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每一個網(wǎng)絡的連接點,都是一個全息屏幕,正在播放與公司有關的新聞。
“……帶來一則不幸的消息,今日上午7點20分左右,本市七號地鐵線發(fā)生一起自殺式襲擊案件,目前傷亡人數(shù)已達37人。
“該起惡性案件使本市軌道交通陷入了短暫的癱瘓,無數(shù)市民無法準時到崗,但由于現(xiàn)場專家的精確指導和地鐵公司的積極搶修,七號地鐵線已于下午3點整正式恢復運行�!�
盧澤厚回頭望向周姣,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是在說:
看,你父母的死,不如地鐵恢復運行重要。
“……報道一則醫(yī)療方面的好消息,生物科技的科學家們近日成功研發(fā)出一種針對芯片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的阻斷藥,該藥對由芯片引發(fā)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具有明顯阻滯效果。
“目前,該藥僅供生物科技內(nèi)部高級員工購買使用,暫不對外出售�!�
“……近期槍擊案頻發(fā),警方在此提醒市民,夜晚請勿外出,如需夜班工作,為了您的安全著想,請向公司申請就地住宿。
“專家強調(diào),槍擊案頻發(fā)與槍械廣告增多并無明顯關系,市民應當加強個人安全意識,建議家中常備彈藥和應急藥箱……”
最后一個畫面,是一個訪談節(jié)目,標題是“生化芯片為我們的生活帶來哪些變化”。
節(jié)目進行到一半,一個人突然沖進演播廳,聲嘶力竭地喊道:
“為什么你們不把真相告訴觀眾?為什么你們不告訴他們,芯片會篡改人們的意識,改變?nèi)藗兊恼J知?為什么你們不告訴他們吸入式興奮劑的危害?你們敢不敢公布每年因興奮劑而猝死的人數(shù)?!
“不要再聽這些財閥走狗的胡說八道了!芯片是一場騙局,只要植入芯片,你就成了公司的數(shù)據(jù)!公司想做什么實驗,都可以往你身上招呼,而你醒來后不會有半點記憶,因為芯片能篡改你的記憶——你只是一個工具,公司制造怪物的工具�。 �
很快,這人就被保安請了出去。
主持人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冷漠地微笑道:“啊,剛剛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演播廳的觀眾太激動了。”
“每年都有這樣那樣對公司的質疑,好像公司是上帝,無所不能。我只想說,大家也太看得起公司了吧,公司的大老板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呀……”
畫面暫停,停在了主持人完美得幾近僵硬的微笑上。
周姣自始至終都舉槍瞄準盧澤厚,即使他故意播放她父母被炸死的新聞,她的手臂也沒有顫動一下。
盧澤厚像是沒有看到黑洞洞的槍口一樣,咳嗽著笑了起來:
“活生生的人,多有意思的話。整座城市活到四十歲的都算少數(shù),他們居然認為,七老八十還像二十歲一樣年輕的公司老板是大活人�!�
周姣說:“我對你憤世嫉俗的內(nèi)心并不感興趣�!�
盧澤厚笑道:“你知道,我為什么還活著嗎?”
周姣頓了一下:“說下去�!�
“大概在十年前,公司在太空軌道站附近截獲了一群星際海盜的走私船,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一種成分不明的有機化合物。那群海盜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公司就將那東西帶回了軌道站實驗室。
“后來,公司發(fā)現(xiàn),他們可以利用這種化合物培育出全新的物種,但新物種表現(xiàn)出極強的攻擊性和污染性,甚至能寄生植物。當時,公司的科技并不足以應付這樣詭異的生物,便強行讓它進入了‘冬眠’�!�
盧澤厚的笑容帶上了一絲譏誚:“等我加入研究時,這種生物已經(jīng)在地球滿地亂跑了。沒人知道它們?yōu)槭裁磿䦶能壍勒九艿降厍蛏蟻�,公司至今也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周姣問道:“所以,江漣是怎么一回事?”
“聽故事要有點耐心�!北R澤厚微笑道,“起初,公司召集我們,是想消滅這群地外生物,甚至為此成立了特殊案件管理局。但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這群生物無法消滅,它們具有高攻擊性、高污染性、高防御性,以及絕對分明的等級制度。高等變異種對低等變異種具有絕對的壓制力。”
“——公司非�?释麚碛幸恢н@樣的軍隊,”盧澤厚頓了頓,“于是有了‘創(chuàng)世計劃’�!�
“如果計劃成功,市內(nèi)的流浪人口都將有一份新工作,但代價是不再記得自己是誰。”
盧澤厚的笑容愈發(fā)譏誚,在實驗室幽幽的冷光中,顯得有些陰森:
“你或許會想,我真是一個好人,居然會關心那些可悲的、無家可歸的人——不,我是在關心自己。”
“總有人覺得,與人體有關的買賣只會剝削窮人,但富人也不是傻子,能買到新鮮的、高智商學者的器官,為什么要去買窮人的?”
盧澤厚輕而嘶啞地說道:“同樣的,誰知道公司的魔爪最終會不會伸到我的身上來?我不是在關心他們,而是在關心我自己�!�
周姣神情微動,像是被他這番話感染了。
她側頭張望四周,像是在回味之前的新聞——然而,就在盧澤厚嘴角露出微笑的那一刻,她突然一個箭步?jīng)_到他的身后,一把勒住他的脖頸,用槍口頂住他的太陽穴。
“精彩的演說�!彼淅涞�,“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可關鍵信息你還沒告訴我呢,江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真痛恨你的冷靜,”盧澤厚喃喃說道,“公司從那艘走-私船上搜出了很多東西,其中包括一本神秘的無字書,能跟人進行意識層面上的溝通……作為科學家,我非常不想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超自然力量,可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必須承認,神是存在的�!�
一提到神,他的表情就變得極為古怪,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的瘋狂來。
“祂無所不知,無所不在,曾經(jīng)是整個世界的主宰……祂的身體能無限裂殖,操縱一切活物,公司的創(chuàng)世計劃,不過是對祂拙劣的模仿!”
盧澤厚說著說著突然激動起來,眼珠急劇跳動著,仿佛陷入了某種詭異而狂熱的情緒。
“我的計劃是那么完美,是那么完美!這個世界需要祂的拯救……你看不到嗎?整個世界都呈現(xiàn)出一種腐敗發(fā)灰的顏色,每個人都被公司異化了……”
他激動得喉管都在顫抖:“我試圖拯救過那些被異化的人——我告訴網(wǎng)上那群愚民,不要相信公司的大數(shù)據(jù),我?guī)湍侨河问趾瞄e的小混混找工作,我把那群該死的癮君子送到戒斷所……”
“但網(wǎng)民罵我是瘋子,小混混只想騙我的錢,癮君子倒是很樂意聽我的話……可他們每天清醒的時間還不到五分鐘!這個世界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人類不死,這個制度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有讓人類滅亡,才能拯救這個世界。我的計劃是如此完美,是如此完美!”
盧澤厚呼哧呼哧喘氣,胸腔劇烈起伏。
“我的計劃是如此完美……如果沒有你,祂早就殺光所有人了……這本該是全人類距離平等最近的一刻!世界是如此不公平,高級員工和普通員工甚至不配用同一種興奮劑,更別提更加昂貴的神經(jīng)阻斷藥了!”
就在這時,他的腦袋冷不丁在她的手肘內(nèi)旋轉了850°,朝她露出一個冷森森的笑容:
“神降臨以后,一切都會終結——這本該是實現(xiàn)人人平等的偉大時刻,但都被你給毀了毀了毀了毀了毀了毀了!你該死��!”
周姣心頭一凜。
她就說為什么盧澤厚沒有被異化,原來他不是沒有被異化,而是江漣降臨之前,他就已經(jīng)被異化了。
只見他喘氣聲愈發(fā)急促,青白的面孔也愈發(fā)扭曲,劇烈起伏的胸膛明顯塌陷下去一塊兒。
周姣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當即一腳把他踹飛了出去!
——砰!
盧澤厚重重撞到金屬操縱臺上,噴出一口血沫,誤打誤撞關閉了全息三維網(wǎng)絡。
幽幽藍光消失,室內(nèi)一下子只剩下陰慘慘的白光。
盧澤厚的面色看上去更加病態(tài)。
他直勾勾盯著周姣,額角的青筋瘋狂跳動著:“你不會以為,祂喜歡上你是什么好事吧……哈哈哈哈!”
他蒼白的面頰浮起兩團可怖的血紅色:“假如祂降臨的是普通人身上,這或許是一件好事……但祂降臨的是‘江漣’�!�
在盧澤厚摔出去的一剎那,周姣的槍口就調(diào)轉了方向,始終穩(wěn)穩(wěn)瞄準他的腦袋。
她確實有些過于冷靜了,這是一種令對手咬牙切齒的冷靜:
“所以?”
“讓我來猜猜,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你拼死也要逃離祂……”盧澤厚嗆咳著,“這些天,你發(fā)現(xiàn)祂對你產(chǎn)生了好感,于是自認為可以掌控祂,卻發(fā)現(xiàn)祂不僅沒有被你掌控,反而對你更加殘忍了?”
盧澤厚笑道:“——因為原本的江漣,我千挑萬選的被降臨者,他是人類社會中的異類,也是最像祂的人�!�
“祂不會對人類產(chǎn)生病態(tài)的迷戀,但是‘江漣’會,”盧澤厚嘴角不停溢出鮮血,笑聲也愈發(fā)扭曲,“祂不會對人類產(chǎn)生偏執(zhí)的占有欲,但是‘江漣’會;祂不會對人類產(chǎn)生恐怖的控制欲,但是‘江漣’會……”
盧澤厚一邊說著,一邊咳出幾口鮮血:“同樣的,‘江漣’不會無限裂殖,但是祂會;‘江漣’不會無處不在,但是祂會;‘江漣’不會無時無刻不想監(jiān)視你,也不會用那份病態(tài)的感情影響所有人……但是祂會。”
說到這里,盧澤厚似乎已達到極限,臉色慘白得嚇人,齒縫溢滿血絲,眼珠幾欲脫眶。
他的嘴角也越裂越大,顯出一種非人的吊詭感:
“一具身軀,兩個異類,幾種病態(tài)的感情疊加,再加上無限裂殖和影響周圍人的可怖能力……你確定,你能承受住神的喜歡?這是你……破壞我計劃的代價……你會被祂活活玩死……”
周姣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忽然笑了:
“我當然承受不住,所以我打算離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變異種泄露事件以后,生物科技每個實驗室都會配備一條秘密逃生通道,直達大海。謝了,你幫了我大忙,我還發(fā)愁怎么出去呢。”
盧澤厚愣了一下,隨即嗆咳著大笑起來,邊說邊說:
“你……你逃不掉的……”
最后一個字還未徹底脫口,他似乎終于無法抵抗江漣的精神侵略,眼神逐漸變得恍惚,緊接著鼻子劇烈抽動起來,露出病態(tài)的癡迷表情:
“好香好香好香,原來你這么香……你知道嗎?這是祂最不可能入侵的地方……公司讓我活著,就是為了讓我在這里繼續(xù)研究祂……我們做了很多防止祂入侵的準備,可我還是被祂影響了。你對祂的影響,恐怕已超出祂自己的想象……”
“……你逃不掉的,祂會找到你�!�
說完,他像是燈盡油枯,頭以一種詭譎的角度垂落下去,死了。
周姣在這里聽了一大堆關于公司的牢騷,又親眼目睹追查已久的人死去,心情極度復雜。
平心而論,盧澤厚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反叛者。
他在這個污濁而混亂的世界里保持本心,一心想要喚醒被迷惑的民眾。
可能他請神降臨的初心是好的,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心智,在跟未知力量的接觸中,一日變得比一日癲狂,最終腦中只剩下毀滅世界這樣極端的想法。
周姣想了想,往他的尸體上打了一槍,防止復活,然后走到操縱臺前,調(diào)出實驗室的地圖,啟動逃生通道。
金屬地板開啟,露出一條籠罩著應急綠光的甬道。
不管江漣對她抱有怎樣可怖的感情,她是否承受得起這份感情,新世界的圖景都已在她的面前緩緩展開。
而她一旦逃出生天,便決不回頭。
第27章
Chapter
27
兩個月后。
新聯(lián)邦,加州。
周姣站在鏡子前,仔細審視自己的面容。
軍用面具的效果非常不錯,她現(xiàn)在看上去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人,眉眼毫無以前的影子。
接下來,她只要再去做一次手術,對自己的聲紋、指紋、虹膜、掌靜脈等進行重塑和偽裝,就能徹底擺脫“周姣”的身份了。
兩個月前,她沿著應急綠光,一路走到逃生通道的盡頭,剛鉆進逃生艇,無數(shù)黑紅肉觸就如海潮般洶涌而至。
或許,已經(jīng)不能稱為觸足了,更像是一片不斷裂殖的肉質薄膜,它們幾近癲狂地蠕動著,擴張著,覆蓋一切可以覆蓋的東西。
幾乎是眨眼間,逃生通道就化為恐怖黏稠的肉質巢穴。
逃生艇也在肉觸的包圍下,無法發(fā)動。
她似乎無路可退,只能向江漣低頭。
周姣攥緊電磁槍。
片刻后,她從逃生艇上走了下去。
覆蓋地面的肉膜頓時伸出幾條黑紅色觸足,帶著失而復得的狂喜,絞緊她的腳踝、手腕和腰身。
碰觸到她的一瞬間,觸足表面立刻分裂出數(shù)個呼吸孔,貪婪而急切地吸入她的氣味。
周姣有些好奇。
如果江漣真的喜歡上她了,為什么還是只對她的氣味著迷?
他不該對她美好的人格著迷嗎?
周姣自嘲地想了片刻,就得出了答案。
應該像盧澤厚說的那樣,跟原本的江漣有關。
原本的江漣作為一個天生反社會人格者,冷漠、情緒淡漠、沒有同理心,并且從未想過改變這些特質。
特殊局對他做過數(shù)十次心理測量,他都將分數(shù)控制在一個相當微妙的數(shù)字,連AI都分析不出他每一題的思考時間是否存在異常。
再加上他缺乏單胺氧化酶A的基因,以及充滿食-人魔和變態(tài)殺人狂的家族史,反映到現(xiàn)在的江漣身上,就變成了對她的氣味無窮無盡的渴欲。
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怎么喜歡一個人。
只知道不斷地掠奪與索取。
他們喜歡她,但不想讓她死去,于是只能掠奪她的氣味與唾液,以此滿足內(nèi)心極端病態(tài)的渴欲。
盧澤厚說得很對,這的確是“兩個異類,幾種病態(tài)的感情疊加”。
一旦被他抓回去,她的余生可能就只剩下一個作用——填滿他扭曲而深不可測的獨占欲。
她唯一可以利用的籌碼,只有“他不想讓她死去”這一點。
一時間,周姣的心情復雜到極點。
某種程度上,她和原本的江漣算是同一種人。區(qū)別是,她的家人沒有可怖的犯罪史。
全世界大約4%的反社會人格者,每25個人中就有1個人是反社會人格。⑴
只有極少數(shù)像原本的江漣的家人那樣,表現(xiàn)出殘忍嗜血的一面,大多數(shù)都像她這樣,盡管是異類,卻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只是,總會在無意間顯得與普通人格格不入。
他們難以融入社會,缺乏道德感,極具攻擊性;行事沖動,毫不顧及自己與他人的安危。⑴
——所謂的新世界,也并非她的新世界。
作為異類,她似乎應該跟江漣這樣的同類待在一起——無論是原本的江漣,還是現(xiàn)在的江漣。
但她不愿意。
她不想被他掌控。
她不會為了一點虛無縹緲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就讓他掌控她的人格和命運。
周姣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江漣。
現(xiàn)在的他,完完全全符合“祂”這個稱呼。
從外表上看,他已經(jīng)不能算作人了,更像是一團竭力維持人形的黑紅黏液。
那些黏液似乎是某種具有極高活性的原生質,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黏液都沸騰得更為厲害,分裂出一條條濕滑粗壯的觸足,將她身后的出口堵得密不透風,仿佛要將她永遠困在這里。
當他站在她的面前時,黑紅黏液迅速褪去,露出清冷而俊美的臉龐。
一直以來,周姣都能在他的身上感受到強烈的割裂感。
但沒有哪一刻,他的割裂感像現(xiàn)在這樣嚴重。
在他的臉上,她同時看到了俊美與丑陋、清冷與狂熱、潔凈與污穢,以及……
傲慢與卑微。
他低下頭,注視著她,黑紅黏液擴張蔓延,從四面八方向她襲去,如同一個逼仄的牢籠,將她牢牢鎖在其中。
“跟我回去�!�
他說,聲音低沉,伴隨著無數(shù)細微的嗡鳴聲,令空氣微微震動,充滿了金屬質感的磁性。
很明顯,這個頻段的聲波之所以對她無害,甚至頗為悅耳,是因為他不想傷害她。
一旦他收回這個特權,她再聽見這個聲音,就會像其他人一樣頭昏腦漲,內(nèi)臟緊縮。
說實話,這個特權,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這是高等生命賦予她的特權,使她凌駕于眾人之上,她怎能不感到愉快?
可這種愉快,僅持續(xù)了一小會兒。
因為特權給出與否,都是他說了算。
她既沒有接受的權利,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想要的是馴服野獸的快-感,而不是神明高高在上的施舍。
“如果我說不呢?”她慢慢地說。
江漣沒有說話。
焦躁而詭異的嗡鳴聲卻瞬間包圍了她。
狹窄的逃生通道內(nèi),數(shù)不清的肉質觸足探了過來,匍匐著、蠕動著從四面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