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不為昨夜尋不見蹤影的局勢解釋分毫,如同她本身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她還想為他解衣,回頭再瞥見時,他已闔了深眸。
墨發(fā)垂落在薄肩,他斜躺至軟榻上,一腳搭于榻邊,滿身散著不羈。
“妾身告退。”
未聽他言明前因后果,溫玉儀也知這股疲倦是因照顧了公主一夜。
她端立而起,鄭重一拜,悄聲輕步離了寢房。
頭一回侍寢,她似是以失敗告終。
攝政王真如她所聞,生性孤僻,心思令人難以捉摸。
方才相視幾瞬,仿佛給他留了極其厭惡之態(tài),她卻是為此松下一口氣。
本就不為爭寵而來,在這一方之地,她唯求息事寧人,相安無事。
況且楚大人心落公主府,不論何人前來爭上恩寵,皆比不過公主的一顰一笑。
她瞧得明了,浮生皆亂,心緒靜若安瀾。
剪雪望主子才在殿內(nèi)待了一會兒便行步出來,不免心生疑慮。
原以為楚大人是被主子的嬌艷容顏勾走了心神,才命她留于寢殿。
不想?yún)s被潑了一盆涼水。
攝政王妃與楚大人共處不過半刻鐘時,便被趕出了臥房,府中之人可都瞧在眼里。
這言論傳遍府邸,都說王妃不受大人待見,主子將來的日子怕會步履維艱。
剪雪前思后想,故作從然地問向溫婉行來的主子,回憶適才之景,道得輕巧:“主子與大人相處得如何?奴婢也是頭一回見楚大人,光風霽月,品貌非凡,不像是傳聞所說的,那暴戾恣睢之人�!�
“這府宅我還未仔細游逛,聽說那偏院還在修葺著,正巧閑來無事,我去散一散心�!�
似對話中談及的男子暫且不著興趣,也不想再道榻旁的那一番境遇,溫玉儀遙望不遠處的僻靜院落,有二三府奴正忙里忙外地清掃著,便想去瞧看幾眼,躲一悠閑。
偏院坐落于正殿以西,像是荒廢已久。
常年無人問津,院中的枯黃落葉堆積得厚厚一層,猶如這些年都未有來人的痕跡。
她駐足片晌,正想張口與修葺的下人搭上話,好熟知一些這王府的大小事宜。
婉言婉語還未出口,在步調(diào)稍滯時,她便聽幾聲不加遮掩的譏嘲飄蕩而來,隨著清風落于耳畔。
“我道是誰來了,原來是剛?cè)肓送醺褪Я藢櫟南喔张毖哉Z的是一旁修剪花木的侍婢,許是聽聞了她初見大人便被趕走的話語,不禁放肆道。
“身份雖是較我等尊貴,可沒了楚大人的庇護,在這府中便與府奴未有兩樣。”
另一侍女贊同般掩唇嗤笑,不予避諱地將她上下端量,目色生出絲縷鄙夷來:“就是,遭大人冷落,雖為王妃,和侍婢又有何差別,還不如得寵的奴才來得自在�!�
這些王府的仆從她一個都不識,只知她們都是察言觀色,依照著攝政王的容色行事。
縱使惱怒,此處也不是發(fā)泄之地,更何況她根本不在意。
“這可是王妃娘娘,不得無禮!”
剪雪實在氣惱不過,高喝一聲,引得院中侍婢不敢再嚼上舌根,眸光回轉(zhuǎn),繼續(xù)做著手中粗活。
為安身立命,王府內(nèi)的奴才不得已而趨炎附勢,知曉這府宅,甚至是這整個天下皆為攝政王一人所攬,必定會全然聽從楚大人之命。
溫玉儀走出偏院,蓮步輕移,穿過游廊,身影向著府門外遠去:“剪雪,隨他們說去,不必過多理會�!�
“可是她們……對主子也太不敬了些,”剪雪憤意不打一處來,思索幾番后,憤懣地添上一言,“主子分明和大人才見了一面,她們?nèi)绾文苤笕耸菍⒅髯永渎淞�,說不定將來……”
“我不諳床笫之歡,大人確是不滿。此事無可厚非,我也不予強求�!�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思緒終又回于方才一幕。
她嫣然輕笑,分不清是笑話自己笨拙,還是笑此一生都要被困于這所牢籠。
剪雪察覺出不安愁思,默了良久,輕問:“主子方才……是被大人趕出的?”
“是,可笑嗎?”她回得悠緩,秀眉彎似皎月,盈盈笑道,“無需他人作答,我都覺著可笑至極。任人擺布的一生,好似已成了定局�!�
遵照婚旨走到這一步,主子已逃脫不得,剪雪再作深思:“再怎么說,主子如今也是攝政王妃,絕不可看輕自己。”
“就算和楚大人相處不快,也要相敬如賓,明面上羨煞旁人,將余生過得風風火火一些。”
溫玉儀身子微頓,端然立于春花柳枝間,櫻唇輕緩上揚,心感這縷愁緒是時候釋然了。
“剪雪說得有理,趁大人還未醒,我去街市購些首飾來�!苯袢账鞯挠耵⑦^于素雅,楚大人興許不喜這淡素裝扮,她輕微頷首,斷然出了府。
雖不談風月之情,也要做到舉案齊眉,恭謹敬拜,至少于外人眼中,她是攝政王妃。
只因這一層身份在,她萬不可失了儀態(tài),不為別的,只為那人不可一世的威嚴不被踐踏。
才來王府一日便擅自出府,主子這是何來的膽……剪雪跟隨著踏出府殿,回身作望,謹言慎行著朝里屋一指。
“可楚大人他……”舉止一頓,剪雪清了清嗓,小聲一咳,“主子該告知一聲為好。”
想起楚大人面上的倦容,清冷間透著絲許暈不開的疲困,溫玉儀黛眉舒展,溫聲而回。
“他已入睡,待我回來,再向他請罪吧�!�
這些時日在溫府忙著嫁娶婚事,她未得一刻停歇,而今進了王府,才有了安眠之夜。
如此想來,她已有好一陣子未上街市添置金銀玉飾。
微雨忽至,浸染巷陌青石板,八街九巷熙來攘往,吆喝之聲此起彼伏。
茶館內(nèi)的說書人聲情并茂而訴,閣樓上的燈籠順著雨絲搖晃不休,泱泱盛世,車馬粼粼。
街道旁人聲鼎沸,酒肆花窗映出幾方飲酒作樂之影,熱鬧非凡。
暖風輕卷,浮云游蕩,一道花容皎姿在街市一肆鋪前頓了腳步,凝望起鋪上琳瑯滿目的珠釵花簪,皓月般的眉眼彎了起。
隨行在側(cè)的女婢笑得更歡,左挑右選,選了一支狀似桃花的琉璃發(fā)簪:“這支簪子狀似桃花,與主子好是相配!”
“此言當真?我戴上試試,”溫玉儀欣然插上玉簪,照了照放于攤鋪旁的銅鏡,向掌柜問道,“這珠釵所需幾錢?”
那掌柜喜眉笑眼,伸出一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不多不少,一兩銀子�!�
這一答,卻是令鋪前的侍婢極為不悅。
不住地望著主子發(fā)髻上的花簪,剪雪輕撇唇瓣,抬高了語調(diào):“單單一支珠釵就要一兩銀子?這分明是看我家主子好欺負!”
第3章
楚某從不信任何人,讓王妃失望了。
“我們也不差這一兩銀子,給了便是�!�
周圍人潮聞聲紛紛聚來,溫玉儀將丫頭拉至一邊,抬袖遮擋,低聲相道。
剪雪見勢擠眉弄眼,輕晃錢袋,為難之色又濃重了些:“主子,出門時帶的銀兩不夠,恐是付不了……”
這才意識到何為騎虎難下,硬是留著也付不出銀兩,可若是事不關(guān)己般放下花簪走了,只叫瞧熱鬧的人說東道西。
溫玉儀沉心作思,欲想一法子脫離窘迫之境。
“這發(fā)簪的銀錢我給了。”
于議論聲漸起之時,一語清潤之音劃破長空,一錠銀子被置在了肆鋪上。
放落銀錢的皙指骨節(jié)分明,周遭眾人抬目望去,頓時一驚。
來者竟是皇城使樓大人。
掌柜一見白銀,驀地樂開了花,言笑著將銀子放入袖中:“草民還在思索,是何人如此出手闊綽,原來是樓大人啊!”
眸中男子面如冠玉,器宇軒昂,卻又帶著隱約的謙卑溫和,一襲青衫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間顯盡了君子之范。
溫玉儀瞧愣了神,不自覺地滯在原地。
原本的不安之緒越發(fā)變得慌張,好不易理清的心念似要沖破云霄。
心跳如雷。
她霎那間斂回眸光,轉(zhuǎn)身欲狼狽而逃。
有人付了銀錢,她已然不必再停留,此般打破僵局之策,只能是她倉皇而離。
然而未走幾步,又憶起發(fā)簪還戴于發(fā)髻之上……
她一止腳步,再度折回,取下發(fā)上桃花玉簪,一言不發(fā)地遞回于掌柜,故作從然地再次離去。
卻不敢瞧望旁側(cè)男子一眼。
她若再與之相視,恐是要跌入他的清雋眼眸,跌入那此生不得的妄想里。
若鏡中花,水中月,咫尺天涯,遙不可及。
嬌婉女子行色匆匆,皇城使樓栩怔了怔,拿上那花簪快步奔上前,將姝影攔了下。
他凝肅望向四周,待圍觀人潮散去,肅然目光又化為不易察覺的柔和,輕落清婉女子身上。
“王妃娘娘喜愛這發(fā)簪,下官買下自是想相贈的�!睒氰螂p手遞出桃花發(fā)簪,眼波里泛著赤誠。
并未伸手接過,溫玉儀立得端直,凝視男子手中的飾物,良晌開口:“我已為他人妻,樓大人這贈姑娘花簪之舉,恐是不妥當�!�
皇城使猶有不甘,迫切地想送出這首飾,不作退讓:“王妃娘娘許是會錯了意,下官僅是瞧見娘娘的女婢面露難色,猜測娘娘出府時未帶足銀兩�!�
“此舉無關(guān)風情月意,還望娘娘收下�!�
他如是言說,已為她尋了借口。
這支桃花簪她初見時便愛不釋手,此刻又加之是樓大人相贈,別提有歡愉。
“剪雪,回府后記得遣人將銀子送還。”
她淺嘆著拿回發(fā)簪,端望了一遍再一遍,與剪雪吩咐道。
“奴婢定牢記。”朝主子恭然俯身,剪雪偷瞄眼前肅冷身影,燦然輕笑。
此物便當作是用借來的銀兩買的,待他人問起,她也有措辭可言。
溫玉儀竊喜地攥上玉飾,眸底漾開一片漣漪:“今日多謝樓大人相助�!�
“下官不敢當,”聞言趕忙回應,樓栩劍眉一展,直言不諱著,“只要娘娘歡愉遂意,下官便歡喜。”
再噓寒問暖下去,主子許是要忘了時辰,剪雪想那楚大人還在寢房睡著,要是醒來,四處瞧不見主子,又會如何因嫌惡記上一筆。
“主子快些走了,待楚大人清醒,尋不見主子,怕會給主子招出些禍端來�!蹦钪链颂帲粞┟ψ魈狳c,語聲響亮,有意讓面前男子聽去。
樓栩自當知曉話中深意,保持適當之距,于她而言才造不成困擾:“楚大人傲骨嶙嶙,風姿卓絕,是極好的歸宿。下官恭賀娘娘與楚大人鸞鳳和鳴,鴛鴦合好�!�
清肅之影向她行下一揖,她心上震顫。
似有弦絲在瞬息間斷了。
這一幕她遐想過幾回,真正聽他說出恭賀之言時,她仍感酸澀苦楚……
溫玉儀斂眉回禮,回語中摻雜著微許落寞:“樓大人的心意我收下了,也愿大人能尋得良緣,尋見一位不辜負大人情意的姑娘。”
語畢,她便泰然自若地離了街市。
往昔相遇的種種若過眼云煙,最終連風痕也不曾落下。
離那街巷遠了,剪雪忍不得嘆了嘆氣,心想主子有苦難言,定將此情念埋回了心底。
“主子心里可是悶得慌?”身側(cè)清麗女子依舊平靜如常,慣于將一切心緒埋得深,剪雪唯知她對樓大人傾慕萬般,當下定不好受,“奴婢覺著,這份情思應早些時日斷了好,若楚大人察覺了,以他平日的性子,怕是不會給主子好眼色�!�
可今朝已為攝政王的正妻,主子勢必要當斷則斷。
不為現(xiàn)下,也要為將來思量。
溫玉儀回想那孤絕料峭般的人影,雙眸不沾絲許波瀾,清冷而回:“無妨,我也不需他的垂憐,爭寵之事輪不著我。他若不喜我這般的,再納妾便是�!�
“可大人如今算是權(quán)傾朝野之人,娘娘總不能與大人撕破了臉,萬一有朝一日,有他事相求……”
這當中的利弊之分主子應更通曉,剪雪說得言不盡意,斟酌再三才道。
這樁婚事起初就已被扯入了朝堂權(quán)勢之爭。
掌控天下之權(quán)的攝政王多年未娶妻,王妃之位懸空已久,朝中人人皆垂涎著此位,欲攀上楚大人這處高枝。
如有幸攀上了,便可得一世安枕無憂。
滿朝文武透徹在心,有攝政王作靠山,是達官貴胄夢寐以求的事。
可一道先帝遺詔橫空而落,這一喜事便落在了溫宰相的頭上。
先帝白紙黑字欽點的婚事,破碎了許多妄念。
家父雖未說得直截了當,她也知該如何去做。
此殊榮來之不易,溫府還要靠著楚大人發(fā)揚光大……
無故被卷入朝野之爭,何人會聽從她的意愿,溫玉儀憎惡極了這世道,卻感力不從心,無計可施:“我又不愚笨,在府邸中定是要服從楚大人的吩咐,一切以安生為上�!�
為著溫府上下著想,她絕不能和那位大人鬧僵,一朝任性,到頭來只會得不償失。
回府后定要再討好上幾分,為清晨時的冒失之舉再賠上一些禮。
溫玉儀如此想著,恍惚間抬眸,發(fā)覺自己已回了王府。
府中有女婢疾步而來,眉頭緊鎖,匆忙稟報著:“王妃娘娘,大人方才喚您去用膳,卻盡是找不著您的蹤影,好似有些惱怒�!�
“知曉了,多謝告知�!�
她隨之遙望正堂,透過軒窗依稀見著那凜然身姿,模糊卻仍能感到不可侵犯。
用膳?
她殊不知王府還有這等規(guī)矩……
出府前瞧他睡得昏沉,她便未多想,明明洞房之夜都不曾候他來,哪知他竟會等著與她一同用午膳。
婉然來到堂內(nèi),膳桌上擺滿了玉盤珍羞,溫玉儀沉默不言,和往常無異地恭肅而坐,見身旁男子亦是閉口不語。
清早所望的朝服已被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襲月白色清雅便服,較晨時多了份隨性與悠閑。
他飲著清茶,放落下玉盞,凜冽的眸光才緩慢投向她。
楚扶晏漫不經(jīng)心般扯起薄唇,抬袖為她斟了一盞茶:“一覺醒來,聽聞王妃獨自出了府,還與那皇城使走得極近,本王險些以為聽錯了話語�!�
她曾有耳聞,楚大人極好顏面,若與旁的男子走得近了,丟的是王府的人。
今日這一舉,確是會令他感到不滿。
驚嚇著慌亂站起身,溫玉儀鎮(zhèn)靜好半晌,不明他何故得知,穩(wěn)下意緒,忙沉著而答:“妾身只是恰巧撞見了樓大人,并非有越矩之舉�!�
“是或不是王妃心里清楚……”
他淺笑著看向一側(cè)的女婢,輕揮袖袍,晏然下了一道命令:“將這名喚剪雪的婢女帶下去,你們可退下了�!�
眼睜睜望見幾名府奴將剪雪扣押而下,她忽而心顫不止,不明他為何帶走剪雪,心頭逐漸忐忑無策。
主子有罪,奴婢替主子受罰。
他是有此意,才借這一舉讓她自省……
“她是我?guī)淼馁N身侍婢,大人……”連一貼身女婢都保不住,她這主子又有何能耐,溫玉儀咬緊了牙關(guān),柔聲喚道。
楚扶晏仍舊淡然閑適地飲茶作答,似乎已將眸前女子視作任他宰割之人:“從王妃口中問不出話來,本王只好另尋他法了�!�
他們要問剪雪何等荒謬之語不言而喻,她杏眸稍抬,忽又問道:“大人是不信妾身?”
“楚某從不信任何人,讓王妃失望了�!�
他淡笑著回話,眼底深處的寒潭淌過一絲薄冷。
剪雪道出的傳言映入腦海,攝政王楚扶晏暴戾無度,喜怒無常的心思令人無法揣摩,僅憑著一念而起肆意行事,以己之欲謀取私利。
溫玉儀忽覺此人可怕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