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鐘宛卻不著急了,他動作遲緩的收拾著史老太傅的手抄,包裹好抱起來,猶豫片刻,道,“史太傅……”
郁赦看向鐘宛。
鐘宛道,“老太傅……曾跟我說過你�!�
郁赦挑眉:“那個老東西并不喜歡我……對我從不假以辭色,他說我什么了?”
鐘宛垂眸:“子宥同郁王爺不同,秉性良善�!�
郁赦好似十分不屑,“他什么時候說的?”
是鐘宛春試前在史府小住時,偶然和史今聊起郁赦時史今說的。
鐘宛隱去實(shí)情,暗暗捏了一把汗,賭了一把:“是在我去黔安的頭一年的時候,太傅給我的信中提及的�!�
郁赦不置可否,不在意道,“原來如此……他要是能活到現(xiàn)在,大概就不會這么想了。”
鐘宛確定了,就是自己離開京中的第一年上,郁赦出了什么事。
從藏書閣出來后,宣從心也剛剛被內(nèi)侍送出來,兩人一同回了黔安王府。
書房里,鐘宛捏著話本,眉頭緊鎖。
他走的第一年,京中明明一切安好,郁赦能遇到什么事?以致他性情大變?
或者……是他知道了什么事?
會不會是他身世真如傳言那般,有些蹊蹺,而他恰巧在這時知道了內(nèi)情?
可這也說不通,就算他真的是崇安帝的私生子,這就能將他逼成這樣?
現(xiàn)在的郁赦,瘋起來不想讓任何人好過,這個“任何人”,也包括郁王爺。
郁王爺待他如親子,替別人養(yǎng)兒子本就很倒霉了,為什么也要被郁赦這樣報復(fù)?
鐘宛深深記得,七年前的郁赦,明明很敬重自己父王的,對安國公主也很孝順。
鐘宛拿著話本來回翻,心里一團(tuán)亂麻。
好好的子宥……到底是怎么了?
“當(dāng)年我那么作死,都沒把他逼瘋……”鐘宛自言自語,“這樣的人……當(dāng)時能因?yàn)槭裁词聫氐妆罎ⅲB活也不想活,要去吃寒食散……”
同一時刻,郁王府別院中,郁赦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輕輕的吹著口哨,逗弄著廊上掛著的一只鳥兒。
“世子�!瘪T管家捧著一條狐皮毯子過來,替郁赦蓋在了腿上,“外面天冷,待一會兒就把窗戶關(guān)上吧。”
“不急。”郁赦吩咐,“替我去拿兩本書,架子上的,隨便什么�!�
想起架子上那些書馮管家有點(diǎn)牙疼,但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去取了。
不多時送了來,郁赦抬手接過,道:“我在宮里又見著鐘宛了。”
馮管家臉色一變,“鐘宛”這倆字對他來說,就是煞星魔障。
郁赦抬頭看了他一眼,莞爾,“放心……他比以前乖了很多。”
郁赦輕輕摩挲著手里話本的封皮,“非常識大體,顧大局,被我輕薄了半天……為了不得罪我,居然都忍了�!�
馮管家裝聾,當(dāng)做沒聽到“輕薄”兩字,訕訕道:“這不很好?都是大人了,當(dāng)然不能像小時候一樣�!�
馮管家揣摩著郁赦的心意,又道:“不過……說起來,那還是少時張揚(yáng)不羈的樣子招人喜歡,若真沒脾氣了,倒……也沒意思了�!�
“不啊。”郁赦完全不這么覺得,“一樣有意思�!�
馮管家吶吶,心道鐘少爺,我可是幫過你了。
郁赦吹了聲口哨,引著窗外的鳥跟著叫,逗了一會兒道,“鐘宛來咱們府上半年多的時候,有一次,我同他打賭打輸了……你知道,我那會兒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同他玩什么都是被他耍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輸了,便許他帶他出去透氣�!�
郁赦看著窗外的大雪,緩緩道,“我們?nèi)チ顺俏鞯恼鋵汖S,恰巧遇見了史老太傅的小兒子,那個比他父親還要死板的史小公子史宏�!�
“史宏看到鐘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厲聲質(zhì)問他……”
“明明已考取功名,在御前有一席之地,卻無法為寧王作證翻案,是為無能�!�
“身為寧王義子,受寧王養(yǎng)育大恩,在寧王死后卻不戴孝,臉上半分哀思也無,是為不忠不孝�!�
“寧王遺孤如今惶惶不可終日,身為義兄,卻無半點(diǎn)相助,是為忘恩負(fù)義�!�
“為茍活于世,委身仇敵之子,是為寡廉鮮恥�!�
史宏那鏗鏘有力正氣浩然的責(zé)問言猶在耳:“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有臉茍活于世!”
馮管家不知道還有這段事,氣的渾身發(fā)抖:“他憑什么這么說?!當(dāng)時那個情形,鐘少爺一個半大孩子,他能做什么?!一頭碰死在牢里,還是揣著刀去闖午門?!茍活?他不茍活,寧王那幾個孩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這個史宏……”
“我當(dāng)時也氣的渾身打顫……”郁赦看著窗外,“但鐘宛一句也沒辯駁,反囑咐史宏,說史太傅年紀(jì)大了,大雪天里,老人家骨頭松,腿腳又不好,要小心�!�
馮管家不可置信的看著郁赦。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出門,也是為了探聽寧王那幾個孩子的事。”郁赦看著窗外,“你看……他就是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是恥于將自己的情深意重攤開給旁人看的。
“裝乖,裝不在意……不過是那臭毛病犯了,又或者是裝習(xí)慣了,改不過來了�!�
郁赦掀開書,喃喃自語:“他變什么了?明明沒有,你看……就算是后來我讓他走了,他不也給我留了點(diǎn)樂子么?”
馮管家看看郁赦手里這本《我同世子的二三事》,哭笑不得,不自覺的想起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也是在這別院中,知曉了前塵舊事的少年郁赦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三日未沾米水,披頭散發(fā),眼中盡是血絲,幾欲就死。
馮管家當(dāng)時真的以為,小主人會將自己困死在房中。
好巧不巧,兩月前被少年郁赦派到黔安探聽鐘宛情況的家仆回來了。
馮管家在郁赦臥房外拍了半個時辰的門,身上沒半點(diǎn)人氣的郁赦才將門栓抽開,將門打開了一條縫。
少年郁赦面如白紙,唇上帶著點(diǎn)點(diǎn)血痕,聲音沙�。骸八趺礃恿�?”
馮管家忙將風(fēng)塵仆仆的家仆揪了過來。
家仆什么也不知道,見郁赦這幅厲鬼的樣子,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少年郁赦冷笑了一聲,沒心思再聽,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門,馮管家急的在家仆后腦上狠拍了一下:“有話快說!”
家仆瑟瑟發(fā)抖,斷斷續(xù)續(xù)道:“沒……沒見著鐘少爺,但……但聽、聽到了鐘少爺最近的一則傳聞,聽、聽人說,鐘少爺在黔安,逮著個人就說,說、說……”
馮管家恨鐵不成鋼,踹了家仆一腳,“鐘少爺說什么了?!”
家仆被踹倒在了地上,破罐破摔,磕頭大哭道:“鐘少爺說!無情無義的郁子宥始亂終棄!得不到我就把我拋棄!”
少年郁赦目眥盡裂,幾個呼吸后,哇的一口將連日來郁結(jié)于心的一口血吐了出來。
馮管家松了一口氣,忙替他拍打著,哄道:“世子你可不能有事,你這要是有個好歹,你你你……你和鐘少爺這事兒,就一輩子也說不清了!他沒準(zhǔn)還要給你戴孝!給自己唱小寡婦上墳!牽著個未亡人的引子,賴你一輩子!”
少年郁赦喘了半晌,聲音發(fā)抖:“他……他當(dāng)真……”
家仆叩頭:“當(dāng)真!”
“我呸!”馮管家后知后覺的扇了自己一巴掌,“說什么呢!世子你一定沒事!你就是為了洗干凈這屎盆子,也得好好活著!”
“他……他……”
少年郁赦“他”了半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突然喘息著大笑了起來,癲狂若瘋子。
當(dāng)日,少年郁赦開始吃飯吃藥,再過了半月,他身體大好,但性情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漸漸的變了。
第12章
鐘宛白天在藏書閣跟郁赦斗智斗勇了一番,回家后精神不濟(jì),晚上早早的就躺下了,他覺少,睡得早,半夜就醒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初來京中時,聽林思說了郁赦這幾年的事,鐘宛還懷揣一絲希望,是皇帝他們太驕縱郁赦,生生將他寵壞了,畢竟自己當(dāng)年離京時,郁赦才十幾歲,少年人心性不定,長大后如何都有可能,但近半月兩次同郁赦接觸,鐘宛暗暗心驚。
現(xiàn)在的郁赦,性情乖戾,眼中帶著藏都藏不住的森森鷙氣,好似隨時準(zhǔn)備著拉上所有人一起死。
這股深深的怨氣……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鐘宛枕在自己手臂上,心煩慮亂,剛要起身點(diǎn)燈時,聽到了窗欞微微響動的聲音。
鐘宛屏息,片刻后,窗戶外有人輕輕敲了三下。
鐘宛松了一口氣,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把窗戶打開,林思輕盈的翻身進(jìn)來,沒帶出一點(diǎn)兒聲音。
“你來做什么?”鐘宛點(diǎn)上燈,輕聲道,“不是跟你說了,我不叫你,不要過來�!�
林思給鐘宛行禮,來不及找紙筆,打手勢道:郁小王爺?shù)氖�,我查出了一些眉目�?br />
鐘宛快步走到桌前,寫:如何?
林思打手勢:先問主人一句,可否知曉郁小王爺生辰?
鐘宛點(diǎn)頭,寫道:天和元年三月十六卯時生。
他曾和郁赦同吃同住了半年,那會兒郁赦年紀(jì)還小,身上帶著辟邪的桃木符牌,鐘宛記得,那小小的木牌上刻著“三月生”,鐘宛有次拿著那個小木牌打趣郁赦,問他生辰,少年郁赦自己親口說的。
林思比劃:主人確定嗎?
鐘宛頓了下,眉頭擰起,寫:什么意思?
一塊辟邪木牌而已,京中哪個寺廟里都能請來,自然不能當(dāng)做證據(jù)。
而且這能怎么確定?鐘宛又沒看著郁赦出生,且郁赦是安國長公主為先帝守靈時生在皇陵別莊的,相傳當(dāng)年長公主早產(chǎn)了半月,京中的太后都沒能來得及送太醫(yī)和安胎嬤嬤過去,就是皇陵別莊的一個老太醫(yī)臨時接生的,情形到底如何,知道的人本來就很少,只知道長公主早產(chǎn)加難產(chǎn),將養(yǎng)了許久才緩過來,但那之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林思比劃:郁小王爺?shù)倪@個生辰,同我近日查到的,略有出入。
鐘宛突然有點(diǎn)心悸,他隱隱猜到什么了,但不死心。
鐘宛坐了下來,低聲道:“你說。”
林思打手語:四殿下這邊,這幾年一直在暗暗探查郁小王爺身世,我出力不少,但一無所獲,四殿下近一年來本沒了這個心思,可近日,四殿下從安插在五殿下那邊的探子口中得知了些內(nèi)情。
鐘宛眼中閃過一抹冷光,“都在查……呵,郁赦是宣瓊的親表兄,連他都在查……”
林思點(diǎn)頭,繼續(xù)比劃道:就因?yàn)檎从H的緣故,方便許多,故而查到的比我們多一些,五殿下查到,安國長公主是太裕四十七年六月由太醫(yī)院的胡太醫(yī)診出了喜脈,當(dāng)年的脈案,現(xiàn)下就在五殿下府中。
太裕四十七年,先帝走的那一年。
鐘宛蹙眉,這沒問題。
長公主在六月時懷上了身孕,先帝是在轉(zhuǎn)過年來正月時駕崩的,當(dāng)時長公主孕中哀思過度,還險些出了事,過后跟去皇陵,在三月產(chǎn)下了郁赦。
林思比劃:關(guān)鍵是,五殿下查到,當(dāng)年三月,皇陵別莊中,并無嬰兒降生。
鐘宛心跳漸漸加快,他突然有點(diǎn)目眩,定了定神,寫道:證據(jù)?
林思比劃:皇陵別莊伺候的人,到現(xiàn)在還活著的沒幾個了,苦苦尋覓到了一兩個,也是粗使仆役,并不知內(nèi)情,但聽他們說,整個三月里,皇陵別莊不聞一聲啼哭。
鐘宛忍著目眩,寫:也許郁赦生來不愛哭?他不是早產(chǎn)的嗎?早生的嬰兒體弱,可能哭不出什么聲音來……
林思搖頭:那也不對,若真是體弱的哭都哭不出,那太醫(yī)們應(yīng)當(dāng)忙亂非常,畢竟這是長公主和郁王爺?shù)牡臻L子,但太后派來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也沒看出他們有多急切,甚至聽說,伺候長公主的嬤嬤傳話,長公主產(chǎn)后怕見光又不能被風(fēng)吹,所以根本就沒什么人進(jìn)過產(chǎn)房。
鐘宛深吸了一口氣,寫:那是何時才聽到哭聲的?
鐘宛抬頭看著林思,懷揣著幾分希望,問道:“四月?”
順產(chǎn)應(yīng)該是在四月,或是記錄有異呢。
林思搖頭。
鐘宛寫:五月?
林思繼續(xù)搖頭。
鐘宛指尖微微發(fā)抖:六月?
林思比劃:長公主一直在皇陵別莊將養(yǎng)到了七月,那會兒,原本伺候的仆役已換了幾輪,就連世世代代子孫交替的守陵人都被換了泰半,五殿下找到的這個粗實(shí)仆役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換走的,他走的當(dāng)日,終于在皇陵別莊聽到了一聲啼哭。
林思拭去額間汗珠,打手語:當(dāng)日,正是七月十五。
鐘宛把手里的毛筆放下了。
安國長公主在頭年六月被診出了喜脈,隔年七月十五孩子才出來……這無論如何不是她的了。
七月十五……鬼節(jié),最差的日子。
林思打手語:那仆役走后,沒隔幾日就聽人說,皇陵別莊的管事在尋奶媽。
林思又道:又過了兩三天,安國長公主帶著小世子回京了。
鐘宛面色沉寂,飛快寫道:回來時有沒有帶著什么不能見風(fēng)的人?安國公主身邊有沒有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回京后,長公主有沒有安排什么人去莊子上養(yǎng)著?
林思搖頭:沒有,什么也沒有,長公主帶回來的人,各個有名有姓,沒任何特殊之處。
鐘宛咬牙。
那個女人,顯然在產(chǎn)下郁赦當(dāng)日就被處理了。
林思比劃:兩種可能,郁小王爺?shù)纳干矸輼O其低微,長公主無可顧慮,不想以后麻煩,所以輕松輕松的就處理了她,又或者是……
鐘宛心道還有一種可能,“她”的身份不能見光。
世人只要看到“她”,就能知曉更多秘辛。
這人是誰?
鐘宛現(xiàn)在來不及想這個,他看向林思,正色寫道:有沒有可能,把那份脈案從宣瓊那偷出來?
只要?dú)Я四欠菝}案,這樁舊事就能判成糊涂賬。
生辰可以記錯,長公主可以忘了,只要不能證明安國長公主是在六月懷孕就好。
一懷一生,只要把一邊的鐵證毀了,他們就永遠(yuǎn)查不清楚。
林思為難的看著鐘宛。
鐘宛苦笑,自己糊涂了。
這么要緊的東西,宣瓊不會輕易讓人拿了去,且就算通過林思真的將那脈案偷出來,自然也就落在了宣璟手里。
在他們兩個誰手里,其實(shí)都是一樣的。
宣瓊想當(dāng)太子,宣璟就不想嗎?
崇安帝對郁赦的偏愛早就引的旁人起疑了,四皇子和五皇子針鋒相對之余,會不會暗暗揣測,自己這番爭斗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萬一郁赦的生父是崇安帝呢?
萬一將來山陵崩,崇安帝在臨終前一紙?jiān)t書,表明了郁赦的身世呢?
那這些年的明爭暗斗,不就成了笑話?
若郁赦真是崇安帝的私生之子,一旦宣璟宣瓊查清真相,惱羞之際,第一個就要除掉他。
鐘宛咬牙,“他這個處境……”
林思知曉鐘宛心事,勸道:如今只確定了郁小王爺非安國長公主所生,但他生父是誰尚不得知,不能判定什么,他們還不敢輕易動手,且……
林思想到了一種可能,比劃:沒準(zhǔn),將來皇帝駕崩,真就是郁小王爺他……
林思指了指天,意思不言而喻。
鐘宛頭疼欲裂,“你忘了郁王爺?”
林思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鐘宛拿起毛筆,飛快道:郁王爺是宣瓊的親舅舅!一個旁人的兒子,一個自己親外甥,你若是他,你扶持誰?!
林思不比鐘宛通透,想了片刻,心里咯噔一聲。
林思遲疑了下,不確定道:主人是說,郁王爺這些年其實(shí)是……
鐘宛疲憊不已:“我不知道……”
鐘宛看著跳動的燭火,淡淡道:“我只知道,世人無利不起早�!�
林思只得勉強(qiáng)勸慰:一切還都是猜測。
“真讓這群人查出什么來,就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