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背地里，竟?jié)M手血腥。
汽車還在穿過研究中心華麗的建筑物，冬季光禿的枝椏橫斜在眾多樓宇附近，襯托得涂滿白漆的高樓美如城堡。
這是當(dāng)初莊家注資的項(xiàng)目，莊家的金銀堆積出來的這片雕梁畫棟。
莊冶鶴用口袋巾掩住了鼻梁，他頭一次厭惡自己從前輩手里繼承來的商業(yè)帝國，覺得惡臭難聞，腥氣撲鼻。
他問禹主任：“你早知道陸駁蒼參與了勾當(dāng)，所以頭一次見面時，你那么怕他？”
“是，甚至我當(dāng)時以為您也和他們沆瀣一氣，但在這七天，陸駁蒼每每提出要置沈懷??于死地，都是您在從中斡旋，放他條生路，所以我愿意把我知道的真相說出來。”
車駛出研究中心的大門，年輕司機(jī)不敢擅自做決定，詢問道：“我們往哪去？”
莊冶鶴：“陸家�！�
禹主任：“海關(guān)�！�
“你還知道什么？”
禹主任揩了把額上的冷汗，答：“他們提人出去少了我的印章，是不合規(guī)的，只算暫離，一小時后還不把人還回來，研究中心的警報就會拉響�！�
妖獸研究中心的警報連接著帝國一把手的辦公室，妖獸潛逃如蛟龍入海，誰都無法估量會帶來多大的隱藏危機(jī)。
至今，沒有一個妖物從研究中心活著出去過。
只有離開帝國國境，警報才能自動解除。
曾經(jīng)莊冶鶴提出的辦法就是把沈懷??送去海外，陸駁蒼假意應(yīng)允，背地里，竟然決定要把沈懷??帶出研究中心秘密處決。
因?yàn)樵谘芯恐行睦�，莊冶鶴的勢力和禹主任的眼睛都在盯著，不方便動手。
禹主任：“剛才通報的衛(wèi)兵說陸駁蒼一行人四點(diǎn)三十分來過�！彼戳搜凼直恚艾F(xiàn)在，離一個小時的期限還剩二十分鐘�！�
還有二十分鐘到五點(diǎn)半……
司機(jī)道：“一個小時只趕得及去鹿港海關(guān)出境�！�
“就去鹿港海關(guān)。”莊冶鶴說。
搖晃的車廂里，他蒼老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捏在西裝的一角，把布料攥出了賴皮蛇爬過般的皺褶。
“若沈懷??有個好歹，我怎么和雪時交代……那是他的母親……”
莊冶鶴從來沒想過讓沈懷??真的去死。
他的計劃里，放沈懷??去海外留學(xué)，還他自由。借助禹主任造出來的一具假尸體騙莊弗槿他的愛人已死，然后花費(fèi)大量時間，等莊弗槿釋懷。
一切美夢都被陸駁蒼這個小人攪得粉碎。
窗外的街景飛速后退，他們正經(jīng)過最繁華的城中心，霓虹不息，紙醉金迷。
莊冶鶴能認(rèn)出來大半建筑物都出自莊氏集團(tuán)之手，甚至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曾是他們祖宅的所在地。
自明朝綿延下來的大家族，莊冶鶴小的時候在亭臺池榭間玩耍，瘋跑半晌，都碰不到后花園的邊界。
不知多少富貴堆砌出來的豪宅。
莊冶鶴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刻，商賈地位坐得再高，到底比姓陸的這種在政界打滾百余年的人家，棋差一招。
莊冶鶴七歲開蒙之時，先生教他讀《尚書》，被他父親攔下了，要他讀《道德經(jīng)》。
彼時莊老爺對他說：“莊家自明代后不入仕，只營商。四書五經(jīng)無用，學(xué)些老莊之道，把自己的心放寬些�！�
莊冶鶴看著弱肉強(qiáng)食的燈火城市，心想，今天之后，入仕在莊家不再成為一個禁忌。
正月初七，人勝節(jié)。
傳說女媧娘娘在七天之內(nèi)創(chuàng)造出七種生物，每日一種。直到第七天，才出現(xiàn)了人。
今日食七寶羹，納福祈求平安，也表示對人的尊重。
倉彬傍晚，把熱羹湯送去了地下室。
下頭永遠(yuǎn)黑如仲夜，幸而倉彬幾天來把路記熟練了，抹黑也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少爺，吃晚飯了�！�
他在鐵籠前面蹲下，手往矮木桌上一摸，碗盞里沉甸甸的，中午的飯菜又沒被碰過。
“你不吃飯，萬一某天放你出去了，你也沒力氣做你想做的事呀�！�
側(cè)前方傳來莊弗槿極其嘶啞的一聲：“他同意放我出去了？”
大概也覺得自己異想天開，他很快又說，“倉叔，我請你去探爺爺?shù)目陲L(fēng)，你和他聊過了嗎？”
其實(shí)聊過，但倉彬避而不答，只說：“這件事，大概快有個了結(jié)了�！�
莊弗槿換了個動作，手腕上的鐵鏈發(fā)出嘩啦的沉響。
他雙手雙腳都被粗鏈縛住，動作稍微大一點(diǎn)，鏈條就會繃緊。
“怎么個了結(jié)法？我死還是沈懷??死？”
倉彬有意陪他說說話，不使少爺郁結(jié)在心，想不開了。
“老爺良善，他只想把你們分開�！�
“有時候，少爺太鉆牛角尖了�！�
這一點(diǎn)撥，如在莊弗槿深陷迷霧的心頭劃出了一根火柴。
是，爺爺連肉都不吃，難道忍心逼沈懷??去死？
況且他喜愛雪時，又怎能讓小孩年幼失恃？
莊弗槿了悟，莊冶鶴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他的態(tài)度――和沈懷??分開，不被情感左右未來。
只要沈懷??活著，暫時分開又算得了什么，他莊弗槿有本事幾年后重新把沈懷??娶回來。
他不會像此時這般無能為力，困于囚籠。
“倉叔，”莊弗槿喊道，他三日滴米未進(jìn)的身體也突然有力氣站起來，鐵鏈拍打著欄桿，“你幫我給爺爺打電話，我想明白了�！�
倉彬在黑暗里劃開手機(jī)。
時間顯示為下午五點(diǎn)四十五分。
很平常的一個時間點(diǎn)，可莊弗槿卻在屏幕光線刺入眼膜的一瞬，感覺到了一種隱秘的窒息感。
有些像他泡在江水里，一路被沖往下游時，液體灌入口鼻，沿途水草纏在他四肢，要把他拖拽到永不超生的江底。
莊弗槿太陽穴突突地跳，朝著那點(diǎn)手機(jī)散發(fā)的光團(tuán)走了幾步，又一頭栽倒在了鐵籠里。
“喲�！眰}彬嚇了一跳，慌亂間按下?lián)芡ㄦI，將電話給莊冶鶴打了出去。
莊弗槿伏在一節(jié)一節(jié)手腕粗細(xì)的鐵棍上，動也不動了。
倉彬從口袋里取出手電筒，打開照了照。
血已經(jīng)在地上暈開了一大片。
他下意識要打開鎖，可兜里空空，他抓空了，才想起來，書房里莊冶鶴把唯一一把鑰匙要回去了。
“老爺，”電話接通了，倉彬聲音抖得含混不清，他簡直把這通電話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說，“少爺暈過去了，流血……很多，可能是額頭受傷。”
倉彬蹲下來，把胳膊伸到里面，扯系在莊弗槿腿上的鐵鏈。莊弗槿依舊毫無反應(yīng)，墜入了一場遮天蔽日的昏迷中。
莊冶鶴那邊是漫長的沉默。
倉彬聽到了點(diǎn)風(fēng)吹海浪的聲音，問：“您在海邊？我開車去找您拿鑰匙！”
“鑰匙在七寶羹的碗底�！鼻f冶鶴的一句話像嘆出來的，隨著浪濤聲，層疊出無限傷感的氣氛。
倉彬慌忙去檢查碗底，果然黏著一把鑰匙。
鹿港海關(guān)三公里外的海岸線上，莊冶鶴面對寒風(fēng)，等待海警從近岸的島礁上抓回陸駁蒼。
“我本來想，你晚上給弗槿開了鎖，到那個時候，一切都收尾了�！鼻f冶鶴笑笑，聲音被風(fēng)刮得忽遠(yuǎn)忽近，“現(xiàn)在確實(shí)算收尾，卻不是我設(shè)想的那種結(jié)局�！�
一具尸體躺在莊冶鶴的腳邊。
倉彬麻利地開了鎖，把手電筒丟在外頭，去攙扶莊弗槿。
幾位法醫(yī)走上前來，向莊冶鶴確認(rèn)道：“死者禹強(qiáng)，你認(rèn)識他嗎？”
“我們一起來的海邊�！�
“為什么來？”
“陸駁蒼要偷渡出國境，私自處決……處決我的孫媳。禹強(qiáng)是被陸駁蒼開槍打死的�！�
海邊的燈塔照不亮莊冶鶴的臉，他背著大海，五官都陷沒在陰影里。
他沒有做自我介紹，隱去莊冶鶴的名字，此刻他和一個普通老人無異。孤獨(dú)，茫然。
“孫媳？那她怎么樣了？”
“跳進(jìn)海里，生死不明�！�
莊冶鶴故意沒有掛斷倉彬的電話，他不確定他和法醫(yī)的對話能不能被莊弗槿聽到。
大概率聽不到的，因?yàn)閭}彬一直驚恐地呢喃：“好多血……好多血……”
“送他去醫(yī)院�！鼻f冶鶴說。
莊冶鶴邁步要離開這片不祥的海灘，海水從后方追上來，沖刷他的鞋底。
“不。”
一道粗糲的聲音炸響在他耳邊。
莊弗槿奪過電話：“你剛才說沈懷??怎么樣了？”
怒吼聲突然又消失，倉彬衰老的嗓音重新響起：“少爺醒了一次，又暈倒了，血總也止不住，但救護(hù)車馬上到�！�
“他如果再醒，你告訴他，沈懷??掉進(jìn)了深海里。”
人勝節(jié)，人不能勝天。
第147章
生死兩茫茫
海有多深？
人墜落多久會到海底？
人在羊水中孕育，也要以同樣的方式而死去嗎？
這是眼盲少爺被接回家療養(yǎng)的第三天。
天氣晴好，上午十點(diǎn)，倉彬猶豫著上了樓梯。
窗外的白梅香消玉殞了，花萼上結(jié)出一點(diǎn)青澀的果實(shí)，被每天都在滋長的葉片遮蔽淹沒。
不再是梅花的季節(jié)。
倉彬的腳步走得慢，里面含著諸多踟躇。莊弗槿一天中絕大部分的時間在睡覺，清醒的片刻只有三四個小時。
倉彬時刻注意著二樓的房間，方才，他在樓下幫園丁分花苗的時候，抬頭看到厚重的窗簾開了一條縫隙。
也許僅有三指寬，但確乎無疑拉開著，昭示莊弗槿起身了。
他在池子里洗凈了手，本來打著爭分奪秒的主意，身體蓄勢待發(fā)就要往屋里去。
旁邊的一道聲音戳破了他的架勢。
“老倉，”帶著草帽的園丁拉了下他，說，“你又去請少爺出門，不是上趕著找罵嗎？”
倉彬邁出去的一條腿頓住了，道：“別亂猜，少爺情緒還好�！�
如果他沒有在初春料峭的風(fēng)里額頭冒冷汗，園丁還能把他的話相信幾分。
“真假？那怎么從入院治療以來貼身伺候過他的人都被趕走了�！眻@丁抬頭看了眼坦蕩蕩的日頭，春天萬物萌發(fā)的景象擠進(jìn)他的眼球里，他吐出口氣，嘆息道，“風(fēng)光真好，誰看不見這場景心里都難受，況且咱們少爺天之驕子，從前到哪里都是翹楚……”
“別說了�！眰}彬抹去淌到鬢邊的汗珠，側(cè)頭對他說，“種好你的花，我去請少爺起床�！�
瞧著倉彬小心翼翼的背影，園丁重新彎下身子，把飽滿的郁金香根莖栽進(jìn)土里。
自言自語道：“行吧，種花，少爺雖然看不見，但香味聞著也舒心�！�
因?yàn)閳@丁一番心直口快的話，倉彬的腿像浸了水的棉花，他拖著步子，花了十分鐘才出現(xiàn)在莊弗槿的臥室門口。
篤篤篤……
他連敲三聲。
沒設(shè)想過里面的人會給出回應(yīng)。
前幾次倉彬來，都在駭人的安靜中自己按開了密碼鎖――這也是莊冶鶴的吩咐――不必等莊弗槿做出回應(yīng)。
倉彬眼觀鼻鼻觀心，等了一分鐘沒聞聽到里頭的動靜，于是將食指放在電子屏幕前，即將按下去那一瞬，一道模糊的聲音讓他觸電似的往后撤了手。
那團(tuán)輕響像一層霧，說：“進(jìn)來�！�
倉彬嘴唇都細(xì)細(xì)哆嗦起來，五指抓在把門手上，稍微一擰，門竟然旋開。莊弗槿沒有反鎖。
他肚子里蓄了一大堆話想說，像酒水一樣被火煎熬滾沸，可一見到窗前莊弗槿的背影，瘦削如病竹，倉彬嗓子發(fā)硬，又成了一只安靜的鋸嘴葫蘆。
陽光穿過窗簾讓出的一絲縫隙，慷慨地映入此間。光束直直打在莊弗槿的眼睛上，虹膜被燙成金紅色，那墨一樣的瞳仁反射出劍刃般的雪白。
他盲了，故而能毫不避忌地直視太陽。
“今兒是難得的好天氣，”倉彬把心里的那點(diǎn)憐憫都收好，半點(diǎn)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來，繃著和往日無異的口吻，說，“我?guī)愠鋈プ咦��！?br />
莊弗槿雙手支在窗沿，肩背上的骨頭把襯衣頂出銳利的輪廓，他乍然消瘦，形銷骨立，像只骨骼中空的鳥，隨時要躍去天上似的。
但這鳥羸弱非常，怕還來不及展開翅膀，就已經(jīng)從空中垂直掉下來了。
莊弗槿沒有回答他的提議，反而側(cè)了側(cè)耳朵，問：“花園里在忙什么？”
“栽一些春天的花。要去看嗎？”
倉彬剛說完就發(fā)覺不妥，他怎么能用“看”字呢。于是當(dāng)即閉緊了嘴，最后一點(diǎn)上揚(yáng)的疑問音調(diào)也戛然而止，被捉拿回唇齒之間。
莊弗槿后退兩步，雪崩般坐回床邊。
問：“沿海還有船在撈嗎？”
倉彬：“有，都按照你的吩咐……”
“好了，你下去吧。”莊冶鶴的命令忽然穿刺進(jìn)來，在兩人好不容易展開的談話中間加了個擋板。
倉彬剛起的話頭戛然而止，視線擔(dān)憂地在這對祖孫間游移片刻，躬了躬身，出門去了。
在他心里，這兩位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diǎn)。
房門“咔嗒”一聲關(guān)閉。
莊冶鶴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面色平靜，但在拐杖上張開又握緊的手指泄露著他隱秘的情緒。
“弗槿……”他叫了青年人一聲。
又走到窗前，拐杖伸直一掃，把半遮半掩的窗簾全部撥到一旁，瞬間日光大熾。
壓在莊弗槿坍陷的肩膀上，像暴雪要把松枝摧垮。
莊冶鶴垂眼，愛憐地伸出枯皺的手指，觸碰那棵青松的后頸。
莊弗槿登時顫抖起來，臉埋在手心里：“爺爺，他死了嗎？”
人一般在小時候向長輩詰問生死，譬如人死后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會變成一個星星嗎？
莊弗槿童年沒有稱職的父母可供他撒癡撒嬌。他也沒有問過類似的幼稚問題。旁人都說他早慧。
可當(dāng)他三十歲把頭深埋進(jìn)爺爺?shù)膽牙铮t著眼眶卻沒有落下一滴淚時，莊冶鶴才清楚，他的這位孫輩似乎從來沒有長大過。
成熟是件太困難的事了，要扯破周身防備的堤壩，放任一切苦潮的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