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端步行入藥鋪,朝老者俯首一拜,想來立于面前的便是適才話語中的神醫(yī)大夫。
“敢問閣下可是村人口中說的趙大夫?”
村里何人不知他的名號,趙大夫一聽,就知這姑娘是從外村來的,微皺起眉眼,輕撫白須道:“姑娘是外鄉(xiāng)人,找老夫是為何事?”
“昨夜下了暴雨,我與夫君路遇此村歇了一夜,今早我見夫君發(fā)熱咳血,才知這村子正鬧著瘟疫。”
邊說邊端量起這間藥鋪,溫玉儀隨后再拜,莊重言道:“來此藥鋪,是想懇請趙大夫開一副藥方,以解瘟疾�!�
趙大夫聞言無策擺手,微有不耐地答著:“若是其他病癥,老夫還能開上方子,唯此疫疾,老夫愛莫能助。姑娘還是走吧!”
此瘟疫像是連大夫都沒了主意。
她斂回視線,又將目光落至這藥鋪的掌事身上,只覺其中有蹊蹺。
“這病如此玄乎,若不慎染了上,便只能等待亡命?”她不解更甚,試探般相問。
聞此語頗感無奈,趙大夫長嘆下一息,無能為力般一攤手:“老夫也還在觀測著,此病狀似天花,卻比那天花還要猛烈。染病者雖不起紅疹,僅是成日嘔血,但痛苦難忍,待五臟六腑衰竭,也是到了命終之時。”
“可有藥物能緩解病痛?”溫玉儀思索片霎,順這老者之言繼續(xù)問,總覺得能問出些什么來。
倘若疫病無解,村民足不出戶,這藥鋪又何故開著,定是有所需求才一直未打烊。
“按時服這桑菊飲,方可稍緩病癥�!表樖謴乃幑袢×藥赘迸浜盟幉牡乃幇w大夫揚袖指了指,好善樂施地回道。
“只可惜這藥無法根治,姑娘要好好思量。”
聽大夫所言,此藥無法根治,只能緩稍緩病痛。村民不堪病苦,故而一有銀兩便來買上幾副藥,以緩病癥折磨。
而這位大夫……就可從中謀取到巨額錢財。
她再看柜上擺著的草藥,杏眸一凝,柔聲問著:“這一副需多少銀錢?”
撫須的手驟然一頓,輕緩伸出一根手指,趙大夫正色答道:“一包桑菊飲需一兩�!�
區(qū)區(qū)一副緩疾之藥竟需一兩,這位藥鋪大夫當真是賺得黑心之財。
可此村瞧著并不富裕,若挨家挨戶都能給上這錢兩,那村民便個個都要成富商了。
“價錢如此昂貴,那些村人能承擔得起?”溫玉儀黛眉未展,直望眸前別有居心的老者,仍溫聲細語地發(fā)問。
瞧此情形,闖入藥鋪的姑娘怕是拿不出銀子,趙大夫趕客般一揮衣袖,怒目將草藥放回柜中,似不愿與她閑談。
“所以老夫說了,得病之人醫(yī)不得的,姑娘若覺昂貴,便請回吧……”
她趕忙恭然再俯拜,窮追不舍般再問:“這村中別處的藥鋪也賣得這般不菲?”
“藥鋪唯此一家,別無余地可選!”
趙大夫已不再客套,面色極其不悅,憤然而道,抬手直指鋪外,宛若這肆鋪從不待見貧苦百姓。
村內(nèi)藥鋪僅此一家,難怪價錢由一人而定。
溫玉儀仍覺有疑慮未解,光待于此處的確是無計可施,況且這藥鋪掌柜已生怒,她只可先退去。
最終行了一禮,她溫婉一笑,款步出了鋪子,折原路回廟堂去:“我與夫君只是偶然路過此村,出門未帶足銀兩,實在抱歉�!�
“要不這樣吧,”忽覺自己方才粗鄙了些,姑娘看著像是個大家閨秀,說不定是有錢財傍身,趙大夫聽罷緩下語調(diào),欲與之再商談,“姑娘有多少銀錢,老夫可斟酌著減一些價……”
可再次抬目,姝影已然走遠,老者遙望片刻,凝思般步入了里屋。
如果這怪疾傳染得厲害,那鋪子里的大夫又為何從未受染……
若不出所料,那位趙大夫定是知曉其中的原由,為謀得村中錢財不擇手段,瘟疫之事是趙大夫一手謀劃也猶未可知。
溫玉儀覺此事興許沒有想得那般簡單,再大膽尋思,一念頭閃過,就此詫異不已。
此村落是項太尉派馬夫送行而來,美其名曰助避躲官兵追捕,實際卻是想讓他們死于瘟疫里。
想用此法滅口,項仲明是悉知這染疫之村,亦或是……
亦或是這劫難,本就由項太尉與那趙大夫一同策劃而起。
他們不計后果地斂著一方民財,順道除去知曉遺詔之事的楚大人,以及她這再無他用的庶民。
然這一切只是猜想,并無鐵證。
溫玉儀步子微頓,瞧前方有一位布衣男子立至屋舍前,似已候她許久。
“姑娘留步!”男子快步將她攔下,眼望她行步來的路,輕聲問道,“姑娘可是從趙大夫那兒走來?”
她忙抬袖捂上口鼻,搖頭婉聲相拒,一面道著,一面向后退去:“公子還是離我遠一些,我家夫君染了瘟疫,我許是也快了�!�
第86章
關乎玉儀的事,楚某忍不了。
“無妨,
我家娘子已病入膏肓,撐不了幾日了……”眉目間溢滿了憂傷,那男子語焉不詳,
從袖中取出二包藥草,微紅著眼眶,
遞到她眼前。
“方才聽聞姑娘敲對面屋舍的門,
我家娘子想著,既已時日無多,不如將剩下的桑菊飲給姑娘,好讓姑娘的郎君緩一緩病恙……”
已知命不久矣,
便舍棄自己讓其余染疾之人好受些,不論何地,
有歹人所在處自會有心善者。
“如此昂貴之物,我不能收的,”溫玉儀斷然拒之,惋惜輕嘆,思來想去,道出心中疑惑來,“只是有些困惑,
你們?nèi)绾文芨渡夏倾y子……”
“自當是砸鍋賣鐵,拆家蕩產(chǎn)了……”言及此,
布衣男子頓時滿目憤恨,那恨意似要沖出眼眸,藥包險些被捏了碎。
“我與娘子原本還有著盈余的錢兩,
都是這瘟疫,
害我家破人亡!”
她明了垂眸,不住地唏噓著,
隨即又問:“這瘟疫感染之速極快,前去醫(yī)館望診的人日日有之,那趙大夫為何安然無恙,未曾染上怪疾?”
聽聞這一問,男子忙向四周張望,似生怕得罪富貴人家,悄然走近,小聲道于她耳畔。
“傳言是趙大夫私藏了散疫秘方,只賣給村中的富商子弟……”男子一字字說得含糊,當真說得清晰了,恐是今晚便要丟了性命,“至于需多少銀兩,我們這些窮苦百姓都無從得知。”
心下一怔,溫玉儀斂聲再問:“這傳聞是如何流傳出的?”
“根本無需流傳,村子里的大戶人家個個康健,定是趙大夫給了他們靈丹妙藥,”話語越道越輕,男子忽地感慨命運不公,眼中泛起淚光,“也是,我等貧寒百姓連桑菊飲都難買下,更何況要買那靈藥……”
簡而言之,那位人稱懸壺濟世的趙大夫不僅謀取著平民之財,還將富商貴胄的家財也貪于錢囊中。
留此人在世,便是遺禍無窮。
溫玉儀緘默良晌,心顫未歇,忽問:“價錢如此之高,分明是收斂平民錢財,何不報官?”
似早與別處村人商討過一二,男子計無所出,認下命數(shù)般長嘆道:“此地與京都離得遠,附近也沒有縣衙,官府管不到這一帶。何況無憑無據(jù)的,我等也不好污蔑人家大夫�!�
“公子可能夠召集村人于今夜子時前去那藥鋪?”她驀地開口,心里有了些許定數(shù),想在今晚解了這些村民患了多時的疫疾,“便說是尋到了救命之藥,趙大夫想施恩于眾人�!�
狐疑看向這村外來的姑娘,男子輕問:“姑娘是何意?”
她心上未有十足的把握,一時不知如何詳盡而言,僅是柔婉相道,朝男子誠懇俯身:“公子若信我,照這般做了,許能探出那趙大夫的底細�!�
“好,我這就去報知全村的人�!�
村外之人是否該信已無從細思,被瘟疫困擾太久,布衣男子聽她能解村中疫疾,怎般也要嘗試一番。
與半路所遇的男子道別前,還向其討要了清水與吃食,溫玉儀回于廟堂,望大人正坐躺在佛像旁的壁角,旁側還有未干的血跡,似剛咳出不久。
她不慌不忙地坐他身側,將討來之物輕遞男子手中。
望大人一言不發(fā)地吃飽喝足,渾身好受了些,她才放下懸著的心,境遇有了些好轉。
“大人得的是瘟疫,并非是尋常風寒,”眸光瞥向地上斑駁的血痕,她嫣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讓他不必苦惱,“不過無需受怕,我應能尋到良藥�!�
透過一旁的木窗,她輕緩一望村北方向,只愿猜想無誤,一切可順利進行。
“過了今晚,這疫疾就能從這村子消散�!�
“既是疫病,定會傳染,你身子本就嬌弱,快離遠去,”楚扶晏聽是瘟疫,肅然以衫袖遮掩口鼻,凜聲示意她離遠,“這處廟堂都別踏入了�!�
對此倒是不足為懼,她柔緩而道,不退反是更近上一步:“無礙的,我都說了這怪疾能解,即便被染了上,今夜一過,便可痊愈如初。”
凜然身姿猶豫未決,欲趕她出明堂,卻實在思索不出她能去往何地,便干愣著手足無措。
見大人神思萬千,溫玉儀索性不聽一語,鉆入清懷中,使大人暫且推不得。
這抹嬌色似乎是推卻不了了,他這般勸服自己,緩慢展袖,溫和而擁。
像擁著世間珍寶般愛不釋手。
“大人難道不覺得奇怪,項府的馬夫授命來到此村不遠處,又正值夜深之時,你我為過夜只能入村歇腳……”她在懷內(nèi)待得愜意了,便輕聲道起昨夜至今時疑慮重重的遭遇。
杏眸輕掠過幾縷微光,她有意提點,心覺大人不會不明她之意:“這一切也再是湊巧了些�!�
楚扶晏順勢一凜冷眸,幾瞬便想明白這其中的前因后果,眸色一暗:“項仲明一早就悉知這村落的情形�!�
“項太尉早知此村染了瘟疫,命項府馬夫帶我們來這,卻不告知實情,是想借疫病滅口�!�
她鎮(zhèn)靜地將所想盡數(shù)言道,只感那朝中老臣是耗費盡了心機。
欲除去心腹大患,不惜讓昔日的攝政王染上疫疾。
方才思忖出的念想仍徘徊于思緒里,溫玉儀喃喃低語,徐緩相告:“興許不僅是悉知,這瘟疫一事本就是項太尉一手促成。為謀得財物,使盡了手段�!�
話音未落,她仰眸輕望,恰巧又撞大人深邃目光,瞧這肅影正興趣盎然地觀望著,眼睫投落微許不易察覺的光影。
“大人何故這么看我?”
被望得頗不自在,她唯恐道錯了話,倏然起身,待其下文。
曾在宮闈內(nèi)外遇見的女子哪能思慮出這一層牽連,楚扶晏一揚肅穆清眉,竟掩不住一絲得意:“覺夫人聰睿,能得夫人這樣的女子,是楚某此生之幸�!�
忽而受此夸贊,她面目含羞,趕忙尋一話語遮掩,欲蓋彌彰地欲出廟堂。
“大人現(xiàn)在可是患病之人,快些躺好,我向村人借爐灶給大人煲湯�!�
“不必,你又并非是女婢,何苦一刻都不歇著�!彼娋斑橡┩�,眉宇緊鎖,不想再望她忙里忙外地到處奔走。
溫玉儀頓然止了步,風雨過后,堂外晴光正好,她燦然而笑,隨后回得婉約:“我只想著大人先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受不下這苦……”
“已死里逃過一劫,何事都能忍下了�!�
聞聲冷然而語,大人似將僅剩的顏面也放下了,只想在她面前說盡所有心緒,連同后續(xù)的奪權之計也可向她奉告。
何事都能忍……她才不信。
溫玉儀忽起玩鬧之心,顰眉頷著首,故作正容地回望。
“既然如此,那我回京尋陛下去�!�
她佯裝無關痛癢,學那貪圖榮華之人的模樣嚴肅道:“陛下曾說要封我為嬪,可就此享上些榮華,所謂天子絕無戲言,我……”
楚扶晏聽罷當真一慌,悔過自新般忙改口:“關乎玉儀的事,楚某忍不了�!�
聽此話再難忍,她驀然輕笑出聲,坐回原處,隨性拍下衣裳上的塵埃。
“大人原來是也有懼怕之事……”
然而打趣一止,她便想起曾在王府中瞧大人那凜凜威風的模樣,墨發(fā)玉冠,著一身朝服垂手而立,治理的是萬里山河。
如今淪落在此,以大人脾性怎能忍得……
“大人甘心嗎?”輕柔啟唇,溫玉儀忽作一問。
“被人毀去所有,權勢被滅盡,康健被奪取,還被迫忍下一道道屈辱……”她轉目相望,淡然眸底逐漸染了層怨憤。
“他們是在誅著大人的心�!�
大人既是不語,她也能感受仇怨甚深,就算未得這些遭遇,以他誓不罷休的野心,他亦會重奪朝權而歸。
語聲低緩若陰沉細雨,似對昔日王府的繁華之景嘆出些悵惘,她半晌低聲而道,雙眸凝了緊。
“以大人誓不甘休的野心,定難以忍受。大人不說,我也是知曉的。”
楚扶晏扯唇冷笑,似已無聲無息地備了后手,天牢中未將他除去,那李杸便錯過了唯一的良機。
“隱忍一時,方可殺回去。李杸的那點伎倆,還除不盡楚某之勢�!�
“看來離京前提醒過大人的幾言,大人是聽了進�!焙炑盒輹鴷r,她曾刻意讓大人留心陛下于暗中培育與招攬的勢力,此刻一聽,才放心了下。
大人終究是有所謀劃。
“李杸培養(yǎng)的那些暗衛(wèi),我早已安插了線人。朝中掌權這些年,皇宮各處皆有眼線在,想將我除盡,不會這么容易�!�
為打消她心頭顧慮,他極為沉穩(wěn)地回著,似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方今正當時,溫玉儀鄭重地立至其跟前,隨之跪拜而下,引得身前肅色眸光一滯。
她直身跪著,對這寂冷傲寒的身影行著君臣之儀,正聲開口。
“我為大人留了一手,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男子茫然更甚,她緩緩再道,秋眸中透的是一縷決然:“當初,項太慰與溫宰相可籠絡梁公公行篡改遺詔的大逆之舉……”
“我們也可籠絡當今高公公,以還其人之身�!�
第87章
小女好奇,趙大夫手中拿的是何物?
“高培闊?”
楚扶晏輕念話中之人的名姓,
想那成日伴隨李杸身側的宦官,如何被這嬌女籠絡了來。
“正是,”回語道得不緊不慢,
她柳眉稍彎,忽然神采奕奕般明媚而笑,
“陛下召見時,
高公公收下了我遞上的書信,至今還未聞見任何處置之訊。大人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溫玉儀回想起在皇宮狹小房舍內(nèi),藏于畫作下的紙張被收入袖中,
篤然繼續(xù)道:“高公公接受了提議,未將那書信一事告知陛下�!�
“宮中人人都想為自己謀條出路,
高公公想投靠的,是大人�!�
嬌婉女子將每一字言說得擲地有聲,他訝然起身,卻因身患疫病而踉蹌了一瞬。
“加之此行若順利,可借瘟疫一事扳倒項太尉。至于家父,是去是留皆聽大人發(fā)落,我已無掛念。”她揚袖恭敬叩拜,
念及一人,懇求般又作一叩首。
“如若奪回朝權,
只求大人能放過娘親,保她一生無虞�!�
“夫人為楚某留的這一步棋,真是錦上添花……”楚扶晏暢然低笑幾聲,
忙上前扶起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