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已經(jīng)過去數(shù)月了,他還未曾因慘死的母族落過一滴淚。
于是智能換了個問法:“他們?yōu)楹稳胛�?�?br />
蕭泯一時啞然。
富戶子弟和尋常百姓家的壯丁不同,是能用銀兩贖過征丁的。換言之,這些人是自愿入行伍。
見他答不出,智能便道:“繼續(xù)行路罷�!�
這次到的地方不同,是個沒有被戰(zhàn)亂波及太多的安穩(wěn)地,百姓言談間俱是“多虧重兵相護”的欣喜。
蕭泯便知曉了如何回答上一個詢問:“是為了保護家人才入行伍�!�
頓了頓,又補充:“他們與家人有情,愿意以命相護,或是以軍功換家人的前程�!�
“這是你第二次提到‘情’了�!敝悄艿溃翱赡阋琅f不知‘情’是什么�!�
蕭泯默然稱是。
智能摸了摸他的發(fā)頂:“喜怒哀樂你全都有的,只是你以往被外物填滿,沒有留給七情生長的地方�!�
于是蕭泯學(xué)著不看、不聽、不為外物所擾。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沒能找到“情”的影子。
心底如雪原茫茫,荒無人煙。
第17章
身邊人
身邊姓蕭的,有蕭不言一個就夠……
寒來暑往,倏忽間幾年已過,又到了外祖與母親的忌日。
智能將他帶到了至親之人的墳前:“孩子,你如今知道他們?yōu)楹我爻橇嗣�?�?br />
不是為君命,不然他們最后不會違抗圣旨,明明以往戰(zhàn)功赫赫,可因抗旨卻成了眾人唾罵的亂臣賊子。
蕭泯喃喃道:“是為了讓更多人活著�!�
可這個答案之后仍然有許多他弄不明白的事。
墓碑上的名字映出眼簾,勾起記憶里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某種不知從何生起的沖動支撐著他問:“若我將他們做過的事再做一遍,會從中得到答案么?”
智能欣慰笑道:“或許會,或許不會,可你已經(jīng)又學(xué)到了一樣?xùn)|西�!�
那便是“想做”。
“接下來的答案要你自己找了�!敝悄芫従彽�,“你不懂的事仍舊太多,我只能叮囑你‘多行少言,體悟人情’。若有什么想做的,便依照世間的善人、書中的道理去做,或許終有一日,你會找到答案。”
蕭泯問:“您要去哪里?”
智能道:“我要死了�!�
我已經(jīng)太老、太老了。
又是一年隆冬,山中新添墳塋。
蕭泯親手為智能方丈立下了墓碑,在刻下他名字的那一瞬,送還尸骨時那些親眷悲痛的模樣倏地浮現(xiàn)在他腦海之中。
而后他想起了更多。
智能為他包扎的傷口,母親溫暖的懷抱,外祖開懷的模樣。
在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那些人為什么會哭。
胸腔處傳來貫穿一般的痛,他捂住心口,在墓碑之前,蜷縮成一團。
……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體會到“痛”的滋味,以至于如今回憶起來仍舊難忍。
“倘若真有一個人能做到那般�!笔挷谎脏溃澳谴_實要無論如何都要留在身邊�!�
人總會想過得更舒坦些,天性如此罷了。
蕭景姝被他蒼白的臉色驚了一下,聞言低聲嘟噥:“所以方才那樣說也不算冤枉你……這件事就這樣安排罷,正巧我最痛恨這種不顧意愿強人所難的行徑�!�
蕭不言已經(jīng)從方才的回憶里緩了過來,示意田柒安排好定安那邊,若再有人來探莫要露了餡。
一時見室內(nèi)只剩了他們二人,蕭景姝扯著臂彎里的披帛,突然有些想在外行鏢的巫嬰以及前院里因為懼怕蕭不言及阿索不敢過來的烏梢。
蕭不言見她怔怔出神不知在想誰的模樣,打斷她的思緒:“除去這些,還有沒有旁的要緊事?”
蕭景姝剛心不在焉地?fù)u了搖頭,倏地又想起了什么,狐疑看向蕭不言:“辛家想組建的似乎不是什么尋常親衛(wèi),君侯您應(yīng)當(dāng)知道些內(nèi)情罷?不然不會這樣倉促讓我們安插進去�!�
內(nèi)情么,確實知道一些,不過他并不打算眼下就說。蕭不言含糊其辭:“過后你便知曉了�!�
蕭景姝冷哼一聲:“隱瞞的定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不說,那定是怕我打退堂鼓�!�
“是�!笔挷谎蕴谷怀姓J(rèn),“你這退堂鼓已經(jīng)夠響亮了,無需我再添一把火。”
蕭景姝心情本就有些不好,聽他這樣講,更沒有了做事的興致,整個人都焉頭巴腦的。
她這人運道實在不好,剛出狼窩又入虎穴,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同這些麻煩人周旋的糟心事。
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怎么就這樣難呢?
蕭不言就是個混蛋、混蛋、混蛋。
混蛋嘆了一口氣:“你罵出聲了�!�
蕭景姝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只不過沒有什么威懾力——她眼眶都有點紅。
其實還想罵他幾句,可最終卻只抿了抿唇角:“君侯,我沒有什么大志向,就想好好活著,多過幾天舒心痛快的日子�!�
蕭不言想起方才她道“最痛恨不顧人意愿強人所難”的行徑。
當(dāng)初是巫嬰最先應(yīng)下的這件差事,如今做事的主力成了本不樂意做的她,她自然覺得強人所難。
蕭不言想了想道:“我只讓你們做這一件事�!�
見蕭景姝目露不解,他繼續(xù)道:“待何時尋到更合適的人安插進辛家,我會讓讓你們脫身,但仍舊保你們一世平安衣食無憂�!�
明明這件事還未得到什么有利的回報,卻已經(jīng)舍出去了這么多允諾,真不知值不值得。
蕭景姝蹬鼻子上臉:“那你可要盡快安排其他人呀�!�
討到了好處,她才又想起拋卻蕭不言的交代,自己與巫嬰同辛家打好關(guān)系也很有必要,于是重振旗鼓:“辛家姐妹說雖名為選親衛(wèi),但實際上要選與她們志同道合的人。君侯知道她們的‘志’與‘道’么?”
蕭不言道:“辛節(jié)帥素來崇敬天盛大帝�!�
倒也不出所料。在旁處時老者們提起過往時最常說“先帝剛即位那些年”或“先帝還未糊涂時”。而蕭景姝在劍南的坊間,最常聽到的卻是“天盛大帝在位時”。
明明天盛末年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蜀州七八歲的孩子卻都能將天盛年間的趣事說上幾件。
此乃教化之由。
蕭景姝心道,天盛大帝是個女子,辛節(jié)帥是個女子。
我也是個女子。
她感覺自己站在了懸崖邊上,腳下便是無盡的深淵,聲音也似浮在半空:“君侯,金陵城……抑或是宮禁之中,有什么大事么?”
蕭不言有些詫異。
他知曉她身上有股子機靈勁兒,卻未曾想到她還如此敏銳。許是因為先前知曉的消息太少,這份敏銳此時才顯露出來。
沉默了片刻,他道,“陛下的后妃小產(chǎn)了,劉相公的身子也愈發(fā)不好。”
中和帝于十年前天下正亂時即位,當(dāng)時不過十二歲,數(shù)年來全靠劉相公劉忠嗣扶持朝政。
帝王體弱又無子,國之柱石將傾……
難怪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動作多。
公儀仇、蕭不言、辛氏。
蕭景姝原以為只是自己倒霉過不了安生日子,卻不想是天下都要亂了。
……這一亂,又有多少人會喪命,多少人痛徹心扉,又會是誰來背負(fù)這些罪孽?
有些喘不上氣了。公儀仇明明不在這里,她卻覺得自己又被他扼住了脖頸。
“君侯�!笔捑版銖娦α诵�,“我定然會好好當(dāng)差的,您一定會護住我的性命罷?”
和以往不同,這次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滿是期冀與祈求,與戰(zhàn)場上將死之人見到他的神情沒什么不同。
回憶的余韻還殘留在腦海,蕭不言此時不是很想提及生死之事,蹙眉問她:“為何你總覺得自己會死?”
“你們圖謀之事太大了,可我不過是個不慎被卷入的小人物�!笔捑版读顺洞浇�,“擔(dān)憂自己朝不保夕不是很正常么?”
“那我大可以告訴你�!笔挷谎缘溃拔译m沒什么喜好,卻最厭惡身邊人喪命�!�
自己替他做事,便被他歸入到身邊人了么?
蕭景姝輕聲道:“這次我可真要信你了�!�
自己不能再使小性子了,山雨欲來,活下去最要緊——得想辦法讓自己這個“身邊人”的份量更重一些才好。
蕭不言聞言抿平了唇角:“你本就該信我——初次的失言不過是個意外。”
眼見她神情松動,蕭不言繼續(xù)道,“初見時有多得罪,也是誤以為你下的毒是疫病,唯恐連累一船人�!�
剛傳完信回來的田柒聞言幫腔:“是呀是呀,烏小娘子,我們君侯就是這樣一個良善人。你仔細(xì)想想咱們之間那些小過節(jié),也不過是君侯不太會處理人事引起的……君侯從來沒有為難你們的意思嘛。”
他們二人都遞了臺階,蕭景姝也就很給臉面地下了:“那我就不計較以往那些細(xì)枝末節(jié)了……細(xì)想一番,給君侯做事待遇還是很劃算的。”
田柒不住點頭,又瞥了一眼他家君侯雖然不明顯卻的確舒展了不少的眉心。
他敢打賭,烏小娘子絕對是君侯活了這么些年碰見的最難相與的人——以往顧忌君侯的身份與武力,誰不對他畢恭畢敬的?
如今這樣一個難相與的人都捋順了,君侯心里不知怎么暢快呢!
蕭景姝想要好好同人相處時簡直是無可指摘,晚間還親自下廚請了他們用晚膳。
饒是蕭不言知曉她不會做蠢事,也不由得有一瞬擔(dān)心她會在飯菜里下毒。
好在最后冰釋前嫌,賓主盡歡。蕭不言也明白了為何田柒喜歡過來蹭飯——在外時吃上一頓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菜,簡直從內(nèi)到外都熨帖。
這日過后蕭景姝又見了辛家姐妹幾面,透露了些定安的消息,徹底博得了她們的信任。這時她才得知常去的福壽堂竟是辛府的產(chǎn)業(yè),便堂而皇之地每日抽出半晌在福壽堂學(xué)醫(yī)。
福壽堂里的大夫?qū)λ龘v鼓出來的一些毒藥也頗感興趣,蕭景姝便托辭說是巫嬰在外行走時還帶回了據(jù)說是從苗疆流傳出來的毒書,雖不知真假,但的確頗為罕見。
騙人不能只說假話。果不其然,她說了這般來歷后,最年長的高大夫便道:“我以往見識過苗疆的一些東西,烏小娘子的毒的確有幾分苗疆神韻�!�
蕭景姝便順著道:“出手毒書的人說此書源于幾年前苗疆內(nèi)亂時逃至當(dāng)?shù)氐拿缛�,如今想來竟是真話,也不枉我阿姐費盡心思找來送與我做生辰禮�!�
晌午學(xué)醫(yī),午后蕭景姝便窩在山莊里讀書。
公儀仇教過她大晉的史,卻未曾讓她細(xì)細(xì)讀過天盛大帝的生平。于是蕭景姝便從蕭不言那里討了一份書單,又以這是辦公差為由支了銀子,在鋪子里買了書細(xì)讀。
只能說大帝不愧是大帝,連出生都格外不同凡響。其母顯圣皇后有孕時,便聽護國寺方丈言“真龍在爾腹中”。
雖說真龍降世時是個女子鬧出了不少風(fēng)浪,但終究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上了龍椅,成就了一段傳奇。
蕭景姝盯著“護國寺方丈”幾個字,心道下一任智能方丈的弟子、叫蕭不言的這位也不是個尋常人。
而后她倏地又想起一個與護國寺有牽扯的不同尋常的人物。
是“蕭景姝”名義上的嫡親兄長,蕭家大老爺與……女將陸瑾之子。
據(jù)傳陸瑾于軍中生產(chǎn)的那個深夜,有隕石墜下,落入敵營。
幾日后智能方丈便言此子命中有異,為其起名“泯”,以求壓住命格平安長大。
不知是不是壓過了頭,蕭泯長到六七歲也不會言語,貌似如今是個久病不出的藥罐子。
“怎么突然想起蕭家人。”蕭景姝罵了一聲,“同公儀仇有牽扯的都晦氣,不想了。”
身邊姓蕭的,有蕭不言一個就夠頭疼了!
第18章
臣與反
在侯夫人的事尚未解決時,屬下……
幾日后,做戲做全套、真跟著去行鏢的巫嬰也回來了。
她如今已經(jīng)能說話了,于是一進門便大聲喊:“皎皎!”
蕭景姝早就想她了,聞聲拎起裙擺沖進了庭院里,也不管她一身風(fēng)塵便抱了上去:“阿嬰!”
巫嬰順勢把她抱了起來,在院中轉(zhuǎn)起了圈。
裙袂翻飛,蕭景姝抓緊了巫嬰并不算寬厚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本就挽得松松垮垮的發(fā)髻更散了,連銀簪都落到了地上。
蕭不言俯身,撿起滾落至云紋皂靴旁的銀簪。
他看到蕭景姝走了過來,臉頰上還泛著因歡笑而蒸騰起的紅暈,一雙本就漂亮的眼睛也格外明亮。
掌心攤開放著那支銀簪,他泰然等著她來取。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抿嘴一笑,而后將銀簪拿了回去。
可即便動作輕巧,柔軟的指尖卻依舊擦過了他的掌心。
蕭景姝恍若未覺,又隨手用銀簪挽起了松散的發(fā)髻,好奇地看向蕭不言身后的生面孔:“這位是?”
田柒忙道,“這是周武,也是君侯的下屬,兩位娘子喚他周五郎便可�!�
天知道五哥竟會因為那件“郎有情妾無意”的安排日夜兼程從隴右跑來劍南!
蕭景姝同周武見了禮,低聲問蕭不言:“君侯,這難道是您找來接替我差事的人么?”
蕭不言原以為那次說開后蕭景姝在他面前不會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讓他看著別扭了,誰料卻不然。
不過還是比以往好一些的,蕭不言在心中寬慰自己,至少能看出她不在心里罵自己了。
“莫要在我面前心口不一�!笔挷谎阅托牡溃扒浦衽藢赢嬈�,不討喜。”
蕭景姝有些生氣:“我不過同你開個玩笑,便不討喜了?”
她自然知曉這么一個男子定然不是來接她的差的了!
巫嬰與蕭景姝同仇敵愾:“開不起玩笑的才不討喜�!�
誰料不只是巫嬰,連周武都教訓(xùn)起了蕭不言:“君侯,您可不能這般說話。只有相熟的、有意拉近關(guān)系的人才會彼此開玩笑,您這樣不是傷人么?”
蕭不言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原先住在這個鬧鬼的山莊里就是圖一個清靜,怎么如今任越來越多了呢?想遮掩住所有蹤跡都難了。
干脆讓人放出鬼宅后院又有人租了的風(fēng)頭罷,不廢那個心思遮掩了。
以防這些個從不尊上的下屬再念叨下去,蕭不言重新道:“自然不是�!�
她們剛?cè)〉眯良倚湃尾痪�,他怎么會犯蠢換人?應(yīng)當(dāng)一直都不會換。
那日本就說的尋到更合適的人安插才會替換,可著不是找不到更合適的么?他又沒有食言。
他的屬下真是一個比一個放肆,蕭景姝心道,這般顯得她都沒那么與眾不同了。
得了一個無趣的回復(fù),蕭景姝也做起了無趣的稟告:“辛家三娘子前日下帖子邀我今日同游州城,待阿嬰梳洗后我們一同去�!�
蕭不言下意識問:“要支銀子么?”
這也算是公差。
蕭景姝又把蕭不言看順眼了,靦腆一笑:“其實出這趟門定是辛三娘子請客的,但君侯你若是想要再貼補一份我也不會拒絕……”
蕭不言覺得自己肯定是前些時日被她磋磨糊涂了,不然怎么會問出這種話——有錢也不是這么花的。
他裝作沒聽見蕭景姝說些什么,徑直走向后院。一側(cè)的周武仍舊語重心長:“君侯,待小娘子家就是要大方一點,侯府難道缺那點銀子么?”
蕭不言道:“好啊,多花的銀子從你俸祿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