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拋開別的不說,段翎今晚肯答應(yīng)送她回來,是值得林聽感激的。出于禮貌,她讓段翎先走,目送他遠去,自己再毫無留戀離開。
由于林聽沒回過頭,所以不知道段翎在中途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小跑著往林家方向沖,手里的那根冰糖葫蘆晃來晃去。
“命運坎坷”的冰糖葫蘆有幾次差點被林聽甩飛出去。
林聽路過林家大門不入,還鬼鬼祟祟地用衣袖遮住口鼻,一溜煙直奔角門,看著熟練得很。
林家有不許夜歸的家規(guī),城內(nèi)的宵禁是戌時五刻開始實行,而林家大門會在戌時初上鎖,除了當(dāng)官的幾位爺,任何人不得出入。
但陶朱會趁人不在時悄悄松開角門的小鎖,給她留門。
果不其然,角門一推就開,林聽先探頭看里面有沒有人,然后躡手躡腳進來,極輕地闔門,拉過垂在把手邊緣的鎖鏈重新上鎖。
回到聽鈴院,她跑進房間:“陶朱,我在回來的路上給你買了冰糖葫蘆,聞著香甜,應(yīng)該挺好吃的,你不是也喜歡……”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房間里并不止陶朱一人,還有林聽同父異母的八妹妹林舒。她原是坐著的,見到林聽便起身,柔柔道:“七姐姐,你回來了�!�
林聽的目光掃過林舒。
她素來恪守林家規(guī)矩,甚少出門,今晚的妝容不濃,卻能看得出精心打扮過,瓊鼻朱唇,眸若秋水,兩頰胭脂恰到好處。
陶朱朝林聽使了個眼色,想告訴她,林舒來很長時間了。
林聽揚起眉,將冰糖葫蘆交到陶朱手上,拉過凳子坐下,大大方方一揮手:“八妹妹別拘著,坐啊�!�
林舒這才又坐,給她倒了杯茶:“七姐姐怎么這么晚回來?父親和嫡母知道了會擔(dān)心的。”
“我不說,你不說,他們不會知道的,不是?”
“七姐姐您說的是。”林舒聽出了林聽的言外之意,言語間盡是對她這個七姐姐的恭順。
林聽不跟她拐彎抹角:“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林舒忽然跪下,拉住她的手,眼眶紅得很快,淚眼盈盈,啞聲道:“七姐姐,求您幫幫我�!�
陶朱立馬上前要扶起她:“這可使不得,八姑娘您快起來。秋蓮,你還不快扶起你家姑娘?”
誰知秋蓮也撲通地跪下了:“還望七姑娘幫幫我家姑娘�!�
林聽因為母親李氏和沈姨娘,跟林舒這個八妹妹沒多少來往,見她突然跪自己,有點束手無策:“你起來再說要我?guī)湍闶裁础!?br />
林舒不知想到何事,泣不成聲,還是秋蓮替她說的:“八姑娘不想嫁給戶部侍郎之子�!�
戶部侍郎之子不學(xué)無術(shù),名副其實的紈绔子弟。
沈姨娘卻說這世間哪個男子不風(fēng)流,年輕時不懂事,流連于煙花柳巷也情有可原,待成婚便會穩(wěn)重些,以家庭為重的了。
實際上,沈姨娘她就是看中了他是戶部侍郎之子的身份,硬是要給林舒定下這一門親事。
林聽安靜聽完秋蓮說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插嘴。
林舒拿不準林聽的心思,抽噎著,雙眼都哭腫了:“七姐姐,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可、可我沒辦法了,只能來求您。”
“八妹妹,不是我不想幫你。你的親事,我不便插手。沈姨娘如果知道,怕是會到父親面前大鬧,怨恨我攪和了你的好親事�!�
此話一出,林舒雙手無力垂下:“我明白了�!�
林舒大概清楚求下去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心如死灰,失神落魄站起來,被秋蓮攙扶著出去。
林聽看著林舒瘦削的身影,想起了林舒小時候鼓起勇氣想親近她,卻被沈姨娘拉走的事。那時起,她們兩姐妹就沒什么來往了。
她思忖道:“八妹妹,你真的敢忤逆沈姨娘?”
話音剛落,一陣香風(fēng)拂面而過,是去而復(fù)返的林舒帶來的,她再次握住林聽的手:“七姐姐有所不知,我早已心有所屬�!�
“你早已心有所屬?”林舒平時大門不出,現(xiàn)在卻說自己心有所屬,還挺出乎林聽意料的。
其實她能猜到對方門第不及林家:“哪家的公子?”
林舒有幾分不好意思。
但見林聽有松口幫自己的意向,她決定如實相告:“他是從小地方來進京趕考的,上一年落榜后就待在文初書院里學(xué)習(xí)�!�
說罷,怕林聽誤會此人沒真才實學(xué),林舒忙不迭補充道:“他上一年是身體不適才落榜的。”
文初書院?
林聽下意識摸了下袖中那幅小像,傅遲也是文初書院的學(xué)子,也許可以從中找到有關(guān)線索。
她拿過秋蓮的帕子給林舒擦臉上淚痕:“八妹妹,此事我會認真考慮,你先回去�!�
“叨擾七姐姐了�!�
送走林舒,林聽坐在床上沉思,陶朱探身進去越過她去鋪被褥:“您的裙子怎么換了?”
她糊弄道:“辦事的時候弄臟了,隨便買了套換上。”
陶朱看了她很久,話鋒一轉(zhuǎn):“您為什么答應(yīng)八姑娘?您又不是不知道沈姨娘是怎樣的人,若他日鬧大了,您會……”
林聽做了暫停的手勢:“你別生氣,我心里有數(shù)的�!�
“您的心何時變得這般軟了,換作以前,您恐怕會直接將人趕出聽鈴院,奴是越發(fā)看不透您了。”陶朱氣呼呼去給她弄浴湯了。
林聽不在意陶朱的態(tài)度,攤開小像,看這個名喚傅遲的男子的臉,她莫名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
段翎沒去北鎮(zhèn)撫司,回了段家,他向父母問安后再回書房。
仆從在書房里備了凈手的水,段翎看書寫字前有凈手的習(xí)慣,他們會提前備好等他回來。
段翎踱步到支住水盆的木架前,望著水面倒映出來的自己,伸手進去攪動,水波起伏,那張過分端麗的臉被分割。
水流淌過手,帶來涼意。
手背上被林聽握出來的指印不知何時消下去了,段翎端詳片刻,將手從水里抽出來,用放在一旁的帕子拭去殘留水滴。
書房西側(cè)有一排一人高的書架,上面裝的都是他看過的書。
段翎過去拿出一本放在最底層角落的書,書一離開,書架就自動緩緩地向兩側(cè)拉開,后面竟然還有一排藏于墻中的書架。
這排書架裝的不是書,而是一個又一個琉璃透明小罐,里面有藥水,水中懸浮著兩顆眼球。
他每次在詔獄里殺完人,都會留下他們的眼睛,帶回來。
常言道,人的眼睛會說話,死人的眼睛也是。段翎抬手拂過幾個琉璃罐,血絲凌亂地黏在眼球的薄膜外面,白中混著紅。
書架有上百個琉璃罐,裝著上百雙眼睛,它們好像在注視著他。段翎也看著它們,沒絲毫懼意,甚至有難以言喻的愉悅感。
第9章
噩夢
霞光如絲,穿透薄霧落到聽鈴院窗前。門窗緊閉的房間還是一片昏暗,床榻旁垂落層層青紫色紗幔,帳中更是猶如黑夜。
紗幔遮擋視線,外間只能隱約聽見里間傳出輕微的翻身聲。
陶朱推門進來,先是隔著紗�?戳搜劾镩g,再輕手輕腳推開窗。陽光照入,房內(nèi)霎時亮了一個度,卻還不足以刺到帳中人雙目。
昨夜林聽很晚才臥榻歇息,陶朱不想吵醒她,怕房間悶熱,所以進來打開朝陽的那扇窗。
正當(dāng)陶朱要退出去時,帳內(nèi)忽探出一只手,像要抓住什么。
不等陶朱過去看,紗幔被人從里面掀開。林聽伸出大半個身子,喘著氣看她:“陶朱?”
陶朱心細如發(fā),見林聽額間冒出幾滴汗,眉頭微皺,呼吸不順,料想她這是被夢魘著了,遂快步過去拉起紗幔:“做噩夢了?”
林聽坐在床邊嘆氣,揉了下太陽穴:“嗯,做了個噩夢�!�
“夢與現(xiàn)實都是相反的,七姑娘不必放心上。”陶朱替林聽擦去汗,又喚別的丫鬟到外間端來水,浸濕帕子給她細細潔面。
陽光愈發(fā)明亮,林聽往窗外看,被刺得瞇了瞇眼:“你是不知道,這個夢到底有多可怕,我的鋪子全沒了,錢也被人搶走了�!�
陶朱哭笑不得,她剛剛探出手想抓住的是鋪子和銀錢?
說實話,陶朱一開始并不看好林聽說的生意,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扔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不過,非得早出晚歸打拼生意,累壞身子。
至今陶朱仍然無法理解。
今天發(fā)現(xiàn)林聽對那些生意不是一般的看重,她把它們當(dāng)成命根子了,白天想著,夢里也想著。陶朱想勸她收心的念頭再起。
陶朱語重心長道:“終身大事才是女子的頭等大事,奴覺得您不該本末倒置。何況商戶不受人待見,您這樣對您的名聲不好�!�
林聽不在乎:“管他們待不待見呢,我憑自己雙手賺錢。”
“話雖如此,但閑言碎語終究是會影響到您,女子出外也不安全。七姑娘勿怪奴多嘴,奴是真心望您好�!碧罩旆藕门磷�。
她思索一會:“陶朱,我不想像八妹妹那樣被人看似精挑細選,實際隨意地許配出去,往后余生,困在一方宅院里相夫教子�!�
“您和八姑娘不同,您是嫡,她是庶……”
林聽從枕下取出睡覺前摘下的金財神吊墜掛脖頸:“在我眼里并無不同,若什么也不做,只依著林家生存,下場都一樣。”
書里她的結(jié)局令人唏噓,屢次挑撥男女主間的關(guān)系后無果,死性不改,落得身敗名裂,還是逃不過被林三爺許配給男子的命運。
那時林聽眾叛親離,也是求助無門,孤立無援。
林三爺永遠以自己的名聲、利益為先,他是絕不能容忍林聽歲數(shù)大了也不出嫁,留在林家。
得知男子能在官場上幫扶林家,他二話不說答應(yīng)這樁婚事。
男子在京城中略有權(quán)勢地位,林三爺見林聽攀附世安侯府世子不成,反而把人給得罪了,怕她以后嫁不出去,匆匆選了他。
可林聽心高氣傲,豈能接受家世背景遜于世安侯府世子,還對五石散上癮的男子,寧愿自戕,也不愿出嫁,死在了成婚前一日。
林聽彎腰穿鞋,不用陶朱幫忙,站起來后拍了拍她肩膀:“我知道你是真心為我好,但這也是我的真心話,你就信我一次嘛�!�
后一句有點像在向她撒嬌,陶朱受不住,緘口無言。
林聽趕著完成還剩兩天時限的生意,以飛快的速度洗漱,塞了幾個包子墊肚子便跑出去,在大門撞見上完朝回來的林三爺。
林三爺黑著張臉,對她疾言厲色:“瞧你這樣冒冒失失的,沒半點女兒家的樣子,叫人看見了成何體統(tǒng),有辱我們林家門風(fēng)�!�
有一瞬間,林聽都想懟他女兒家該是什么樣子?
陶朱慣會察言觀色,扯謊道:“三爺。段三姑娘今日與姑娘有約,眼看著時辰快到了,怕段三姑娘久等,姑娘才急著跑起來�!�
林三爺?shù)弥诬皩幵诘攘致牐氏碌阶爝叺挠?xùn)斥:“那還不快去?”
林聽趕緊走人。
喬裝打扮一番后,林聽攜著陶朱以千里迢迢來京城尋人的傅遲未婚妻身份去了文初書院。只是她留了一手,和陶朱一起用薄紗遮臉。
在京城行事得小心為上,免得遇到見過的人,被識破身份。
不過林聽露出來上半張臉的美人尖尤其清晰,一雙眼睛看人時有神,眼尾纖長薄紅,撐起薄紗的鼻梁高挺,一看便知容貌不俗。
書院學(xué)子見林聽這般氣質(zhì),哪里會懷疑她故意冒充傅遲未婚妻,又不是吃飽了吃撐的,亂來敗壞自己的名聲,沒半點好處。
林聽表現(xiàn)得情真意切,三言兩語就獲得了他們的信任。
他們既羨慕傅遲有這么一個未婚妻,又可憐她千里迢迢來京,對林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陶朱雖不知林聽為何要打聽傅遲這個人,卻還是陪著她演。
文初書院坐落于角街的盡頭,遠離鬧市,抱廈上懸有寫著“文初書院”四字的匾額。里面分為前堂和后院,后院有十幾間房舍。
林聽和他們在前堂坐著。
有學(xué)子說:“我道傅兄以前怎么總是隨身帶一張繡著桃花的帕子,還寶貝得不行,誰也不給碰,如今想來,應(yīng)該是姑娘送的吧�!�
另一個學(xué)子道:“不僅如此,我常�?匆娝匠情T外的桃花樹下,拿著書一坐就是一整天。”
林聽默默記下這件事。
不知是誰感嘆道:“傅兄是我們當(dāng)中最勤奮的,起最早,睡最晚,瞧著便是日后大有出息的人,可怎么就突然失蹤了呢。”
“姑娘,你放心,我們早已報官,一有消息會通知你的。”
林聽陷入沉思,傅遲失蹤的時間不短了,官府遲遲沒消息,這或許就是那個迫切想知道他下落的人找上書齋做交易的原因。
一切進展得十分順利,直到段翎的出現(xiàn),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盡在林聽掌握中”的局面。
他不知為何也在查傅遲。
林聽想溜沒溜成功,錦衣衛(wèi)將她們團團圍住了。
書院學(xué)子畏懼錦衣衛(wèi),就算段翎看起來溫和有禮,也不妨礙他們敬而遠之:“錢姑娘,我們忽然想起還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他們立刻作鳥獸散了,留下林聽和陶朱面對他。
陶朱暗暗扯林聽衣袖,用眼神問她怎么辦,段翎認識她們兩個,被他識破身份該如何是好。
林聽壓低聲音:“淡定點,他不一定能識破我們的身份。你待會不要出聲,他問,我來答�!�
事已至此,即使陶朱惶恐,也只能強裝鎮(zhèn)定了。
段翎走過來坐在了林聽對面,他們中間隔著一張石桌,頭頂是一棵的槲樹,風(fēng)吹過會葉子碰撞摩擦,簌簌的聲音砸到她心口上。
林聽不是不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身份,她也緊張,可不能自亂陣腳。
“你是傅遲未過門的妻子?”段翎注視林聽雙眼,放在桌上的手微動,移眼看她身側(cè)的陶朱,視線又慢慢回歸到林聽雙眼。
他聽眼線說傅遲的未婚妻來了文初書院,于是來見她。
林聽佯裝柔弱,夾著嗓音:“沒錯。官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都有一年沒寫信回去了�!彼┲w魚服,喊他一聲官爺沒錯。
陶朱還是第一次知道林聽會口技,能發(fā)出不同的聲音。
段翎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沿,不再看她那雙眼,轉(zhuǎn)頭看身旁落葉:“你……也是蘇州人?”
這話里頭有陷阱,林聽反應(yīng)快,看著他如玉的側(cè)臉,有條不紊道:“官爺您說錯了,我不是蘇州人,我和他都是揚州臨澤人。”
他笑道:“是我記錯了,不好意思。敢問如何稱呼姑娘�!�
“我姓錢。”
聽她說自己姓錢,段翎便喚她錢姑娘:“傅遲昔日寫回揚州臨澤的信,你可有帶在身上?”
林聽見招拆招:“我著急來京城,沒想那么多,也就沒把他寫給我的信帶在身上。官爺要那些信作甚?能借此查到他的行蹤?”
“或許可以�!�
“既然如此,那我即刻寫信回揚州,讓家中下人寄信過來�!绷致犎鲋e不打草稿,真把自己代入傅遲未婚妻這個角色了。
段翎唇角微彎起,無意地看了一眼她放在膝前的手,沒很快移開目光,反倒是多看了兩眼。他沒拒絕:“有勞錢姑娘了。”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林聽當(dāng)然沒有傅遲寫的信,可這并不能阻止她撒謊。撒謊而已,誰不會?反正過了今天,這世間就沒“錢姑娘”這個人了。
接下來,段翎又問了她幾個問題,林聽皆回答得滴水不漏。
陶朱始終不發(fā)一言,六神無主地聽著他們說話,克制住想離開的沖動。因為林聽以前總是說段翎壞話,所以她看到他會不自在。
一眨眼的功夫,過了兩刻鐘。林聽不想再跟段翎耗下去了,說得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綻。
她假意咳嗽幾聲。
段翎抬眼看她,林聽充滿歉意:“官爺,我身體不好,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是時候回去了。等取到信,我會親自送去官府的�!�
他毫無官架子,隨和道:“身體要緊,不礙事。不知錢姑娘可否寫下在京中的住址,方便我們通知你有關(guān)傅遲的消息。”
林聽:“……好。”
段翎:“來人,拿筆墨紙硯上來,給錢姑娘�!�
林聽瞧著沒一絲心虛,上前執(zhí)筆寫下一串地址。地址不假,京城確實有這個地方,但沒她。
寫完,她雙手遞紙給他。
二人目光短暫交匯,段翎再次在她雙眼上停留片刻,隨后接過散發(fā)著未干墨香的紙,垂眸看。
這字……
他想起了那天收到的寫著“我喜歡你”的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