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徐連,你敢在我身邊安插眼線!”
“你以為你能管好下屬?你手下那群人的嘴漏得比篩子還厲害。昨晚茂良傷了腿,今早我去醫(yī)院看他,他把所有的事都講給我聽了�!�
“二少爺,瞞不住,勸你盡早和我交代,不然越拖越壞,莊總雷霆之怒撒下來,你會是他第一個要問責的人。莊總對沈夫人的心意你難道不知?你偏要觸他的逆鱗……”
“啪”的一聲,莊亦樨手里的杯子側(cè)翻在桌面上。
茶香散逸,茶葉漸冷。
“我要怎么辦?”莊亦樨不擔事的性格打起退堂鼓來一泄如注,小聲道,“我把證據(jù)交給你,你能保證把我從整件事里摘出去嗎?我不想立什么功勞,只要能平安度日……”
徐連:“我可以�!�
莊亦樨哆哆嗦嗦從衣袋里掏出一個錄音筆,拉著徐連結(jié)賬,出店,鉆進自己開來的車里。
“我知道莊弗槿看不到,拍照片和視頻都不行,恰好我從會所里出來時……想到拿一支錄音筆�!�
“這個是他們在床上助興會錄的,前面的你都別聽,只有最后一個文件有用�!鼻f亦樨用手指給徐連筆畫。
“……”
徐連總會被莊二少的下限震驚。
“東西我?guī)ё�,你繼續(xù)在紐約吃喝玩樂,別讓人發(fā)現(xiàn)異樣。”徐連思考片刻,又道,“你沒存著備份吧。”
“天地良心,我哪來得及,我從昨晚到現(xiàn)在過得呀,簡直像條喪家之犬�!�
不過莊二少的指天發(fā)誓聽聽就算了,他的道德底線向來靈活。
京城,時間正要進入酷熱的七月,陽光灼灼,幼兒園外擠滿了來接孩子的豪車,不少貴婦人下了車翹首等待。
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背著雙肩包,站在班級隊伍的第一個。
老師彎腰,笑著對他說:“小時,獎狀要給家長看哦�!�
今天舉行暑假前的家長會,全班小朋友的家長都到了,除了沈雪時。
老師從沒見過他的父母露面,故而憐愛地摸摸沈雪時的頭發(fā),道:“今天會有家長在園外接小時嗎?”
“不會哦,”沈雪時穿著淺粉色短袖短褲,像個小女孩,答道,“而且爸爸看不到東西�!�
老師一愣:“那你……媽媽呢?”
“媽媽不在,被爸爸氣跑了�!�
瞎眼的爸,出走的媽。
“……”
老師心中五味雜陳。從前她看沈雪時玉雪可愛,和別的愛哭鬧的熊孩子迥然不同,乖乖甜甜的,見到人就禮貌地打招呼,從不掉眼淚。
她以為沈雪時是幸福家庭里才能養(yǎng)育出來的孩子。
竟然身世如此可憐。
沈雪時遠遠看到自家司機站在了路對面,就和老師揮手道:“倪老師再見,我走了哦�!�
倉彬笑瞇瞇地蹲下來,抱住小少爺。沈雪時展開紅彤彤的獎狀,說:“每個同學都有的,一點也不稀罕�!�
倉彬察覺到小少爺身上散發(fā)著一點失落,大概因為家長會沒人去而不開心,哄道:“莊總今天來接你放學,就在車上�!�
沈雪時黑葡萄一樣的眼睛一亮,屁顛屁顛從倉彬胳膊上跳下來,往車門方向跑。
他書包也是公主粉色,蹦跳起來的時候像塊棉花糖。
沈雪時三歲半,站起來不比車底盤高多少,他邁著短腿往座椅上爬,車廂深處,雙腿交疊的高大人影靜望著他。
“爸爸。”沈雪時撒嬌道。聲音脆如青梅。
一只手穿過空氣,落在沈雪時肩頭,抓貓崽子似的輕輕一提,把小矮人捏到了自己身邊。
沈雪時聞到了冷冽的梅花香,就歪身過去在男人的袖口蹭了蹭。
男人戒煙之后,身體上只余這一種干凈的味道。
小孩滿意地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我把媽媽離家出走的事告訴老師了�!�
汽車行駛在夏日的京城,陽光被樹葉割碎后再投入車窗,照在男人微皺起的眉眼上。
光束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帶著燙意的金色,他睫毛低垂,眼皮絲毫不動。
“噢�!睅е赃z憾的口吻,男人說,“應該的,讓老師知道你的情況,以后你犯錯的時候,可以說是因為家里無人教養(yǎng)�!�
沈雪時心里那點委屈又發(fā)作,道:“我才不會犯錯�!彼麅H僅想讓爸爸多關(guān)注一下他,難道在熱鬧的家長會里孤單了一下午的自己沒有發(fā)脾氣的權(quán)力嗎?
“只有提起媽媽,你才會愿意和我多講兩句話�!�
“爸爸,你以后能經(jīng)常來接我放學嗎?”
沈雪時從他的視角看過去,男人坐在窗邊,光線描摹他深邃的五官側(cè)影,而他臉上的線條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高聳的塑像。
只有聽到他叫媽媽時,表情呈現(xiàn)出罕見的動容。
男人把孩子抱坐在膝蓋上,說:“我今天聽到了媽媽的聲音,他很快會回來的�!�
“什么聲音?爸爸你又做夢了�!�
不是夢。
男人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說,“他現(xiàn)在在美國�!�
第154章
誘他回國
沈雪時習慣于爸爸經(jīng)常講一些癡話。
他的爸爸行蹤神秘,陰晴不定,此生的執(zhí)念就是找回媽媽。
久而久之,媽媽成為了日月一樣的存在,明亮無暇。
提起他,爸爸就會變得很溫柔,說他漂亮,沈雪時也很想他,設(shè)想如果媽媽還在,自己大概會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沈雪時和莊弗槿的相處很難用溫情脈脈來形容,他們在相依為命。
對了,爸爸說媽媽叫沈懷??。
畢竟沈雪時只有一棵冬瓜那么大,心里裝不下太多事,一思考復雜的事就犯困,還沒到家,他就懨懨地伏在莊弗槿膝上睡著了。
汽車駛回莊家老宅。
莊冶鶴在湖邊逗天鵝,看到熟悉的車牌停下,先冷哼一聲:“還知道回來�!�
繼而看到睡意朦朧的沈雪時從車廂爬下,又愛又憐地蹲下朝他伸出手,“哎呦小乖孫子,過來讓太爺爺抱抱�!�
莊冶鶴抱著小孩輕哄,還不忘遞一道眼刀給莊弗槿,說:“怎么整天待在公司?今天小時學校舉行家長會,你知道么?”
莊弗槿握著盲杖,慢慢地轉(zhuǎn)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說:“原來如此,難怪他今天鬧脾氣�!�
“你究竟在忙什么……”
莊冶鶴讓保姆把又睡著了的沈雪時抱回房間。
偌大的庭院里余下祖孫兩人。
日光昏聵下去,卻也沒到亮燈的時候,晝夜交替的間隙,光線晦澀難言,更顯得莊弗槿的五官有種決絕的平靜感。
莊冶鶴想撕下對方的這幅面具,因而說道:
“陸駁蒼嗎?這幾年他頹勢盡顯,現(xiàn)在的他還能入的了你的眼嗎?我看你根本就是在逃避回家,小時這么好的孩子總孤零零的,沒有母親,父親也形同虛設(shè),我都心疼他……”
小時的母親。
莊弗槿扯了下嘴角,喃喃:“我也想看看小時的樣子,像不像他母親�!�
“你入迷了,我講這么多,你唯獨聽見那個人……”
莊弗槿手里的黑杖在地上點了幾下,轉(zhuǎn)身,往房內(nèi)走。
他渾身裹挾著一層寒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明顯莊弗槿放棄了溝通,但莊冶鶴仍不死心地說:“張家姑娘還在等你,這三年多,張家?guī)兔Τ隽瞬簧倭�。影蘿心里有你,如果你想再結(jié)婚……”
“我廢人一個,誰嫁我不是受苦?”
他口中說著自我輕賤的話,可背影挺到筆直,如一座山巒般矗立,身旁庭院深深,竹葉搖曳。
莊冶鶴賭氣道:“那如果沈懷??回來要嫁你呢?”
一時間山巒晃動,莊弗槿沉默半晌,才說:“他只在我的夢里才原諒我�!�
也僅僅只是原諒。
那人用一雙垂淚的眼睛看他,睫毛沾濕如雀翎,默默無聲,雙眸卻把所有的哀怨和仇恨都講完了。
莊弗槿跪在沈懷??的腳邊,一下又一下地磕頭,在向神明懺悔罪孽。
夢的最后,沈懷??的手心里開出一朵粉色的花。
他把木槿捧下來遞給莊弗槿,而后飄然消散。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夢中虛影在勸他釋然,自渡�?吹t塵中的生死。
可莊弗槿心魔難消。
“你應該知道沈懷??回不來了,”莊冶鶴道,“這么多個季節(jié)過去了,你忽而說他在西南,忽而說他在北邊,多少次遍尋無果?多少次空手而歸?我從前體諒你,覺得時間會緩解你的喪妻之痛,可你不僅沒收斂,反而越來越瘋魔。”
“難道你身子殘了,人生也要廢了嗎?你沉溺過去不肯面對現(xiàn)實,執(zhí)迷不悟,真是懦夫�!�
“爺爺,你學會了接受奶奶的死亡,可我做不到。你在奶奶死之前找遍了全球的名醫(yī),了無遺憾。但我害死了沈懷??。我就應該日日受折磨,連靈魂進入地府之后也不得安息。我平順一刻,都問心有愧。”
“我是懦夫……沒錯�!�
話語中的森森鬼氣,讓莊冶鶴脊背生涼。
他這個孫子,平時還能裝作一位正常人,記得自己的責任,把家族擔負在肩上往前走,一旦談?wù)摰嚼m(xù)弦再娶之事,立刻面色青白,心有死志。
“沒別的事情,我先上樓了�!�
燈盞漸次打開,白色光暈如曇花般動人。
可莊弗槿看不見,離開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滯。
莊冶鶴想,莊弗槿的眼盲會不會是一種自我封閉的身體本能,看不到心外之物,他就能肆無忌憚地去思念亡妻,耽迷于往日回憶。
莊弗槿這樣活著,和行尸走肉沒區(qū)別。
相思全無益處。
地板被敲擊出一串有節(jié)奏的“噠噠”聲,莊弗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生活中住行之類的瑣事都能獨自完成,要強的人,不愿讓別人把自己當殘廢對待。
甫一關(guān)上門,屋子黑沉沉的,男人在暗無天日的環(huán)境里終于放松了肩背,頹然彎下了腰。
他額頭上開始沁出細汗。
莊弗槿渾身都脫力,盲杖骨碌碌滾在地上,他的手撐著膝蓋,呼吸聲又濁又沉。
維持著這個難受的姿勢不知多久,莊弗槿下定決心般,扶著門板直起身,從外套口袋里顫顫巍巍掏出一樣東西。
――錄音筆。
里頭有他朝思暮念的聲音。
下午在公司,徐連放給他聽過一遍了。他當時表現(xiàn)得極其冷靜,雙手平放在辦公桌桌面上,紋絲不動,聽完后只說:“我知道他沒死�!�
他總在強撐著表面的風平浪靜,其實內(nèi)里已經(jīng)被絞得七零八落,肝腸寸斷。
戳開那層紙糊的皮,就能看見千瘡百孔的內(nèi)里。
此刻四周寂寂無人,莊弗槿終于可以放任胸中糜爛的情緒鉆出軀殼,浸染他,吞沒他。
錄音筆在他手里輕響
――“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用點頭和搖頭來回答。”
這道清甜動聽的聲音,他死了化成灰都記得屬于沈懷??。
他曾經(jīng)用手攥住過沈懷??的喉嚨,感受對方聲帶發(fā)出風箱般的喘息求饒。那時他沒有顧惜這樣好聽的一把嗓音會不會被毀。
莊亦樨在慌亂中偷錄的這一段音頻,戛然而止于沈懷??的一聲嬌笑。
:“他們啊……都是我的�!�
莊弗槿初聽時覺得百劍穿心,現(xiàn)下聽第二遍,眼中的傷痛被陰郁壓過。獨占是猛獸刻在骨子里的習慣。標記過的領(lǐng)地被人占據(jù),雙方自然要決一死戰(zhàn)的。
音頻被設(shè)置成循環(huán)播放,莊弗槿戴著耳機,失去視覺,音覺也完全被侵占。
對于殘障人士來說,此種情況會讓他們感到不安。
可莊弗槿歇下周身所有防備,放任意志完全沉淪。他的盔甲在沈懷??的聲音里融化成一灘滾燙的鐵水,枯槁般的一顆心也滋生出千枝百葉,破出血肉,肆意瘋長。
多年的自苦在今日有了終結(jié)。
莊弗槿靠在門后,把臉埋在臂彎里,像睡著了一樣安靜不動。
許久,窗外月上中天。幾滴淚接連淌落在地毯上。
飽含癡心和懊悔,卻無人知曉。
第二天清早,剛到上班時間,徐連就收到總裁秘書的通知,說莊總有話要問他。
一見面,莊弗槿坐在寬大的木桌邊,他的背后林立無數(shù)奢靡的建筑物,但街景不值一提,只是簇擁著莊弗槿的面孔使之顯得更加高不可攀。
京城富貴無邊的景色被莊氏集團的大樓踩在腳下。
頂級豪門的掌權(quán)人應當對任何事物志在必得,可莊弗槿向徐連提問時,語氣里含著患得患失的憂慮,道:
“沈懷??身邊真的有新人了?”
徐連回答:“在中餐館偶遇過,是一個身材高壯的男子�!�
根據(jù)拍攝到的車輛牌照,徐連調(diào)取了男子的信息,并熟記在心。
徐連無所隱瞞:“他叫單熵,在紐約開了家美術(shù)工作室,沈夫人是他簽約的一位畫家。單熵今年三十五歲,劍橋大學畢業(yè),出身于倫敦赫赫有名的家族�!�
莊弗槿干笑一聲:“他眼光不錯�!�
高學歷,同行,擁有共同話題,能給他提供情緒價值。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單熵都算一位優(yōu)秀的戀愛對象。
“莊總,您打算怎么辦?”
莊弗槿:“我能怎么辦,我殘廢,怎么和單熵這種健全人比?況且,還有位陰魂不散的江彥�!�
他這句話絕非真心。
因為他眼睛如兩把寒刃,殺氣騰騰地平視徐連。
徐連心跳停了一瞬。
他經(jīng)常思考一個盲人的眼眸為何會亮似明鏡,那雙找不到焦點的視線明明盯著虛空,卻像一道彎鉤一樣危險,像要隨時扎進人心,再尖刻地帶出血肉來。
“莊總,”他說,“我想我們可以讓沈夫人回國。”
莊弗槿今日性情大改,又猶豫道:“他恨我,即使回國也不會想見我。”
他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唱紅臉。
徐連只能硬著頭皮給他搭臺階,說:“夫人心軟,再說,還有小少爺在……他三歲多了,還沒見過生母�!�
一字一句,皆為束縛和枷鎖。
莊弗槿借徐連的口,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也知道自己執(zhí)著到病態(tài)的愛對沈懷??來說是累贅,是鎖鏈纏身。
但當人病入膏肓時,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一味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