在懷里。
她鼻子一動,
聞到香氣。
即使段翎換了新衣衫,
上面依然留有酒香。而他身體自帶的沉香混進酒香,形成一道很好聞的氣息,隱隱約約又有一點她的味道,好像是她親他時蹭上去的胭脂水粉……
林聽目光往下移動,
只見段翎唇角的胭脂已經(jīng)盡數(shù)擦去,
唇還是很紅,摩擦出來的,
比一些化了妝的人還要絢麗幾分,
低垂著眼看人時跟帶了鉤子似的。
她微怔,
錯開眼,
后背抵著窗臺,雙手抬起解面紗:“段大人,
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段翎看著林聽解下面紗。
她整張臉緩緩袒露于人前,
與昔日的淡妝不同,化了舞姬濃妝的容顏攻擊性很強。那臉上的黛眉深淺恰到好處,
如翠羽,貼在額頭的金紅梅花鈿含自然春色,
敷了粉的皮膚很白,
但又用胭脂為之添了抹血色。
而她原本涂了艷紅口脂的唇顏色卻淡了些,那些口脂被蹭掉了,
不過也還是紅著的。
段翎察覺到二人距離過近,往后退了一步,手收回去。
他不疾不徐戴好官帽,蓋住了前不久被林聽五指插過的長發(fā),輕飄飄地將問題扔回給她:“你覺得我是如何認出你的?”
林聽見段翎往后退一步,呼吸順暢了些,他身上傳過來的味道時刻提醒她做過什么:“是我說我當了舞姬五年,但舞技很差?”
早知如此,她昨晚就不偷懶睡那一個時辰覺了。
說不定能跳好點。
段翎看過她的眼,指尖撫過護腕上的繡紋,不答反問:“你為何要扮成舞姬混進梁王府?”
林聽半真半假道:“我之所以假扮舞姬混進梁王府,是因為想救一個朋友,她被梁王擄走……帶走了,我擔心她的安危。”
過了今日,梁王新帶回的女子被救走一事可能會傳揚出去。
段翎既發(fā)現(xiàn)她假扮舞姬來過梁王府,定會聯(lián)想到此事與她有關(guān),倒不如隱去書齋的存在,坦白救人,半真半假最有說服力。
“相信段大人對梁王那方面的喜好也略有耳聞,我朋友落在他手上,不會有好下場的�!绷致爼灾郧椋瑒又岳�,想他放她走。
段翎笑了:“你的朋友真是多啊,幫完一個又一個�!�
林聽也干笑了幾聲,瞎掰道:“實不相瞞,我現(xiàn)在的夢想是廣交天下友�!辟嵄M天下錢。
他又走了幾步,恰好踩過還在地上爬的蜘蛛,留下它的尸體:“為了救你朋友,只身一人來梁王府?林七姑娘倒也是講義氣�!�
“可你不怕被人抓住,被治一個意圖謀害梁王的罪?”段翎整理著掛回到腰間的繡春刀,回眸看她,眼神一如既往的良善。
林聽琢磨不透他:“段大人難不成會揭發(fā)我?”
段翎:“你覺得呢。”
她花言巧語:“我覺得不會,段大人‘心地善良’,‘菩薩心腸’,怎么會忍心揭發(fā)我呢。你放心,我不會傷人,救了人馬上走�!�
他眼簾朝下,語氣不明道:“心地善良、菩薩心腸,好一個心地善良、菩薩心腸,原來我在林七姑娘心里是這樣的人。”
林聽還想給他說些好聽話,然后就找機會溜走。
她嘴巴剛動,窗外傳來道輕叩聲:“林聽?”今安在搜完西廂房,見她遲遲不來與他匯合去梁王的寢室,便來東廂房找。
“我在�!彼杆倩貞�。
林聽聽到了今安在的聲音,段翎自然也聽到了,看向窗上倒映出來的人影,明知故問道:“林七姑娘這是還帶了幫手來?”
“是我朋友今安在,段大人之前見過的,他來幫我�!笔虏灰诉t,該溜則溜,隨后林聽補了一句感謝他不揭發(fā),就翻窗出去了。
窗開了又關(guān)。
廂房重回安靜,段翎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移開眼。
*
梁王的寢室門外有兩個人把守,想翻窗進去不太可能。
林聽觀察了片刻,給今安在做了個噤聲動作,讓他別出聲,他不會口技,一說話就會暴露自己是男子的事實,當個啞巴比較好。
她拉著今安在一起,佯作迷路,走到守衛(wèi)面前,在他們開口質(zhì)問之前,先發(fā)制人道:“兩位公子,我們迷路了,梁王府太大,找不到回廂房的路�!�
守衛(wèi)冷硬的面部因為這一聲柔柔的公子,也跟著柔和了點。
她們面覆薄紗,身穿舞裙,顯然是個舞姬。梁王喜歡新鮮的東西,人也是,愛從外面招攬歌姬舞姬進府表演是眾所周知的。
如她們所言,梁王奢侈,府邸很大,可抵一條長街,且府里的樓閣臺榭、回廊走道略有相似之處,不熟悉梁王府的人容易迷路。
只是守衛(wèi)仍有點懷疑。
他們問:“怎么會迷路,不是有婆子帶舞姬回廂房?”
“公子說的沒錯,表演結(jié)束后是有婆子帶我們回廂房。”她停了下,“可我們不想回�!�
守衛(wèi)詫異:“你這話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們不想回?”他們第一反應是這兩個舞姬故意來梁王寢室,想勾引他,以此上位。
“我這話是什么意思……要迷暈你們的意思。”話音剛落,林聽迎面灑了他們一臉的迷藥。
他們趕緊伸手去拔刀,手指剛觸上刀柄,人就倒下了。
林聽跨過地上被迷暈了的守衛(wèi),跳到門前,指揮今安在把他們拖到草叢里,免得太明顯了。
路過的人見梁王寢室門口沒人把守,興許會疑惑他們?nèi)ツ膬毫�,是被叫走,還是到別處偷懶,很少會第一時間想到出事,多少可以為他們爭取點找人的時間。
要是看到門口倒著兩個人,腦子沒問題的都知道出事了。
習武之人力氣大,武功越高,力氣越大。今安在輕而易舉將人搬進草叢里,掃了眼他們臉上的粉末:“你怎么用這么多迷藥?”
林聽輕手輕腳放好所剩無幾的迷藥,推門進去:“這不是以防萬一嘛,怕他們中途會醒�!�
她這次用了將近大半包。
“話雖如此,但你一次用得太多了,省著點。”今安在跟在她后面進去,順手關(guān)上門,“你別忘了,迷藥也是要銀子的。”
林聽拍了下腦門:“對哦,你買做迷藥原材料的錢是從公賬出的,是得省著點。你下次做迷藥,記得控制成本,別失敗太多次�!�
今安在:“……”他就不該提醒這個眼里只有錢的人。
梁王寢室外間陳列著各種各樣的名貴玉器、瓷器、書畫,令人目不暇接,林聽往里走時感覺自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大開眼界。
相比于她的驚嘆,今安在顯得從容,沒把這些東西放眼里。
越過它們,再往里走五步,便可見置于落地屏風后的美人榻和一套黃花梨桌椅,桌上有一日一換的新鮮水果、茶盞、點心。
林聽摸自己扁平的肚皮,跳了那么久的舞,有些餓,但找人要緊,收起想吃東西的心思。
走著走著,她發(fā)覺腳下很軟,低頭一看,入目是羊毛地毯。
羊毛地毯精美,上面的百鳥圖案栩栩如生,是用金絲混著銀絲繡出來的,普通百姓得到里面一根金絲都能過上一段時間的好日子了。
林聽踩著羊毛地毯,就像在踩著金銀,不禁感嘆皇家子弟的生活不是她這種人能想象到的。
段家雖然也雕梁畫棟的,但它裝飾得很低調(diào),有文人風骨的調(diào)調(diào),不像梁王府,荒.淫無度,吃穿用度盡顯窮奢極欲之風,
她沒繼續(xù)看,開始翻找能藏人的地方,速度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