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廊下全是木頭結構,倒是不冰不涼,顧烈在未央宮中沒那么恪守禮節(jié),早就散了發(fā)髻玉冠,高束成一束,如今被狄其野壓著,長發(fā)鋪在朱紅木板上,月光照下來,真是一副英俊帝王貌。
狄其野被色_相一迷,也沒了那么大的氣性,說到底顧烈是為了他,于是點了點顧烈的下巴,耐心地說:“記著,可以,我還不許你忘呢。但是你我之間,若是計較起來,成日里想著你為我擋了什么,我為你忍了什么,天長日久,難免相敬如賓。你要跟我這么過下去嗎?”
顧烈攬著身上的人,迷茫道:“可是”
“沒什么可是�!�
“但是”
“也沒什么但是。”
顧烈被堵得說不出話,好笑地在狄其野后腰拍了一下,才順利把話說出來:“那若是我慢慢淡忘了你為我的忍耐,一味索取,不知體貼……那日子,還過得下去嗎?所以,我記著,有什么不好呢?”
“你以為我是那種忍氣吞聲的好人嗎?”狄其野故作驚奇道,“你對我不好,還以為我會對你好?陛下,你可太天真了。我早就警告過你,我這個人記仇,人敢犯我,我敢犯人�!�
說完,狄其野挑挑眉,才又認真道:“何況,你干嘛把你自己想成那樣,你什么時候都談不上一味索取�!�
顧烈眨了眨眼,眼前是狄其野,狄其野上方是明月夜。
他百般模樣,都是為了勸顧烈不要為他過于擔憂。
顧烈喜歡得連心都在痛,卻滿心歡喜。
淺白衣料與龍袍摩娑,在交換的氣息與壓低的交纏聲響中,發(fā)出沙沙的細響,像是在木盒中小口小口吃著桑葉的春蠶。
不知不覺,一片桑葉就只剩下清晰的葉脈,宛如一顆經絡曝露的心臟。
第104章
苦命鴛鴦
用顏法古的話來說,
陸翼這個人,
就沒有時運。
色厲內荏,
瞻前顧后,好不容易定下決心準備起兵,大肆封鎖消息,
悄無聲息地動兵馬備戰(zhàn),一場足以影響大楚運勢的風雨正在醞釀。
在這節(jié)骨眼上,顧烈養(yǎng)父出事了,
還沒了個蜀州監(jiān)察御史。
這事還得從養(yǎng)父大人的第十三房小妾說起。
此女二八年華,
小家碧玉,在芙蓉城中也頗有些美貌的名聲。早和自家表哥芳心暗許,
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大人也樂意親上加親,
正在準備議親的時候,媒婆甩著花帕子,
帶著養(yǎng)父大人亡妻的畫像上門了。
親上加親,怎么比得上榮華富貴呢。
姑娘鬧著不肯吃飯不肯上花轎,沒用,
父兄可指望著用女兒換條陽關大道,
喂了酒,一頂轎子就送進了府。
數(shù)日一過,整個府里人的知道,這十三姨娘好大的脾氣,見了天的頂撞老爺,
被賞過多少嘴巴子都不改。
對這表哥來說,真是晴天霹靂,表妹一朝嫁作他人婦,還是個花甲老漢,恨得落下了男兒淚,又聽說表妹在府中飽受老漢欺凌,心一橫,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詩書禮儀,專程在混混堆里觀察了三日,扮作長工,混進了府。
居然還真叫兩個人遠遠見了一面。
苦命鴛鴦相見,何等凄涼。
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未想到還有轉機,陛下默許了蜀州監(jiān)察御史來,責令養(yǎng)父大人不許再娶,養(yǎng)父大人心里再恨,面上也只能唯唯諾諾,還承諾給陛下上一道請罪折子。
此時不喊冤更待何時?十三姨娘沖到監(jiān)察御史面前跪下了。
蜀州監(jiān)察御史一聽,這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喊什么冤?而且就算陛下默許了斥責,這畢竟還是陛下養(yǎng)父,天底下一等一的貴人,既不占理又得罪人,反而覺得是這女子出格,自然就沒管。
十三姨娘這回在監(jiān)察御史面前落了老爺?shù)拿孀樱湎聢隹上攵?br />
要不是她長得和養(yǎng)父亡妻實在是像,可能連命都沒了。
于是蜀州監(jiān)察御史聽聞風族有異動,出了芙蓉城正要往風族聚居之地趕,莫名其妙被一個氣得兩眼發(fā)紅的年輕公子揪著扭打在一塊,還雙雙掉下了河。
會鳧水的表哥上了岸,監(jiān)察御史沉了底。
噫吁嚱!
所以這一任蜀州監(jiān)察御史的死,還真不是蜀州知州的陰謀,純粹是沒學過鳧水,大意了。
十三姨太收到表哥傳來的消息,知道表哥背了條人命準備自首投官,想著今生再無緣見面,心如死灰,干脆打算一死明志,在養(yǎng)父面前裝了幾日溫柔小意,趁其沉睡,用府里花匠修枝的利剪,剪下了命_根。
這也不知是活生生痛死的,還是大出血死的。
養(yǎng)父一死,十三姨太哪有活路。
她表哥從亂葬崗找到了看不出人形的尸首,拖到自家祖墳,痛飲了兩壇烈酒,留下封自陳不孝的遺書,將烈酒澆了兩人滿身,點了火。
用情至深,世所罕見。
這對苦命鴛鴦死了,攪出來的爛攤子,可就坑慘了陸翼。
原本想封鎖消息無聲備戰(zhàn),這下子陛下養(yǎng)父沒了,消息只要出去,怎么可能不驚動上面?
蜀州知州鐘敦披星戴月趕到的芙蓉城,對著養(yǎng)父難言體面的尸首哭得和孝子一般,他是鐘家人,再怕被陛下問責,也不可能被說動一起造反,而鐘敦只要出了芙蓉城,那折子不出兩天就要進京了。
陸翼別無他法,于是帶兵將芙蓉城包了重圍,盡力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陸翼到底是低估了顧烈對蜀州的關注度,也想不到顧烈根本是重生而來,芙蓉城的消息不過斷了兩日,顧烈就直接派了兵。
所以,顏法古趕到蜀州和錦衣近衛(wèi)一接上頭,把來龍去脈理了順,當即鐵口神算,斷定陸翼這個人沒有時運,老天爺就是不喜他。
“天意如此,”顏法古裝神弄鬼道,高深莫測地策馬前行,“貧道早就算出此番平叛必是大勝而歸。傳令,跟本將軍速速趕路,早打完早回京�!�
他舍不得欽天監(jiān)的望星臺啊!
無雙咴了一聲,給好友助陣。
左右都督不知該說什么,干咳一聲,傳令下去,跟隨看似不靠譜的將軍急行軍趕路。
*
倒確實是一場大勝。
顏法古本就是楚軍將領出色的一員,只是被神棍的面紗拖累了風評,明明可以靠軍功吃飯,偏偏要沉迷算命。
雖然這假道士面上時常是嬉皮笑臉,打仗時還是挺正經的。
真到了與陸翼兵戎相見的時候,顏法古心里,是無言話凄涼。
也曾經是楚軍同袍,也曾經是兄弟相稱,如今一個是平叛將軍,一個是造反罪人。
當年聯(lián)手誑狄小哥打雀牌,如今想起那日的嬉笑怒罵,真是恍若隔世,誰能想到,同桌人有朝一日,竟會走到這個地步。
糊涂啊!
顏法古心中哀嘆,同時冷靜布下了殺局。
道不同,不相為謀。
陸翼數(shù)萬兵馬,被顏法古盡數(shù)剿滅于蜀州境內,陸翼到底是不敢自刎,被顏法古的手下綁了,交與錦衣近衛(wèi),直送京城。
顏法古沒有同他敘舊,也沒有與他道別。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顏法古將杯中酒潑了一地,聊作祭奠。
“將軍,”左都督來喊人,“陛下有旨。”
顏法古整整衣冠,又是一副喜氣洋洋的表情,他留在蜀州處理后事,陛下此時下旨,必然是讓他扶著養(yǎng)父棺槨回京去的。
終于可以回欽天監(jiān)了。
結果圣旨念完,顏法古傻了。
人在蜀州坐,官從天上來。
顧烈仗著他遠在蜀州不能賴地撒潑,以扶棺必得有個身份的名義,把顏法古塞到了工部去當左侍郎。
“侍郎大人,”錦衣近衛(wèi)恭敬一禮,“咱們收拾收拾上路吧�!�
顏法古用拂塵掩了面:“……上路,好,上路�!�
悠閑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怎么定國侯就能時常閑在未央宮,陛下真是偏心。顏法古咂摸了兩口,只得換上了工部侍郎的官袍。
一入官門深似海,從此算命不得閑。
*
養(yǎng)父殞命,顧烈自然要戴孝。
狄其野對養(yǎng)父可沒好感,他打量著顧烈一身白衣,忍笑道:“都說‘女要俏一身孝’,原來男子戴孝,看著也不差。我見猶憐�!�
用的什么破詞,顧烈無奈地掃了他一眼。
孝期規(guī)矩多,但養(yǎng)父畢竟多了個“養(yǎng)”字,不是親父,也不必太過拘泥,何況如今棺槨還沒進京。
但顧昭這十一歲的生辰,卻是不能大張旗鼓地過了。
顧昭是乞兒出身,不記得出生年歲,顧烈有心給顧昭選一個好日子,顧烈自己和狄其野的生日都在冬日,就給顧昭定在了七月初七,正是七夕好時節(jié)。
于是七夕當日,顧烈?guī)项櫿雅c狄其野去了京郊山澗夏游。
風族在蜀州叛亂中受創(chuàng)甚巨,跟著陸翼作反的被嚴懲,沒跟著陸翼作反的,顧烈也賞賜了許多東西安撫,順理成章地將剩余的風族族人全數(shù)遷入了城中,與非風族的大楚子民混居。
芙冉的死因,當時報的是重疾,但其實是部分風族族人不滿芙冉拒絕與陸翼聯(lián)手,給芙冉下了毒。芙冉的兒子容燧親眼見證母親的衰亡,將母親的臨終囑咐銘記于心。
叛亂一平,顏法古原想按照顧烈的意思,扶容燧坐上風族首領之位,但容燧跪地磕頭,說母親死前讓為陛下效力,不許再留蜀州。
顏法古不甚唏噓,讓容燧跟著錦衣近衛(wèi)先行進京,憑陛下裁奪。
顧烈對容燧很是了解。這孩子今年也不過十六,性子內向穩(wěn)重,沉默寡言,長于武藝,待人善良。不然顧烈也不會屬意他繼任風族首領之位。
但既然芙冉臨終遺托,顧烈想了想,就讓容燧做了顧昭的伴讀。
這日夏游,顧昭有心讓這個沉默的伴讀散散心,也帶了容燧出來。
顧昭自己是乞兒出身,容燧更是生活在蜀州山水中,他倆自理能力都不比幼時跟著養(yǎng)父顛沛流離的顧烈差太多。
唯獨狄其野對自然過分新鮮,他認識的植物太少了。
顧烈瞧著狄其野跟著顧昭和容燧采蘑菇,時不時往竹筐里丟個毒蘑菇,兩個孩子很無奈地給他撿出來,顧烈看著看著,眉梢眼角俱是溫柔。
午后回宮,御廚燒了一桌蘑菇宴,擺在了御花園。
御廚特意給小王子煮了碗一根長壽面,長長的一根面條,象征著長壽,吃時不許咬斷,否則不吉利。
御廚還把幾顆漏網之魚的毒蘑菇撿了出來,用盤子呈上來給主子們看個明白。
顧昭認認真真吃著那根面,顧烈一看,笑話狄其野:“看看,都是你摘的�!�
狄其野假裝沒聽見。
非常有大人的樣子。
顧昭在心里感嘆,父王和將軍還是當年那樣,一點都沒變。
真好。
第105章
鳥盡弓藏
顏法古回到京城的時候,
陸翼的尸首還在菜市口擺著,
百姓們閑來無事就去扔個爛菜幫,
表達一下對造反之徒的鄙視之情。
當年打下蜀州之后,有了狄其野,整個爭霸進程突飛猛進,
蜀州降將基本沒撈著太多軍功,唯有一早投楚的陸翼居大。
現(xiàn)在陸翼沒了,陸家發(fā)配流徙,
殘留的蜀州豪強都被一網打盡。
形勢再清晰不過,
其余蜀州降將都低調得不能再低調,有數(shù)人想保命辭官,
有的顧烈準了,有的顧烈沒讓。
而信州降將中,
先是敖家沒了敖戈,又出了個杜軻案,
亦是黯淡了下去。唯獨一個敖一松還身居高位,但敖一松又不算敖家的人,他是定國侯的勢力。
楚顧家臣有姜揚撐著場面,
本身也都忠楚,
沒有攪進大漩渦里,可也倒了個祝北河。
心思敏銳些的,冷眼看下來,也懂得了陛下的章程基調,一個個收緊了皮,
低頭做事,莫出岔子,也莫出風頭。
顏法古蔫兒吧唧地進宮述職,把怎么查怎么打的說得清楚明白。
陸翼本就是蜀州降將,對蜀州豪強和蜀州地形熟的不能再熟,他早將數(shù)隊兵馬分別藏在蜀川大地的三座深山中,這反心是昭然若揭,沒有什么疑問。
戰(zhàn)后,這三座深山里都開挖了大坑,坑挖得很深了都不夠埋,堆得滿了出來,就只能挑黃土來往尸首上蓋,蓋得嚴嚴實實,硬是在錦繡青山中一夜立起了黃土坡。
還有,陸翼和前任蜀州知州橫征暴斂的糧食銀兩,顏法古不通地方政務,已經交給了現(xiàn)任蜀州知州鐘敦。
“做得不錯。”顧烈見他蔫兒吧唧的模樣,都懶得理他,只問:“還有什么要說的?”
自認回稟得夠詳細,顏法古仔細想想,想到陸翼被抓時說的那些胡話,什么“顧烈設計我”什么“狄其野不得好死”……說了也是惹陛下生氣,不如不說。
“沒了�!鳖伔ü爬蠈嵉�。
顧烈趕人:“那就去工部報道,明日記得上早朝�!�
如此壓榨剛立了功的臣子,顏法古敢怒不敢言,蔫兒吧唧地出去了。
有過數(shù)日,蜀州知州鐘敦悄悄進了京。
“陛下,”鐘敦一臉嚴正地磕頭,哪還有去給養(yǎng)父大人奔喪時的諂媚樣兒,假如陸翼還活著,決計認不出這是鐘敦。
“臣,幸不辱命。但養(yǎng)父大人與蜀州監(jiān)察御史意外身故,臣也有失職之過,請陛下降罪�!�
鐘敦心里也很無奈。
你說他提著腦袋,辛辛苦苦地在陸翼面前裝草包軟蛋,既要假裝沒發(fā)覺前任的虧空,還要時不時在陸翼面前羨慕定國侯的權勢,活生生演了小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