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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的笑極其柔和,置身于這奪目的火色中,整個人就像一枚華光千丈的玉。

    可蘇晉卻在他眼底看到了譏誚之意。

    她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間,她竟又覺得,柳朝明原該就是這樣的。

    蘇晉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涌現。

    她問道:“錢之渙貪墨的實證,在哪兒?”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喚了一聲:“錦衣衛(wèi)�!比缓蟮�,“將蘇御史從這里請出去�!�

    兩名錦衣衛(wèi)應聲,倒也沒動粗,而是跟蘇晉比了個“請”姿:“蘇大人莫要讓我等為難�!�

    蘇晉沒有作聲。

    她徑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抬起臉,將他眸中畢現的譏誚之意盡收眼底后,也回敬一笑,“柳大人還記得嗎?”她道,“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然后她將笑意一收,清澈目色里驚瀾忽現:“我要的正呢?!”

    第107章

    一零七章

    暗室里陰冷潮濕,柳朝明就像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揶揄著道:“怎么,你問我前沒先問問你自己,你的‘正’究竟在哪里?”

    他自錦衣衛(wèi)手里接過火把,掃了他們一眼。

    錦衣衛(wèi)會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濟蒼生?那你今日在這又是在做什么?”他將火把置于角落里高架起的火盆,一邊漫不經心道:“前日言脩送來的卷宗你沒仔細看嗎?京郊有七品縣令縱下人鬧事,查到了鴻臚寺卿頭上,蘇御史既這么大義凜然,怎么不親自過問?僅打發(fā)一個七品御史前去問案就夠了?蘇御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振扶綱紀才是你的本職,而不是在這,在本官面前,為你所謂的至交出口惡氣。”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里蓬勃升起,將整個暗室照得通明徹亮。

    柳朝明將火把往一旁的水缸里一扔:“再說了,沈青樾很無辜嗎?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實?錢之渙貪墨稅糧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時間,他從一名八品照磨節(jié)節(jié)高升自正三品戶部侍郎,手握把柄已不知幾何,足以參倒錢之渙,他卻無動于衷,為什么?還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條后路�!�

    “那沈尚書呢?”蘇晉一字一句道,“沈尚書清廉不阿,未行貪墨卻被你與錢月牽誣蔑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訴我,栽贓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勢,也是身為御史的本職?”

    “你既能說出‘平衡局勢’四字,該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當中,為民生剛正清廉那是他為官本分。可拋開民生,自他擁立朱憫達的當日起,他利用刑部尚書的職權又做了什么?”柳朝明道,“身在這樣的朝局中,誰都不干凈,既自選了立場,那就成王敗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勢,所以沈府遭難,若換作朱憫達稱帝,怕是不將錢之渙曾友諒誅九族不能善罷甘休吧�!�

    蘇晉道:“沈府遭難難道不是柳大人在里頭推波助瀾,沈尚書好歹剛正,柳大人身為御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盡忠職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來:“忠奸二字與我何干?我是否職守又為何要與你分辨?是誰告訴你我柳昀就沒有立場,就當在這時局中遺世獨立?而你所謂的‘忠’又是對誰盡忠?蘇時雨你捫心自問,你今日站在這里質問于我,不正也因你站在東宮的立場,在此之前,你竭力為東宮謀劃,難道在你心中朱憫達就是明君,你對他盡‘忠’難道不是因為你與朱南羨與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謂的忠,”蘇晉目不轉睛地看著柳朝明,“是忠于蒼天,忠于黎民,忠于正道,忠于本心�!�

    “然后順便忠于那個與朱景元極其相似的,暴虐的,永遠將自家江山置于蒼生黎民之前的儲君?你不覺得虛偽盲從,不覺得矛盾可笑嗎?”柳朝明道,“你怎么跟沈青樾似的貪得無厭?”

    他看著蘇晉,涼涼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為何自甘領八十杖?”

    “為何?”

    “因為他想明白了,他自認該死�!绷鞯溃霸缭谏蜴杭藿o朱憫達,沈府站定東宮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條絕徑�?伤桓市�,身后壁立千仞,兩側深淵萬丈,他卻自恃聰明,以為能找到第二條出路,不一往無前倒也罷了,偏偏還要輾轉騰挪自毀良機。

    “其實憑沈青樾的智巧無雙,早在他升任侍郎的當年便可扳倒錢之渙,兩年前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當是曾友諒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東宮本在絕佳之境,沈青樾卻處處找后路,萬事留一線。仔細想想,他所謂的后路當真是為沈府,為家人而尋的生路?不是,他是為自己留的,為他實在太聰明,所以尚還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憫達并非明君之選,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鉆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當初,發(fā)現若當初他一心輔佐朱憫達不生那么多玲瓏心思,恐怕沈府乃至東宮一家至今其樂融融,于是自省自咎,覺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嘗不是自己瞻前顧后所致?于是覺得自己該死,自領八十杖一了百了。”

    蘇晉定定地看著柳朝明:“足下絕徑,身側懸崖,沈大人無從選擇,只不過因心里的一絲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錯了嗎?”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渦當中,所謂善念在這渾濁水里滌一滌,倒過來就成了惡念,就如朱南羨�!�

    蘇晉心中一凝。

    “他生來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寵,倒是坦蕩磊落,赤誠光明。但他自小在宮中長大,難道不明白封藩割據是什么?難道看不出朱憫達與朱沢微這么多年爭的是什么?難道不知道沈青樾這些年又在籌謀經營什么?他都知道,他只是懶得去想,他厭惡兄弟相爭,厭惡奪儲之斗,直至這兩年幡然醒悟,才發(fā)現手里無權掌中刀劍亦不過破銅廢鐵,想護的人護不了,所擁有的也將岌岌可危。

    “其實朱南羨心思通透更勝他許多兄弟,領兵出色不失為帥才,怪只怪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正宮皇后所出,早已身在旋渦最中心還妄想遠避爭斗。卻正是這遠避爭斗的‘善念’苦了他那個剛愎自用不得人心的長兄,要為一檐之下的三兄弟撐起一片天地,只身面向所有兵戈。而當朱南羨終于摒棄所謂‘善念’匆匆趕來與他的皇長兄比肩而站時,已經太晚了�!�

    夜已深沉,天外月朗星稀,一縷月色透過高窗灑落入戶,卻被滿室烈烈火光焚得支離破碎。

    蘇晉張了張口,想為沈奚與朱南羨分辨兩句,她覺得沈奚因善念而留余地沒有錯,也覺得朱南羨因善念而避爭斗也沒有錯,即便此時此刻,她站在這里,想要討回公道為沈府洗冤也沒有錯。

    可她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蘇晉覺得柳朝明至少有一點說得對——皇權分割勢力林立,她深陷旋渦,已有了自己的立場。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場,便不該與他分辨何為正何為善。

    身在旋渦,就該有旋渦中的規(guī)則。

    而她所謂的“正”,他所謂的“正”,難道只能存于這旋渦之外嗎?

    蘇晉只覺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觸了礁,被一道暗流卷入水底。

    心中霧色茫茫,人間風雨連天,她曾自暗夜里窺得一抹月色,乘舟奮力而行,擺渡千里萬里,卻眼見著這一抹月色隨火光分去,化作一場海市蜃樓么?

    蘇晉輕聲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里?”

    柳朝明別開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蘇晉道:“當年許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御史之言激勵于我,告訴我身為御史,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猶在耳——”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言猶在耳,當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當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騙我嗎?!”

    “你且當我是在騙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現,“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里去了?許元喆去世時不甘不忿的蘇時雨那里去了?彼一時你心中不曾痛恨過那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你后來辛辛苦苦為東宮謀劃時難道忘了朱憫達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嗎?他對那些無辜枉死的仕子,對那些慷慨赴義的義士有一絲同情心嗎?他沒有,他只顧著想怎么利用此事將朱沢微一軍,好好鞏固他的儲君位。你祖父就是謝相,當年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歷,你是想扶朱憫達這樣一個人上位讓殺功臣誅仕子這樣的事再來一次?

    “何況眼下藩王割據,廣西一帶天災連年,嶺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東海,西北邊疆,更有外敵虎視眈眈。當年誅殺功臣后能征戰(zhàn)之人幾何?你說朱憫達若上位,是攘外還是安內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龍椅要緊?朱南羨倒是帥才,但朱憫達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軍待命,若朱沢微打來就進京勤王等閑不得離開?準他去西北征戰(zhàn)了嗎?”

    柳朝明說到這里,忽將語氣一緩,一臉無所謂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覺得我手段卑鄙,骯臟齷齪,倒行逆施,你認為我拿老御史的名聲騙了你也無妨,栽贓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殺朱憫達,我確也事先知情,沒必要解釋,你我既已不同路,從今以后,你走的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

    話音戛然而止,嘴角譏誚的笑意也驀地僵住。

    因柳朝明看見,有眼淚自蘇晉眼底滾落,順著臉頰滑出一道淺痕,然后“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來那淚水已在她的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緊拳頭,竭力撐著沒有眨眼才不至于讓淚落下。

    可惜當第一滴淚淌落,眼眶便如決了堤一般,須臾就有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

    然而任憑淚落如斷線之雨,蘇晉卻狠狠咬住牙關,直咬得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顫,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蘇晉自己知道為何流淚了。

    她想自己終于還是撐不住,自昭覺寺之變之后,她輾轉奔波,夜不成寐,卻徒勞無功,朱南羨一身傷重依然命懸一線,沈奚受盡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連心中高懸的明月也要墜了嗎?

    她隔著淚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覺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沒見過,其實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該有的樣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寧肯信他布局稱病只是為置身事外,手握極權不過為制衡朱沢微。

    她曾見過他斷案時的剛直不阿,見過他問訊時的嚴謹縝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覺得他近似于無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蘇晉那時候想,她也該成為這樣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見滿室火光,才發(fā)現原來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渦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處。

    而當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過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著蘇晉的眸色自淚光里漸漸轉黯,看著她垂下眼簾,不再說話,然后折轉身,推開暗室的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覺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著風,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斷海一般將他心頭思緒齊頭斬斷,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沒了。

    好半晌,他才動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來蘇晉沒有走遠。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樹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著眼淚。

    柳朝明覺得自己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無法后退,可每她抹一下淚,就覺得有人拿著子午釘,一根一根釘在他心里。

    蘇晉覺得自己不是難過,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實很怕東宮護衛(wèi)不利,朱南羨沒命了她要怎么辦,也怕太醫(yī)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過來了又該怎么辦,她甚至不知道在這樣的朝綱中,在這樣的危局下,她該怎么去守那個忠于蒼天忠于本心,為民生請命的志,她說過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現在陷在這旋渦中就要喘不過氣來。

    人這一生,總會遇到這樣的絕境,你環(huán)目四顧,發(fā)現身邊無人可依無人可靠,甚至連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盡。這時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雙足,你要一個人撐著慢慢站起來,然后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當年謝相去世,這樣的絕境蘇晉已遇到過一次。

    彼時她躲在尸腐味極重的草垛子里,任拉車人拉著自己遠離故居,然后兀自從牛車上摔下來,一個人蹲在荒徑旁的老樹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淚。

    然后知道傷悲無意,憂憤無意,寡斷優(yōu)柔更無意。

    人這一生,唯有向前。

    臉上的淚漬漸漸干了,眼底也再無新的淚涌出,蘇晉慢慢站起來,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遠處,卻并不看他,而是平視著前方道:“當初許下的志,時雨自己去守;被云遮了的明月,時雨載舟去尋�!�

    “大人高志,恕時雨不明,但大人的話時雨聽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間沒有正道,沒有大義,沒有蒼生黎民與初心,只有,立場�!�

    說完這話,蘇晉便轉身往太醫(yī)院而去了。

    守在太醫(yī)院的金吾衛(wèi)還沒來知會她,可她卻覺得自己在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卻并不暗,國喪之日整個宮禁縞素一片,連樓闕下懸著的燈籠也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就像有誰在還未化去的雪上點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蘇晉到了太醫(yī)院,就看醫(yī)正方徐正自里間暖閣里退出來,見了她行了個禮道:“蘇大人�!�

    蘇晉見他臉上似有憂色,心下一沉,問道:“方大人,沈大人怎么樣了?”

    方徐道:“下官為沈大人上好藥時,倒是醒過來一回,卻只是睜開眼,也不知怎么,與他說話竟是沒反應似的,下官怕他或聽不見或視不見,就斗膽,提了一句太子妃,隨后沈大人就將眼合上,怎么喚都喚不醒了�!�

    第108章

    一零八章

    蘇晉聽到這里,推開暖閣的門去看沈奚,只見他合眼趴在臥榻上,臉色憔悴蒼白,右眼下的淚痣幽暗無光。

    蘇晉又問:“已喂過藥了嗎?”

    “喂過了,田七作主味的藥湯,一日服兩回,沈大人腿股傷得很重,三日后要再換過藥,之后每七日換一回�!狈叫斓溃捌鋵嵪鹿賾攲⑸虼笕肆粼谔t(yī)院照顧,只是……”

    蘇晉知道他在顧慮什么。

    太醫(yī)院人來人往,也不知哪個醫(yī)正哪個吏目就是朱沢微的人,即便金吾衛(wèi)能一日十二個時辰輪班守著,可他們不懂醫(yī)理,朱沢微的人要避過他們下手實在太容易。

    正思慮間,金吾衛(wèi)總旗姚江也趕來太醫(yī)院了,對上蘇晉眸中的憂色,他道:“蘇大人且放心,柳大人并未與我等計較私闖都察院暗室之罪,只提點了一句,說您應當是來太醫(yī)院了�!�

    蘇晉沒答這話,想了想道:“有勞姚總旗分幾名金吾衛(wèi)將沈大人抬去承天門外蘇某的馬車上,且當心些,莫要令他再傷了�!庇謱Ψ叫斓�,“方大人,三日后為沈大人換藥,就有勞您隨我走一趟了。”

    方徐揖道:“蘇大人不必客氣,下官應該的�!�

    夜已很深了,這日為蘇晉趕車的不是覃照林,而是蘇府的總管七叔,他問道:“大人,咱們這是回府嗎?”

    蘇晉掀開車簾看了眼沈奚,抬手捏著眉心道:“且讓我想想。”

    沈府是去不了了,昭覺寺之變后,沈奚利用這幾日已將沈府眾人散了,只留下了六伯一人守著空院。蘇府也不行,覃照林前日與他媳婦兒一起回鄉(xiāng)下過年關節(jié),要等龍?zhí)ь^過了才回來,沒有他在,朱沢微的人找來連個能擋的也沒有。

    金吾衛(wèi)雖能用,但上十二衛(wèi)治軍嚴苛,誰值勤誰出巡,五軍都督府記得一清二楚,如今朱南羨落難,朱沢微正愁抓不住把柄整治左謙,若令分人來日夜守著蘇府或沈府,連累了金吾衛(wèi)就不好了。

    蘇晉正躊躇,忽見不遠處一星燈籠忽明忽暗。仔細看去,竟是趙衍的二千金趙妧與她的丫鬟。

    趙妧已在這承天門外等了好幾個時辰,見蘇晉望過來,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盈盈施了個禮:“阿妧見過蘇大人�!�

    是春來微寒的夜,她披了一襲湖藍斗篷,頰上染著微微一抹紅。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這么晚了趙二小姐仍不回府,是在等趙大人?”

    趙妧搖了搖頭,頰上的紅更甚了,輕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氣才道:“敢問蘇大人,沈奚沈大人可在您的馬車上?”她一頓,垂下眼簾竟不敢看蘇晉,“若沈大人沒有地方落腳,可以去趙府�!�

    蘇晉聽了這話,微微蹙眉,并不作聲。

    趙妧等了半晌,見蘇晉沒甚動靜,頰盼的紅蔓延自耳朵根,又道:“是父親與阿妧說的,方才阿妧離宮時,遠遠看見沈大人在軒轅臺受刑,便跟父親打聽,這才知沈府出了事,因阿妧家里與沈家有交情,父親便嘆著多提了句,說沈大人在劫難逃,便是活過來,也沒有落腳處了�!�

    這交情其實是趙妧的嫡母趙夫人與沈奚母親沈夫人的。她二人是同鄉(xiāng)遠親,分別數載,又一同隨夫婿進京,自然常來常往,趙妧幼時還去沈府住過幾回。

    蘇晉淡淡地問:“趙府里便有沈大人的落腳處么?”

    趙妧輕聲道:“趙府西南角有個別院,專留給喜清凈的客人,有單獨的院門,正對著朱雀巷,而今空著,沈大人若無地方可去,蘇大人可帶沈大人隨阿妧去趙府�!�

    然而蘇晉只是沉靜地看著她,又不答話了。

    趙妧這才怯怯抬頭看了蘇晉一眼,對上她灼灼的眸光,頃刻低下頭,道了一句:“大、大人放心,這是,這是我父親的意思�!�

    蘇晉自心里一嘆,這才道了句:“好�!庇值�,“便請趙二小姐帶路罷�!�

    趙府位于城南,驅車而去要大半個時辰,趙府的別院不大,但格外清新雅致,院里春杏已抽了新枝,隱可見幾枚花骨朵,西廂兩側還提著一副對聯,那字跡蘇晉認得,正是趙衍的。

    一到別苑,蘇晉便囑咐七叔去沈府將沈六伯請來,與趙府的下人將沈奚安置在廂房臥榻上,然后對趙妧道:“趙二小姐,蘇某有話與你說�!�

    趙妧點了下頭,看了身側丫鬟一眼,那丫鬟會意,帶著一干下人退出去了。

    蘇晉這才道:“蘇某知道趙大人其實并不知情,將沈大人帶回別院,是趙二小姐自作主張。”她說著,對上趙妧震驚的神色,又道:“但蘇某也知道你不會害沈大人,外頭虎狼環(huán)視,若要害他,不管他便罷了,何必搭上你閨閣千金的名聲?”

    蘇晉說到這里,合袖對趙妧揖下:“蘇某實在是沒辦法了,想不出比趙府更好的去處,此番當真多謝二小姐,這恩情蘇某銘記在心,日后一定加倍奉還�!�

    若說如今這京師之地還有什么是朱沢微不敢妄動的,都察院與都察院的堂官當屬其中之首,而趙衍官拜右都御史,僅次于柳朝明,朱沢微就算發(fā)現沈奚在趙府,一時也無計可施。

    趙妧盈盈回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放心,阿妧一定好生照顧沈大人,蘇大人若想來探望便只管來,就是要勞煩大人堂堂御史不走正門,要繞自朱雀巷走別院側門�!闭f著又斂衽屈膝,“怠慢蘇大人了。”

    “這卻無妨�!碧K晉道,“只是蘇某心中還有放不下之事,需日夜在宮中守著,再來要等三日后。雖說趙大人府上的人蘇某等閑不該有疑,但二小姐仍需切記,絕不可讓生面孔,讓來府上少于三年的下人接觸沈大人,送與沈大人的任何事物,水,藥湯,食物,衣物,只能假以你最信得過的人,且都需細細驗過�!�

    趙妧低垂著眼簾默記了一番,怯怯地道:“可否請大人將方才的話寫下來,阿妧怕自己會忘�!�

    蘇晉點了一下頭,在桌案旁坐了,將就一壺冷茶研了磨,等她寫完,七叔也帶著沈六伯進來了。

    沈六伯一見蘇晉就要拜,一雙眼已朦朧有淚:“老奴多謝蘇大人,多謝趙二小姐救命之恩。”又自責道,“少爺那日自昭覺寺回來已十分不對勁了,說是老爺出了事,這幾日送走了老夫人遣散了下人,其余的時間就一人坐在院里發(fā)呆,一坐一整夜,也不說話。今日去宮里前,還跟老奴說,六伯你也走吧,老奴當時覺得不好,想攔著少爺,但又怕耽誤少爺宮里的事,就沒出聲。哪里知出了這樣的事,半條命都沒了,早知如此,說什么都該讓少爺離開京師去避避的。”

    蘇晉聽他這么說,卻自心中一嘆,沈奚哪里能離開,他若離開,被扣在宮里的沈拓就不該是流放,而是梟首了。

    她將沈六伯扶起,說道:“事已至此,傷悲無意,好在行刑的侍衛(wèi)未下狠手,蘇某已問過太醫(yī)院的醫(yī)正,說沈大人只要好生將養(yǎng),日后是可痊愈的�!彼D了頓,像是想到什么,眸色一黯,又道,“只是沈大人自責難當,又一身傲骨,平生未受過這樣的挫難,怕是沒想過連家宅都不能回,醒來后應當不愿留下,到時望趙二小姐與六伯多勸勸他,若實在勸不住,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左右身上的傷要緊,心里的也只有慢慢來�!�

    沈六伯道:“蘇大人放心,老奴便是不眠不休,也要照顧好少爺�!�

    蘇晉點了點頭,再對趙妧道:“等這一陣緩過去,蘇某想到法子便將沈大人接走,絕不牽連了二小姐。”

    趙妧低垂著眼簾搖了搖頭:“不礙事的�!庇值溃鞍只知道,蘇大人這樣聰慧的人都沒了辦法,阿妧不幫,便沒人幫沈大人了。蘇大人只管放心,我父親不常回府,沈大人在這別院住著,阿妧是可以為他瞞上一陣子的�!�

    子時已過,蘇晉見此間已料理妥當,再叮囑了幾句藥湯與藥材的事,便匆匆趕回宮里去守著了。

    沈奚自夢里浮浮沉沉間聽到有人說話,卻聽不清究竟說了什么,浮遍周身的傷痛恍若將他置于一缸炙燙的,渾濁的水中,與這個世間隔開,只反復地,依稀地看見的六歲那年的桑葚樹,聽到大姐笑著說,小奚饞嘴想吃桑葚咯,阿姐幫你去淮水邊采。

    卻一次也沒夢到過沈婧,一次也沒有。

    沈奚真正醒來是在三日后的清晨,天還未透亮,廂房里點著燭火。

    他睜開眼,借著幽微的火色瞧清倚在臥榻旁人,喚了聲:“六伯�!彼咽菙等瘴撮_口說話,發(fā)干沙啞的聲音令他頓了頓,才又開口問,“這是哪里?”

    沈六伯這三日里都提著心,被沈奚一喚便醒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門被推開,自外間進得一人。

    是趙妧寅時起身,親自熬好藥湯送來了。

    她不知沈奚已醒了,直至將藥湯擱在榻前案幾之上,側過頭一看,才發(fā)現沈奚的雙目是睜著的。

    趙妧的耳根一下便又紅了,抿了抿唇,才輕輕道了句:“沈大人已醒了�!币娚蜣蓻]反應,又輕聲道,“沈大人,該吃藥了。”

    濃濃的藥霧撲面襲去,沈奚這才自霧氣里轉頭望來,分外好看的桃花眼沒什么神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是誰?”又道,“我不認得你�!�

    第109章

    一零九章

    趙妧垂下眼簾:“這里是趙府別院,我叫趙妧�!彼D了頓,半晌又道,“我知道沈大人不會記得阿妧,但大人日后要在趙府住上一陣子,阿妧會照顧大人,直到大人將傷養(yǎng)好�!�

    沈奚聽了這話,眉心一蹙,他別過臉,冷冷地道:“都察院趙衍的趙府?”然后道,“是誰跟你說,我要在這里養(yǎng)傷?”

    也不等趙妧與沈六伯反應,沈奚忽然以雙臂之力撐起身子,將擱在臥榻前的木杖架在腋窩下,就這么拖著無力的雙腿,沒有人扶沒有人摻,竟也下了地:“六伯,我們走�!�

    他臉上好不容易養(yǎng)起來的一絲血色迅速褪去,唇色蒼白發(fā)青,豆大的汗液自額間如雨而下。

    沈六伯看著沈奚,眼眶一紅,喚了句:“少爺。”喉間便哽塞得說不出話來。

    從前的花架子,從前的厚臉皮,到今日是再使不出來了。

    那時他有貴不可言的身份,有尊崇無比的家世,有一副錚錚傲骨和配的上這副傲骨的滿腹才華與謀略,還有信賴他,關懷他,縱容他的家人,以至于他如何嬉皮笑臉放浪形骸都不會跌了份子。

    而今一身錦繡褪去,才發(fā)現原來他所余除了一點可憐的傲氣,竟什么也沒有了。

    沈奚不想靠著一個女子的施舍寄人籬下,他不愿連僅存的驕傲都墜到塵埃里。

    趙妧愣愣看著沈奚拖著無力的雙腿拄杖向前,他的唇一直在發(fā)顫,每走一步,臉色便更蒼白一分。

    趙妧又是怕又是急,慌亂之下想起蘇晉提點的那句“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于是脫口而出:“是阿婧姐姐讓沈大人在此養(yǎng)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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