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按理說，他應(yīng)該心存感激，而不是對擁有的一切，感到厭倦。

    但他就是覺得，沒有意義。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他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對自己的出身毫無異議，坦然接受自己貧窮的事實，也坦然面對基因改造帶來的后果。

    他唯一無法坦然接受的是，與秋瑜相愛后，再失去她。

    簡直是一個荒謬的玩笑。　　他這一生，從未想過成為舉世矚目的天才。沒有公司的基因改造，他也能研發(fā)出神經(jīng)阻斷藥。研發(fā)藥品不需要這么強大的運算能力。

    在他這里，基因改造帶來的能力是過剩的、不重要的。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秋瑜。

    命運卻一直在塞給他不需要的東西，并用這些東西將秋瑜越推越遠。

    陳側(cè)柏吸了一口煙，幾秒后，突然重重往旁邊一扔。

    秋瑜覺得他很莫名，提醒道：“你還沒告訴我，你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陳側(cè)柏頓了下，不冷不熱地說：“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陳側(cè)柏單手按了按眉心，口氣漠然：“就是不知道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可能是想挽留你，可能是想讓你同情我，可能是想恐嚇你，又可能是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秋瑜更加莫名了：“挽留我？為什么要挽留我？”

    陳側(cè)柏放下手，看向她。

    這一刻，她終于感到他的目光。

    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作為低維生命，她本該無法感到陳側(cè)柏的視線，但陳側(cè)柏本人還在三維世界，于是形成了一種十分奇特的現(xiàn)象——他既真切存在于三維世界，又完全凌駕在三維世界之上。

    就連他投過來的目光也是如此，完全凌駕在她之上，似乎在一秒鐘內(nèi)將她內(nèi)臟、血管、骨骼、生物大小分子全部剖析了一遍。

    “因為你會離開我。”陳側(cè)柏淡淡地說。

    “……”秋瑜沒跟上他的思路，一臉疑惑，“離開你？我為什么要離開你？”

    陳側(cè)柏看著她，語氣似不抱任何希望：“難道你會跟一個窺視你、恐嚇你、對你具有絕對控制權(quán)的人在一起？”

    “當然不會。”

    哪怕早已知道她的答案，他的眼底還是頃刻間爬滿了可怖的紅血絲，翻涌著沉冷的戾氣。

    極端的狩獵欲與掌控欲，再度蠢蠢欲動。

    ——捕獵她，控制她，強迫她。

    希望破滅。

    那就再創(chuàng)造一個希望。

    反正對于另一維度來說，時間已不再是世界的基準，也不再是衡量生命的單位。

    他可以把這里變成一個投射在三維世界的四維碎片，使時間停滯。

    然后，在這個空間里，永恒地占有她。

    占有她。

    占有她！��！

    陳側(cè)柏眼中燃燒著冰冷發(fā)狂的情緒。

    秋瑜并不知道，就在剛才一瞬間，他差點用這實質(zhì)一般的視線去侵，犯她。

    好半晌，陳側(cè)柏才從秋瑜的身上撕下自己的視線，盡量不帶感情地說：“那你還不快走�！�

    秋瑜卻說：“不，我不走�！�

    陳側(cè)柏倏地抬眼，直直地望向她。

    秋瑜覺得他這模樣挺好笑，從她洗澡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是他在自言自語，自導(dǎo)自演，還不準她提問或說話。

    直到剛才，她才弄清楚他在嘰里咕嚕什么。

    原來他以為，她知道他過去的經(jīng)歷后，會離開他。

    秋瑜攥緊手上的杯子，很想把水潑在他的臉上，讓他清醒一下。

    可惜這不是她的風(fēng)格。

    她又不是某個瘋狂又沖動的高智商天才。

    秋瑜想了想，盤腿坐在床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說：“你過來。”

    陳側(cè)柏看著她，沒有動，仍潛隱于陰影里。

    秋瑜今天一直使喚不動他，有些不高興了：“讓你過來就過來！”

    陳側(cè)柏這才從陰影里走出來。

    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垂落，一動不動地定格在她的身上。

    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望向她時，那種獨一無二的珍視感是她的錯覺。

    現(xiàn)在來看，并不是錯覺，他是真的只能看到她。

    秋瑜的心臟過電似的漏跳了一下。

    ……他現(xiàn)在變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還是像以前一樣愛她，珍視她，甚至比以前更加離不開她。

    她真壞，居然非常喜歡和享受這種感覺。

    并且為此心跳加速。

    秋瑜嘆了一口氣，伸手抱住了他，隨即被凍得一哆嗦——要不是抱住他，她都不知道，他的身體已變得這么冷，散發(fā)出來的寒冷氣流差點凍傷她。

    他一直是情緒越激烈，體溫越低……所以，他一個人到底胡思亂想了什么？

    秋瑜是真想痛罵他一番，只是各種激烈言辭在她的嘴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化為一聲笑溢了出來。

    陳側(cè)柏垂眼，抬起她的下巴：“笑什么�！�

    秋瑜不答，拍開他的手，在他的腿上躺了下來，調(diào)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才說：“我今天很生氣�！�

    陳側(cè)柏說：“我知道�！�

    秋瑜聽見他這副冷漠、倦怠、死氣沉沉的語氣就煩，忍不住給了他一手肘，沒留力氣。反正他現(xiàn)在是高維生物，挨打應(yīng)該不會疼。

    陳側(cè)柏一頓，似要開口。

    秋瑜立馬打斷他：“別說話，聽我說！”

    陳側(cè)柏不作聲了，看著她。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因為，你接受過基因改造，變成了另一維度的生物，可以窺視我、恐嚇我、對我擁有絕對控制權(quán)，才對你生氣嗎？”她說，“——雖然確實很讓我生氣，但這并不妨礙我愛你，我真正生氣的是你的隱瞞�！�

    秋瑜本想心平氣和地說完這番話，對上陳側(cè)柏幾分困惑的眼神，她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硬邦邦地問：“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彼�直勾勾地盯著��，瞳孔縮小到極致，完全是爬行類動物一眨不眨、冷酷而專注的眼神，“你愛我？”

    秋瑜幾乎要暴怒了：“這是重點嗎？”

    陳側(cè)柏卻充耳不聞，盯著她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酷，越來越專注。

    隨著他眼神逐漸空洞恐怖，四面八方伸出無數(shù)只令人不安的冰冷鬼手，掐住她的臉龐、脖頸、手腕、腳踝。

    秋瑜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陳側(cè)柏語氣也變成森冷的審問口吻：

    “你愛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你愛的？”

    秋瑜嘴角微抽。

    她受不了了，試圖踹開那些鬼手�？伤�越掙��，鬼手掐得越緊，幾乎掐出可怕的青紫掐痕。

    她不由怒道：“陳側(cè)柏！”

    陳側(cè)柏看著她，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又似乎置若未聞。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冷靜、理性、強勢、充滿狩獵欲與支配欲。

    此刻，他臉上卻看不到半點冷靜理性，狩獵欲與支配欲更是放大到駭人的程度。

    假如她不愛他，這將是一幕令人感到極端恐怖的景象。

    黏物質(zhì)如陰濕的爬蟲遮蓋了吊燈的燈光，周圍全是難以描述的蠕動和滴淌的聲響。

    整個臥室似乎下一秒鐘，就會在他怪異而癲狂的心情中崩潰、瓦解。

    但她愛他，于是她無法感到恐怖。

    一想到他會變得這么瘋狂，都是因為她那句隨口說的“我愛你”，微妙的滿足感就遏制不住地在她心中發(fā)酵、膨脹。

    她真是個壞種，一開始跟他結(jié)婚，就是因為一種劣根性的褻-瀆-欲。

    想知道，這么冷漠的人動情以后，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她知道了。

    他動情的樣子，比她想象的還要徹底，還要瘋狂，還要性感。

    她想，不愧是100%的適配度，他變成這副德行，居然也能拿捏她的性-癖。

    秋瑜突然知道，該怎么對付他了。

    她輕聲說：“陳側(cè)柏，你那些手攥得我很痛……松開一些好不好？”

    果不其然，話音落下，那些鬼手迅速松開了她。

    秋瑜眨了眨眼，悄悄勾了一下嘴角。

    陳側(cè)柏眼珠轉(zhuǎn)動，似是捕捉到她這一絲笑意，語調(diào)里有真切的困惑：“你在笑？”

    像是在疑惑，她怎么笑得出來。

    他已徹底在她面前暴露出非人的特質(zhì)，暴露出深沉到令人悚然的感情，她卻對他露出一個與之前無異的甜美笑容。

    是冷笑，嘲笑，還是什么？

    陳側(cè)柏不覺俯身，鏡片后的目光一動不動地釘在她的臉上。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這樣子有多么變態(tài)。

    像是要用薄刃似的目光，剖開她的肌理血肉，以一種冷靜而瘋狂的科研態(tài)度，研判她臉上每個一閃而逝的微表情。

    秋瑜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心臟怦怦狂跳，禁不住摘下他的眼鏡，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卻沒有消失，仍然黏纏在她的身上。

    秋瑜只好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頸，仰頭，飛快地啄了一下他的唇：“再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不告訴你，為什么愛你了�！�

    目光立即消失了。

    秋瑜又想笑了，忍�。骸捌鋵�，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愛你�！�

    陳側(cè)柏不語，摟住她的手臂卻瞬間收緊了。

    秋瑜背脊一寒，總覺得他的手掌隨時會碰觸到她的骨骼，連忙大聲喊道：“難道你能說清，你為什么愛我嗎？愛本來就是說不清的！”

    陳側(cè)柏的手松開了。

    為防止他再做出一些危險的舉動，她琢磨片刻，起身，一把扯下他的領(lǐng)帶，兩三下綁住了他雙手。

    陳側(cè)柏瞥一眼自己的手，朝她投去詢問的目光。

    秋瑜警告說：“在我說完之前，不許掙開，不許說話，更不許拿你……其他手碰我。聽懂了嗎？聽懂就點點頭！”

    第54章

    Chapter

    27

    陳側(cè)柏緩緩點了下頭。

    他看上去似乎是恢復(fù)正常了，不僅眼神不再像爬行類動物一般冷酷空洞，蟄伏在暗處的鬼手也與她保持著安全距離。

    秋瑜卻知道，這只是表象而已。

    他原本已經(jīng)打算放她離開，她親口承認愛他以后，他顯然又改變了想法，專注得幾近病態(tài)的目光就是證據(jù)。

    ——只要她流露出半點離開的意思，周圍密密麻麻的鬼手，就會立即鉗制住她防守薄弱的部位。

    秋瑜沒怎么在意，反正她也沒打算離開他。

    她本來打算進行一番條分縷析的表白，頭腦卻一片空白，只好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沒我想的那么好，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沒你想的那么好呢？”

    陳側(cè)柏靜靜看著她。

    沒了眼鏡片，他眼中那種冷靜的瘋狂更加清晰而突出，似乎無論她說什么，都會含在口中反復(fù)咀嚼。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對你來說，可能有些矯情……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心里的想法。”秋瑜握著他兩只被捆起來的手，靠在他的肩上，“我是一個……非常缺愛的人�！�

    “我爸媽總是教育我，想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包括你的父母。如果有一天，我阻擋了他們的晉升之路，他們毫不留情地殺死我。”

    秋瑜笑了聲：“我明白他們的苦衷，想要鞏固統(tǒng)治階層的地位，就必須變得冷漠無情、精于計算，否則隨時會被敵人置于死地�！�

    “我了解這個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彼�垂眸，“但我不愿意那么活著……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畢業(yè)后，我本該立即跟裴析結(jié)婚，進入生物科技工作，但我第一次違背了他們的意愿，成為了一名記者�！�

    “還記得我爸媽安排我們見面那天嗎？”秋瑜說，“我說，婚姻在我這里，更像是一場合作，而非愛情的結(jié)晶。完全是騙你的，我厭惡一切商業(yè)性質(zhì)的東西，也討厭你那天絕對理性的態(tài)度，但又想跟你結(jié)婚，所以撒了謊�！�

    她微微勾了一下嘴角，笑容狡黠，又夾雜著幾分迷茫：

    “你說，如果我不撒這個謊，對你、對我，是不是要好一些？如果我一開始就坦誠地告訴你，我對你有好感，需要你全心全意地愛我……你是不是就不用那么難過了？”

    “我今天非常生氣，但不是因為你接受過基因改造，也不是因為你就是窺視者和入侵者，更不是因為你能操縱這堆……東西。我生氣是因為，你什么都不告訴我。如果你早告訴我，你那么愛我，是你在窺視我，也是你入侵了廣告牌，我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她說：“我害怕的是未知，不是你�！�

    陳側(cè)柏喉結(jié)重重滑動了一下。

    “而且，我很高興，你愛我到這種程度……”她繼續(xù)說，“你知道嗎？知道你就是窺視者的那一刻，我其實非常驚喜。我知道你很愛我，但沒想到你這么愛我……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這個想法太變態(tài)了，早知道你……”她蹙眉，似有幾分懊悔。

    陳側(cè)柏閉了閉眼，第一次竭力放緩呼吸。

    他有一種極端不真實之感。

    秋瑜愛他。

    秋瑜需要他的愛。

    秋瑜并不害怕他窺視她，甚至為此感到……驚喜。

    她不在乎他卑鄙無恥的行為，也不在乎他曾是一灘令人憎惡的血肉組織。

    她只在乎他的隱瞞。

    他做過的最不切實際的夢境，都沒有這么美妙的場景。

    秋瑜把頭埋進他冰冷的頸側(cè)，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看到那些視頻，是什么感受嗎？我非常難過，也非常憤怒。我難過你的過去，憤怒你的隱瞞。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種難過……我沒經(jīng)歷過多么悲慘的事情，找不到對應(yīng)的情緒去共情你�？蛇@并不代表，我會想要離開你�！�

    “我真的很討厭你對我有所隱瞞，給我一種你不想讓我靠近的感覺……自從我們結(jié)婚以來，這種感覺一直環(huán)繞著我。我受夠了想要靠近你，卻沒辦法靠近你的感覺�！�

    她聲音微顫，似有些潮濕。

    陳側(cè)柏若有所感地一垂眼，剛好感到一顆淚掉進了他的頸側(cè)。

    不燙，卻令他的頸側(cè)像被螞蟻咬嚙似的發(fā)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