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女子一身暗紅勁衣,袖口扎入鐵護腕中,春光傾瀉,她姿容傾城,一雙桃花眼與眼角淚痣幾乎與沈奚沈婧如出一轍,可凌厲的眉尾卻為她平添三分英氣。
她拿下頜指了指前方,說了句:“你沒瞧出來么?這是片拿淺草掩蓋住的泥蕩子,當心陷進去。”然后看了眼蘇晉的官服,將紅纓槍往背后一收,翻身下馬,利落地與她拱了拱手:“我叫沈筠,你是新升上來的官?我從前怎么沒見過你?”
其實在沈筠自報家門前,蘇晉已看出她是誰了,當下回了個揖道:“在下姓蘇,名晉,時任刑部侍郎,與四王妃的確是頭一回見�!彪S即又問,“王妃到此是特地來尋青樾的么?”
沈筠與沈奚雖互不搭理,但與沈婧常有書信往來,早也聽過蘇晉蘇時雨的大名。
她當下被戳破心事,一時也沒來得及客套一句“久仰久仰”,反是道:“我聽阿姐提過你好幾回,說青樾十三都與你走得很近,十三我是很放心的,也就是青樾,他自小就很不成器,腦子不靈光還偏生愛琢磨,沒事找事的本事可謂一等一,想必為你添了不少麻煩,二姐寵他覺得他什么都好這其實是偏袒太過,但我就很公正了,我先代他跟你賠個不是�!�
說著,合手彎身,竟當真又跟蘇晉揖了一揖。
蘇晉不知倘使沈青樾的腦子都不靈光,那這天底下還有誰的腦子可堪沈家三姐一句夸贊,卻聽沈筠又十分拙劣地找了個借口道:“自然我也不是特地來看青樾,只是出門賞玩,路過云湖山草場,正在思索是否該順路去典廄署瞧上一眼�!�
應天府八面城門都有蘇晉的人,從未聽說過四王妃近日進京的消息。
沈筠這廂儼然是瞞著沈府甚至瞞著朱昱深,走山道徑自奔著沈奚來的,她卻非要說是順路,哪有人順路順上月余,從北平一路順到應天城?
蘇晉堪破不說破:“那也確實是巧了,蘇某也正是要去尋青樾,王妃方才想必已瞧見了,有歹人在追蘇某,王妃既是順路,不如陪蘇某一起去典廄署,互相之間好有個照應。”
“不急。”沈筠肅然道,“你先說說看是誰膽敢追殺你,我?guī)闲值苋⑺麄冊琢嗽僮卟贿t。”
蘇晉無言,半刻才道:“究竟是誰蘇某倒沒留意,但王妃既有多余的人馬,可否派兩人幫蘇某去尋一尋舍妹�!庇值�,“她叫蘇宛,今日跟著眾女眷來云湖山踏春,一行人就在據(jù)此不遠處的壇廟與驛站�!�
“這好說�!鄙蝮薜溃S即摘下腰間令牌扔給身后一名將士,說道:“秦若,你帶兩個人去找,記住,蘇侍郎的妹妹就是我好兄弟十三的妹妹,一定要找仔細了,一有消息即刻來典廄署回稟�!�
那名叫秦若將士應了聲“是”,帶了兩人打馬而去。
沈筠于是又望回蘇晉,再望了眼身后一眾與蘇晉一樣堪破不說破的將士,似是萬分不得已地嘆了一聲:“如此,我等也只好先去典廄署等著,順便瞧上一眼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第127章
一二七章
典廄署官衙破敗,還不如那一排排在草場延展開的馬廄氣勢雄渾。
沈奚三月初二上任,這幾日已將典廄署的職責摸了個大概。
這個衙門說白了就是純養(yǎng)馬,非但要養(yǎng)自己署里的馬,還要管理大隨各官廄的馬匹飼養(yǎng)狀況,若逢太平盛世,就是個再清閑不過的衙門,可如今天下戰(zhàn)起,三日前羅將軍出征才征集了一千匹民馬,明日四殿下返回北平,除親自押送糧草外,還要征調從西北馬市購來五千戰(zhàn)馬。
“兵部今年一共買馬八千匹,五千送去北疆給四殿下,另三千送來京師北大營�!瘪R廄外,一名姓林的掌固拿著份公文與沈奚解釋道,“四殿下那頭是戰(zhàn)時急務,兵部十分爽快,該配給的馬草鞍韉早已批下來,難就難在這送來北大營的三千戰(zhàn)馬。
“馬匹一路從西北到京師,路上總不能餓著,水常有,馬草卻不是處處都有,運馬實在是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化整為零,分成十個批次,發(fā)往各地官廄,由各官廄配好馬草,再轉運回京,但這樣十分耗時,最早九月才能運到,七殿下那頭卻說最遲六月要見著馬,因此上上下下都沒了轍�!�
沈奚知道朱沢微為何最遲六月要見到馬——他的鳳陽軍六月便要進駐北大營,這三千匹戰(zhàn)馬說是戰(zhàn)時備用,其實是先給他的鳳陽軍。到時有了足夠的兵力又有了鐵騎,這個皇位他想坐不穩(wěn)都難。
沈奚漫不經(jīng)心道:“七殿下財力雄厚,他既要調馬,馬草供給他不出力么?”
林掌固道:“殿下倒是說了馬草不夠鳳陽可以出,但后來又提了一句鳳陽沒人手運這么多馬草�!彼麌@了一聲,指著公文上的日子,“沈大人您看,這是今日兵部批下來的調令,三千匹戰(zhàn)馬最遲三月二十日就要發(fā)送,但馬糧供給還懸而未決,您從前在宮里做大官,可否著人打聽打聽,看看鳳陽的人手問題可解決了?”
沈奚在心里笑了一聲,鳳陽那頭的人手問題怎么可能解決得了?朱沢微已打算讓鳳陽軍傾巢而出來京師搶皇位了。
他看了眼地上一片碧草之中唯一一根枯黃,彎下身,將其拔了:“七殿下要六月見著馬,見不著他比任何人都急,兵部既定了日子,殿下也承諾了馬糧由鳳陽出,說明他心里自有對策,你急什么?”
林掌固道:“按理下官不該著急,但三千戰(zhàn)馬下旬就要起行,配給的馬糧只夠吃一月,鳳陽軍至今沒有動作,若叫戰(zhàn)馬餓上數(shù)日,傷了病了是小,最怕真打仗了不頂用,耽誤戰(zhàn)事又平白浪費錢糧�!�
他說著,朝天拱了拱手:“如今朝野還沒穩(wěn)下來,各地隱患齊齊爆發(fā),馬不好,仗就打不好,到最后苦的都是百姓,下官雖只是個九品掌固,好歹吃的也是皇糧,這樣的小事沒盡到責,豈不愧對民生愧對陛下嗎?”
沈奚聽了這話,頗意外地看了林掌固一眼,這才將他遞來的公文仔仔細細瞧了一遍,似是不經(jīng)意,問了句:“你真想讓我?guī)兔�?”然后笑嘻嘻地道,“就不怕本官騙你?”
林掌固愣了一愣,拱手道:“豈敢�!庇值溃跋鹿匐m屈居末流,但也知道今年戰(zhàn)起,買馬運糧處處都要用銀子,戶部之所以周轉得過來,都是因為沈大人任左侍郎期間未雨綢繆,大人韜略無雙,下官豈有不信大人之理?”
沈奚點了一下頭,方才拔下的枯草自指尖一轉:“兵部所批下來的運馬路線,最后由典廄署發(fā)出,本官雖為署丞,但署令大人言明不讓我碰兵馬信函,你若信得過本官,明日你將路線圖帶來給我,待我改過后再發(fā)去沿途各官廄駐地�!�
林掌固聽了這話,駭然一驚:“大人您竟要修改運馬的路……”
話未說完,便聽得有腳步聲傳來,林掌固慌忙住了嘴,將手里公文對半一折,收進了懷中。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不讓沈奚碰兵馬信函的典廄署劉署令。
他寒聲道:“不好好當值便也罷了,趁本官不在,還扯起閑話來了?”又看向沈奚,“沈署丞今日的一百匹馬可刷完了?”
沈奚將枯草往嘴里一銜,嘻嘻一笑道:“叫大人失望了,還有五十匹,下官這就刷�!闭f著,扶著木欄轉過身,拾起馬刷子往馬廄里去了。
劉署令在外頭看著,片刻,慢條斯理道:“按說沈大人是署丞,腿腳也不好,刷馬的活不干你來干,但如今各地征馬,太仆寺上下忙成個陀螺,你是新來的又幫不上忙,只能做些雜活,還望沈署丞莫要往心里去�!�
沈奚拿馬刷子蘸了水,刷馬的動作已頗是熟練,毫不在乎道:“劉大人多慮了,在沈某心里,公務不分大小貴賤,為的都是家國天下,譬如這刷馬的活計,一根一根將馬毛理順,也算為大人您盡了份心不是?”
劉署令聽了這話只覺別扭,反應了半刻才知沈奚似是將手里刷的馬比作自己,正待發(fā)作,忽見一小吏自衙署里跌跌撞撞地奔來草場,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大人,來人了——”
太仆寺下頭的幾個衙署離得很近,而今公務繁忙,各自間常有走動,劉署令正在氣頭上,聽了這話,只當是兄弟衙門來了人:“來人就來人,讓他在公堂里候著�!�
小吏咽了口唾沫,不知該怎么回話,因來的那個人雖未自報家門,但那一身三品孔雀繡常服已令公堂內一眾官吏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
半晌,小吏才緩下口氣,說道:“大人,這回來得可是個了不得的大官,且他后頭還跟著十幾個了不得的將士�!�
劉署令聽他語焉不詳,分外的不耐煩,一邊回頭一邊道:“典廄署這種鳥不生蛋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大官來,總不能是黃寺卿,他堂堂四品大員除非天塌下來否則下官太仆寺典廄署署令劉長青拜見蘇大人,蘇大人大駕真是蓬蓽生輝,下官未能遠迎,實在該死實在該死�!�
蘇晉的目光自沈奚身上一掠而過,看向地上說話說了一半就打著顫跪下的劉署令,笑了一聲道:“這里四野茫茫,天地為廬,劉大人還能蓬蓽生出輝來,可見是大肚能容海納百川了�!庇值�,“本官聽聞劉大人有個習慣,每日午過,必小憩上兩個時辰,到了夜里,再大憩上四個時辰,一直想問問劉大人,你這能撐船的宰相肚皮,可是睡出來的?”
蘇晉昔日身為御史,察覈百官綱常,而今雖離了都察院,從前的耳目卻還在。
劉署令不住地磕頭:“蘇大人恕罪蘇大人恕罪,下官再也不睡了,再也不睡了!”
蘇晉淡淡道:“你睡不睡與本官無關,但今日沈署丞余下的五十匹馬——”
“下官來刷�!眲⑹鹆顢蒯斀罔F道,“明日的往后的,都由下官來刷�!�
他說著,偏過頭望向馬廄,只見沈奚嘴里還咬著方才那根枯草,吊兒郎當?shù)臉幼舆B蘇侍郎來了也不曾拜見,連忙斥道:“還不快出來給蘇大人行禮?”
沈奚看向蘇晉,淡淡地笑了一下,扶著木欄吃力地從馬廄里走出來,說道:“行,那下官這就向蘇大人——”
話未說完,他卻一下愣住,因他看到了蘇晉身后,那個穿著暗紅勁衣,眉眼與自己極其相似的人。
沈奚原是扶柱而立,可在他看到沈筠的這一刻,扶著木柱的指尖一顫,慢慢松開,似是不經(jīng)意,從嘴邊取下枯草扔了,一身的力氣于是全壓在了尚未痊愈的雙腿上,雖有鉆心之痛,好在叫人看不出異常。
好半晌,他就這么站著沒動,他覺得自己雖無法往前,所幸也不能后退。
因此不至于失了顏面。
沈筠也沒動,一開始是因為近鄉(xiāng)情怯,直到沈奚出現(xiàn)在眼前,她的腳步才真正如被藤蔓纏住一般。
在沈筠的心中,沈奚縱然不成器,縱然招人煩,縱然與她從小吵到大,可他始終是瀟灑的,恣意的,是不染纖塵,又奪目出色的。
她從沒見過他落魄成這樣,一身粗布衣衫上還濺著泥漿,一名區(qū)區(qū)六品署令也敢對他頤指氣使。
家中出事后,沈奚沒往北平去過半個字,沈筠收到消息時真是憋了滿腹怒火,早產月余不說,還沒出月子就忍痛將小兒交給奶娘,帶了十數(shù)將領日夜趕路,生怕晚一步這唯一的親弟弟也沒了。
誰知她見到的沈奚竟是這個樣子,她簡直想都不敢想,她記得他最愛潔凈。
蘇晉知道沈奚腿傷未愈,看他這么不扶不倚地站著也不是辦法,于是屏退了眾人,自馬廄里拾了三根條凳安置好,說道:“今日我雖是被歹人逼迫至此,但也確實有要緊的事過來見你一面�!彼活D,“我是為十三殿下來的。”
沈奚聽了這話,才默不作聲地往條凳上坐了。
蘇晉看了眼他的反應,見他連看都沒看沈筠一眼,心知沈筠該是可信之人,于是向她揖道:“四王妃。”
沈筠點了一下頭,將背上的紅纓槍取下遞給一旁的護衛(wèi),說了句:“你在此處守著�!币策^來坐下,沒看沈奚。
蘇晉這才道:“殿下昨日已讓蔣醫(yī)正給我?guī)г�,說他明日入夜便要走,但情勢危急,他怕累及我等,并未透露具體計劃,我能做的只是借刑部問案之名,幫他拖住伍喻崢,可我仍不放心,私心里想讓蔣醫(yī)正再去一回東宮,又怕打草驚蛇�!�
“確實不妥�!鄙蜣傻�,“十三既已計劃周全,你我妄動只怕打亂了他,且你這兩日就要正式去刑部,朱沢微的眼線想必盯你盯得十分緊,還不如讓這個吃閑飯沒事干的人想想法子接應他�!�
沈筠原聽得仔細,陡然一句“吃閑飯沒事干”入耳,反應了半刻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忍不住就回道:“十三被關在東宮兩月,你在這喂馬養(yǎng)馬沒想出半個轍來,說我吃閑飯沒事干你就很成氣候了,滿肚子詩書都讀到腸子里去了還能生出三頭六臂?小時候讓你跟我練武你死都不肯,眼下吃虧了才知道自己連個馬刷子都舉不起來,閑飯吃多了好歹能化作力氣,剛才那個劉署令換我我就把他揍一頓!”
沈奚冷笑著道:“我原來以為你只是腦子進水,沒成想事到如今簡直水漫金山,這么多年下來你解決麻煩還是這么一個法子,吵不過就打打不過就叫人一起打?結果哪一回不是將事情越鬧越大哪一回不是讓我?guī)湍銛[平?你五歲打太常寺卿小公子,七歲打太傅府二少爺,九歲那年厲害了,一拳打到三殿下臉上去了,你一生至今孜孜不倦立志于丟人現(xiàn)眼,時至今日還能這么執(zhí)迷不悟死不悔改也算是活出了你的獨到之處,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七歲那年我打太傅府二少爺,難道不是因為我那個只有嘴皮子利索,一張嘴就到處惹事生非的弟弟被人揍到泥潭子里爬不起來?說到丟人現(xiàn)眼,我沈府最丟人的一回難道不是沈公子風流倜儻,十六歲那年被七戶前來說親人家堵在門口,嚇得關在屋里一日夜又管不住腿腳,第二日竟換了一身二姐的衣裳打傘出門結果又被龔尚書家喝醉的二公子撞了個正著。龔二公子后來哭了半年要娶沈府四姑娘,當時沈府上上下下都納悶這四姑娘是誰,丫鬟侍婢查了個遍沒查出來,直到龔二公子說四姑娘也長著顆淚痣才知姑娘原不是姑娘,正是沈大公子�!�
第128章
一二八章
“龔二一年到頭除了醉著就是睡著眼瞎心也瞎,若不是本少爺讓他長了回記性,憑他的酒癮想必八年前就溺死在酒壇子里了。是非曲直我好歹拎得清,你沈三小姐七歲起追著朱昱深去戚府學武,十八般兵器到了你手里簡直要把戚家的房梁掀了,爹跟二姐每回把你拎回來手里的債本就要添幾筆,那二年沈府債臺高筑險些沒叫爹愁白了頭�!�
“你還有臉提爹和二姐?是,你是生財有道,你九歲囤蠶絲十一歲囤油布,堂堂尚書沈府也就前院像個正經(jīng)人家后院簡直是個商鋪子。你剛滿十六就溜去秦淮河坊湊熱鬧,十三怕你文弱書生陷在里頭出不來,好心去尋你結果他被砸了一夜的香粉帕子你倒是躲在人群里撿了一夜,回府將每條帕子上畫上幾朵桃杏轉手賣給香粉客開價十兩銀子一條,你是空手套白狼,若不是孟老御史作保爹險些因這事丟了烏紗帽�!�
“那你呢?你五歲起日日去戚府學武,說了九年你想要軍籍想做戚家人,全京師上下都把你和戚無咎湊成一對了你才跟爹和二姐說你想要軍籍其實是為了陪朱昱深出征?那頭皇上已快把朱昱深與曾家大小姐的婚賜下來了卻生生被你攔了,你還不嫌丟人策馬追上北伐軍當著三軍之面讓朱昱深日后娶你。你可知陛下原不想將你嫁給朱昱深且他平生最恨人擅做主張?你這廂觸怒天顏若不是故皇后與戚貴妃一力為沈府求情,莫說爹的烏紗帽二姐的太子妃位,他二人恐怕連命都要沒了!”
沈筠聽了這話倏然站起:“那爹和二姐現(xiàn)在在哪里呢?當年大姐為你我采桑葚落入淮水后,我們跪在大姐的墓前承諾過什么?我這些年汲汲學武在你看來就只是為了投四哥所好?當初我嫁去北平你不想來送,后來萬般不得已來了,你單獨跟我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你會好好保護沈府,你說無論這時局怎么變世道怎么變,你一定會守好爹守好娘守好二姐�?墒恰鄙蝮抟活D,“我這回回來看到的是什么?沈府敗落爹被流放我們的阿姐呢?!”
“是!”沈奚道,“是我自私是我承諾沒有踐諾,是我看著那些仕子慘死看著連晏子言都能赴義不悔于是徹底對朱景元朱憫達失望,是我萬事留一線想要守住底線守住本心,是我妄自尊大地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就是該死我對不起二姐我罪惡滔天。”
沈奚說著,驀地也站起身,身后的條凳被帶著掀翻,他卻因站立不住,后退了兩步險些被條凳絆倒,還好蘇晉從旁將他扶住。
沈筠愣怔地看著沈奚,半晌,啞聲問了句:“你的腿……怎么了?”
是啊,接到的密信上只說太子妃薨殞于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于東宮,刑部尚書沈拓被流放,戶部侍郎沈奚被貶去太仆可仔細想想,既然十三都無法安好命懸一線,青樾這幾個月又遭遇了什么?
沈奚沒答這話,卻緊緊盯著沈筠,眼眶里盈盈閃閃,竟似乎已有了淚:“我做得不好我該死我認了,可是你呢?你這些年就做得很好嗎?你十五歲開始,朱昱深每北伐一回你就追去一回,沙場屠戮刀劍最是不長眼,你一個女子每回跟去出征,二姐就坐在廊檐下整夜睡不著地擔心你。你嫁去北平這么多年,二姐每此去信都問一句‘回不回’,‘回不回’?結果你這么多年就回來過一次,呆了還不到十日又隨軍去了西北,都沒等到我從杭州府回來。
“二姐她這一輩子都為旁人著想,為你為我,為十三十七,你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畢生所求不過團圓二字,去世前一日還在跟朱憫達請旨,說想帶上麟兒,與爹娘,與我一起去北平看你,她滿懷期冀地盼著這一日,你呢?你連麟兒出世的那年都沒有回來,你連麟兒都沒有見過�!�
沈奚一言至此,沒有再說,因他看到沈筠的眼底已有淚滾落。
他對蘇晉搖了搖頭,慢慢將胳膊從她手心里抽出來,然后跌坐在地,片刻,也緩緩地流下淚來。
涼風四起,碧色連天,蘇晉獨立于這暮里草場,竟不知該說什么。
倏忽間,她覺得這樣其實也好,沈奚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出事至今,他從來沒有提過沈婧一回,沒有提過昭覺寺那場令人驚心的事變一回,他只是反復地將這場夢魘放在心里回溯,將所有的過錯與愧疚都加諸己身,現(xiàn)在沈筠來了,他好歹能說出來了。
四野盡頭有兩人急忙忙跑來,蘇晉仔細看去,是沈六伯與覃照林。
沈六伯原是聽說四王妃來了,趕著來見三小姐,沒想到走近了一看,沈筠與沈奚竟是一個站著一個跌坐在地,沈奚一身粗布衣裳全然臟了,兩人眼里都不斷有眼淚滑下。
沈六伯本想要勸,心中忽地想起許多年前大小姐去世時,沈奚沈筠難過了半年后,也是這么吵了一回就徹徹底底地好了。
他于是沉默著從旁而立,等了良久,才抬手抹了抹眼角,一邊去扶沈奚,一邊對沈筠到:“小姐莫要埋怨少爺了,少爺他這些日子過得也很難。老爺被流放后,少爺代老爺受罰,七殿下原想趁機將少爺杖殺,若不是蘇大人拿命去攔,少爺現(xiàn)在早已沒命了�!�
沈筠看著沈奚。
自北平到應天的路上,她一面策馬一面在心里咒罵了沈奚月余,怨他未守好阿姐未守好沈家,怨他不來信與自己坦言相告,更怕他一時沖動將自己的命也賠進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滿腹怒言消弭于無形。
沈筠想,她的弟弟曾是驕傲到目下無塵的一個人,可現(xiàn)在呢,他滿身泥漿,被人驅使,雙腿未愈所幸自暴自棄地跌坐于塵埃。
或許對他而言,死最簡單,難的是忍辱負重地活著。
沈筠背轉身去,抬起衣袖揩了把眼淚,隨即看向守在草場一頭的將領,高聲喚了句:“秦桑,帶將士們過來!”
“是!”
斜陽西下,日暮溶金,一眾將士列成方陣,沈筠回轉身,一身紅衣滟瀲如血,她一掀衣擺,帶著將士朝蘇晉單膝拜下,然后雙手抱拳,說道:“蘇大人,我這個弟弟不成器,想必出事至今,從未謝過你一回。但你的救命之恩,我沈筠會代他銘記在心。
“我雖只是一名女子,雖只領區(qū)區(qū)百余將士,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哪怕有朝一日我拼得只剩赤手空拳,只要大人有所驅馳,我沈筠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晉看著沈筠,也合手對她揖下,說道:“四王妃請起,王妃既是青樾的三姐,便與青樾一樣,稱在下一聲時雨即可。”又道,“其實王妃大可不必言及恩情一說,時雨當日不過阻了阻行刑的侍衛(wèi),真正將朱沢微攔下的,還是四殿下。”
沈奚就著沈六伯的手站起身,沉默片刻,道:“要敘話改日再敘,當務之急是十三明日要獨自離開東宮,方才說由沈筠去接應,但怎么接應如何接應,這卻要想個辦法�!�
第129章
一二九章
蘇晉道:“此事我已細想過了,殿下要離開東宮,本身就是犯險之舉,不管怎么部署也沒有周全二字一說,你我只能相信他。我唯一擔心的是有變故,這些日子皇貴妃犯瘋癥,上個月跑出過重華宮一回,后宮上下已清查過一次,四下里都人心惶惶。我原想與左將軍商議對策,但清明過后,將軍與其親信被調去了北大營,明日申時過后了能歸返,到宮里想必已入夜。好在王妃回來,不知王妃明日可否以拜祭故太子與太子妃之名去東宮一趟,只要能與殿下見上一面,哪怕是當著人,時雨有辦法教您用暗語問出殿下的部署�!�
“這好說�!鄙蝮薜溃暗綍r我將我這些個弟兄也交給你。”
她說著,對身后的將士道:“秦桑,明日一入夜,你帶著弟兄們在宮門外找個隱秘處待命,一切謹聽蘇大人安排,記住,十三跟我是過命的交情,你們一旦接應到他,怎么做不必我多說�!�
“將軍放心,屬下等一定竭盡全力護殿下周全�!�
不多時,方才被指派去尋蘇宛的將士業(yè)已歸來,回稟說蘇宛被引去見十二殿下的路上意識到有端倪,稱內急避去了荒草道上,誰知她只顧奔走竟迷了路,還好被舒府的小姐舒容歆撞見,將她領了回來。
那將士道:“十二殿下得知蘇大人被歹人追殺,下令徹查云湖山壇廟一帶,蘇小姐受了驚,已被卑職等領來典廄署,眼下正于偏堂內歇息。”
蘇晉點了點頭,對沈奚沈筠道:“我先去看看舍妹,順道讓劉署令安排王妃在典廄署歇下,等明日天一亮,我與王妃一同下山�!�
蘇宛心知自己又惹了禍,正在偏堂里等得六神無主,忽見堂門被推開,一名小吏提著燈籠將蘇晉引了進來。
蘇宛一下子站起身,揪著衣擺不知從何說起,情急之下膝頭一軟便跟蘇晉跪下。
蘇晉不作聲,直到那小吏躬著身將門掩上走遠了,才徑自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從前住在蜀中?”
蘇宛道:“三哥當年離開蘇府后,父親大約是覺得愧對三哥,有回與母親爭吵,氣急之下提過一句您曾長在蜀中書香門第,不該這受這樣的離難之苦�!�
蘇晉又問:“此事你除了與七王妃提及,可還與他人說起過?除了我曾住在蜀中,你還知道什么?”
蘇宛道:“除了三哥的名諱與戶籍,別的我一概不知,當年三哥住在蜀中的事我也是無意聽來,以為誰都曉得,從沒在意過,因此也不曾對他人提及�!彼f著,又問道,“三、三哥,我這回可是惹了大禍了?”
蘇晉自心里嘆了一聲,雖然蘇宛并不知她本姓謝,但憑朱沢微的能耐,就算無法直接對她下手,派人去蜀中一打聽,至多三兩月也該曉得她的真實身份了。
蘇晉沒有答話,對蘇宛道:“你先起身,我有話跟你說�!�
蘇宛似乎猜到蘇晉要說什么,擔驚受怕地搖頭道:“阿宛沒臉站起身跟三哥說話,三哥就讓阿宛跪著吧�!�
蘇晉見她執(zhí)意,也沒再勸,自桌旁坐下,說道:“等這兩日一過,我會命人將你送走,如今的京師實在太亂,待時局安定后,再將你接回來�!�
蘇宛初來京師只覺繁華,當時聽人說朝局大亂還猶茫惘,而今是徹徹底底地信了。
去年蘇家老爺去世時,蘇府因分家產也鬧得不可開交過,可蘇府再亂卻不似京師步步殺機,連說出口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會變成害人性命的刀子。
蘇宛哭訴道:“三哥,阿宛從今以后只當自己是個啞巴,求三哥不要將我送回杞州。阿宛的生母已去世了,大哥二哥分得家產后對阿宛置之不理,家道中落,主母要將阿宛嫁給一名縣令做妾換取錢財,可那縣令是個出了名的貪官惡霸,阿宛不想嫁給他�!�
此事蘇晉倒是知道,當時蘇宛已被迫要嫁去那縣令府邸,卻意外接到蘇晉自京師的來信,她暗自將這信藏了,然后連夜收拾好行囊離開蘇府。
蘇晉道:“你便是能當自己是個啞巴,可你分得清哪些話是詐問哪些話暗藏玄機嗎?你太單純,有時一個反應一個眼神都會暴露你的心思。”她說著,站起身已是要走:“杞州蘇府的事我知道,我不會將你送回去,你這兩日安心歇著,我會讓照林為你安排好去處�!�
蘇宛與蘇晉雖相處不久,也知道她的三哥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見她心意已決,知道再無回緩的余地,咬唇問道:“三哥,阿宛要怎么做才能便得聰明警醒一些?”
蘇晉垂眸略一想,道:“無他,多思多學爾�!�
是日夜,蘇晉與沈筠沈奚議事到亥時,隔日寅時起身,先去壇廟見了朱祁岳,與他道明要去東宮故居祭拜故太子與太子妃,得了他的準允,這才先一步下了山。
回到宮里已是申時,蘇晉先一步去刑部,借由之前搜來的罪證,以謀害太子之嫌傳喚了羽林衛(wèi)指揮使伍喻崢,沈筠則在兩名鷹揚衛(wèi)同知的陪同下去了東宮。
天還未暗,然宮道上的內侍宮婢已埋首垂目匆匆而行,神色里似是慌張。
沈筠見了這場景,不由道:“本宮剛回來就聽人說皇貴妃犯了瘋癥,后宮里又不是沒瘋過人,何以這回竟鬧出這等陣仗。”
一名鷹揚衛(wèi)同知答道:“王妃有所不知,后宮自去年入冬后就不安寧,璃美人慘死之后,皇貴妃不日便瘋了。之后就有傳言說宮里有不干凈的東西,年關節(jié)前宮中老貓又去世了,鬧鬼的傳言于是更甚。其實這本是無稽之談,誰知二月初二龍?zhí)ь^那日,皇貴妃自重華宮跑了出來,闖進淇妃的宮里指著她的肚子說,后宮的鬼鉆進了淇妃娘娘的肚皮子里,變成了她腹中的小殿下。淇妃娘娘當夜果然腹痛,請醫(yī)正來看過也沒好,最后還是請道士來做了法才和緩一些,幸而沒傷到龍?zhí)��!?br />
沈筠聽了這話卻笑了一聲:“本宮才不信有鬼,這世間的不干凈,大都是有人作祟,有人心懷鬼胎�!�
那名同知忙應道:“王妃所言極是�!�
少傾東宮已至,沈筠去正殿朱憫達與沈婧的故居拜祭過后,便由兩名鷹揚衛(wèi)同知引去了內殿。
時已近暮,沈筠知道朱南羨入夜后便要動身,留給她的時間無幾,雖是分秒必爭,卻也不敢加快了腳步,怕被人瞧出端倪。
得到內殿,她邁入院門,只見朱南羨竟是一副要出行的樣子,已背身等在了院中,聽得腳步聲,他回過身來,見得一襲紅衣入目,怔了半刻才難以置信地喚了句:“三姐?”
他們一起長大,都曾習武,是再親密不過。
沈筠三年前還在西北見過朱南羨一回,那時他還朝氣蓬勃無憂無愁,哪像現(xiàn)在這樣被困于一方天地,連人也憔悴下來。
怒火自五內騰然升起,沈筠簡直恨不得即刻折去七王府一掌劈死朱沢微,卻謹記沈奚提醒的那句“萬事當壓在心頭”,右手的拳頭握緊了又松開,才走上前去,勉強鎮(zhèn)定著說:“我剛回京,聽說你……在東宮養(yǎng)傷,過來看看你�!�
朱南羨笑了一下道:“我已大好了�!币幌伦佑窒氲缴蝮奘且辉轮胁排R盆,今日谷雨她卻出現(xiàn)在京師,怕是月子還沒出就急著趕回來,剛要開口,卻聽沈筠說道:“你可要仔細養(yǎng)著,去年冬天,我在北涼邊境撿了個叫阿福的小將士,一身是傷沒好生養(yǎng)落下了病根,眼下日日鬧頭暈,連王府的東門西門都分不清�!�
朱南羨聽了這話原是詫異,但片刻之間他就反應過來——去年冬天的阿福,不正是他在三王府外送給蘇晉的那只雛鳥?
沈筠必定不會無端提起這話,想來她已見過蘇晉,是蘇晉知道他今日要走,特地讓沈筠來接應他。
朱南羨是以道:“三姐倒不必擔心這個,東宮統(tǒng)共就一個正門,我總不至于找不著�!�
二人轉而又說起其他,左不過昔日在軍中的一些舊事。
沈筠本是郡主,又貴為四王妃,鷹揚衛(wèi)不敢搜她,卻也不敢讓她近朱南羨的身,兩人相隔丈遠說話,不多時便日落。
院中石桌上還擺著酒菜,沈筠正在想是為誰備的,外頭已有人傳話說十二殿下到了。
朱祁岳大步邁進院中,見沈筠仍在,便與她道:“四嫂還未與十三敘完話�!眳s沒有要留她一起用膳的意思。
沈筠再想起蘇晉提醒之言,端出一副冷色:“本將軍要回沈府了”言罷也不看朱祁岳一眼,徑自折身而去。
朱祁岳只當沈筠是見了朱南羨的情狀,怨自己薄待了十三,當下不疑有他,徑自走去石桌旁,對朱南羨道:“云湖山那頭出了些事,我回宮得晚了,所幸沒耽誤了你日前提的要事。”又道,“事不宜遲,我們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