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剛剛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司馬平就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原則派一個師弟去找巡邏隊求援,而援兵恰好在那個山東佬打算突圍的時候趕到,太湊巧了,真可謂及時雨。
“還是晚了嗎?”聽了對方用官話發(fā)出的勝利宣言后,高云軒的一顆心頓時沉到了谷底,這時候他也聽到了馬蹄聲,好像有一大隊騎兵沖到了門口然后停住。本來還兇神惡煞和自己對峙的兩江綠營官兵和那些店小二們,退cháo般地突然縮到了門口,一個個喜笑顏開,得意地望過來的時候,下巴都向房頂翹了上去。
看到對面人的表情,同樣聽到馬蹄聲的吳月兒頓時心如死灰,就在片刻前她還想拼死一搏,想辦法幫助邢師兄和那個川軍頭目突圍,但現(xiàn)在敵人的騎兵都趕來了,就算沖出去大門又如何跑得掉?
吳月兒探手入懷,摸向貼身藏著的一把小刀,同時蹲下去察看那個被揚州少俠用板凳拍倒的師兄,如果師兄的傷勢太重就得給他一個痛快,免得他被俘后受折磨。
“有多少清兵?”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句話非常奇怪,聽上去好像是明軍發(fā)出的疑問,但卻沒有用“韃子”這個稱呼。
沉重的步伐聲從門口傳來,緊緊守住大門的兩江綠營官兵向兩側(cè)分開,露出一個通道讓剛才問話的人入內(nèi)。
來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全身上下閃爍著金屬的寒光,昂首而入,那副神氣就好像是一位將軍——如果他不是這個年紀,他的氣勢確實會讓人相信這是一員大將。
除了氣勢以外,認真打量來人身上的鎧甲,就能看出確實是一件上品,锃亮的護心鏡能映出人影,緊密的山文甲把來人的胸腹要害都嚴密地包裹在其中,雙臂上也是做工精良的護臂、護腕,腰際以下則是一條鐵裙。唯一有些奇怪的是這個人戴的頭盔,他的鐵盔既不是滿清的式樣,也不是明軍傳統(tǒng)的寶塔式,乍一看頗像闖營以前的寬檐氈帽,只是上面散發(fā)的銀白sè金屬光澤提醒著這是一頂貨真價實的鋼盔。
四個衛(wèi)士緊隨其后——更多的騎兵留在門外,仍然騎在馬上。跟進來的衛(wèi)士和為首者一樣全身是鐵甲,不同的是,四個衛(wèi)士的頭盔都是熟悉的尖頂盔而不是特殊造型,而且他們都握著寒光四shè的馬刀,而不像他們護衛(wèi)著的那個年輕人那樣只是把馬鞭隨隨便便地抓在手里。
看了看五個人都披著的大紅斗篷和脖子前赤sè的圍巾,還有他們鐵裙和馬靴間的火焰sè軍褲,吳月兒愣在原地都忘了掏刀子了:“韃子的援兵是明軍?”
她的目光繼續(xù)上移,四個衛(wèi)士的頭盔上也都頂著明軍的紅纓標識,只有為首者再次顯得不同,他用一朵令人困惑的黑纓作為頭盔的標識裝飾。
高云軒同樣目瞪口呆地看著走進門的這個武將,心中生出了和吳月兒同樣的疑惑,而且直覺告訴他,這是貨真價實的川軍。雖然不知道來人是誰,不過一看他身上的披掛就知道絕對不是等閑之輩,他和他身后的四個護衛(wèi)雖然一身的鐵甲,動作卻依舊靈敏矯健……
“武將,和武將的親衛(wèi)�!比绻皇莵砣四昙o太輕,高云軒甚至可能把對方劃歸總兵級別的大帥,不過就算是武將和武將親衛(wèi),也不是大俠能抵抗的,就好像全山東的大俠和親傳弟子湊到一起,也別想拼得過川陜總督的標營一樣。
身邊的那個北京人長嘆一聲,其中充滿了絕望,瞬間之后,這個北京人突然對高云軒耳語了一聲:“擒賊先擒王,跟他拼了�!�
這句話頓時把高云軒從迷惑中拉了回來,對面的人肯定是清軍,是假扮成明軍的,因為對面是揚州綠營,所以這幾個北京人是明軍,所以他們要沖上去對付的肯定是清軍,這個道理就好像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樣不容置疑……也對,清軍的援兵怎么可能是明軍呢?
雖然對方給高云軒一種川軍的感覺,但今天他明顯地失常了,一天之內(nèi),高云軒就記得自己曾經(jīng)把清軍的探馬看成明軍,曾經(jīng)懷疑揚州的地痞是明軍細作,差點誤以為兩江綠營是川軍,還一度深信身邊的幾個北京人是清軍,所以他就算再次走眼把清軍當(dāng)成川軍也屬于今天的正常水平。
“揚州這邊真是混亂,清軍扮明軍,明軍扮清軍,他們之間從不發(fā)生誤會么,這是怎么做到的呢?”雖然心中有很多不解,不過高云軒沒有時間多想,他感到身邊的北京人已經(jīng)做出了動作。
“怎么?不愿意束手就擒么?”對面那個敵人將領(lǐng)發(fā)出一聲冷笑,同時抬起手攔住他身后的衛(wèi)士:“讓我活動一下……”
“喝!”高云軒和北京人同時發(fā)出一聲大吼,各自舞動著一根棍子飛身撲上去。
第15節(jié)相識(下)
眼前的人影一晃,接著就聽到北京人大叫一聲,摔向一邊。而這時高云軒也已經(jīng)騰空而起,躍起的同時他胸腹用力,人已經(jīng)像向后弓起來,就要把這聚集了全部力量的一棍向敵人劈頭打下。
“哈。”那個年輕甲士嗔目向撲過來的高云軒噴出一聲怒吼,雙眼也驟然瞪圓,雖然有無數(shù)次格斗經(jīng)驗,甚至還上過戰(zhàn)場。但在那一瞬間,高云軒好像感覺對方眼中射出的厲色變成一種有形之物,和對方的吼聲一起撞到自己臉上,而且來勢兇猛好像力量大得要把人生生推開一般,魂魄被因為這一瞪而動搖了。
甲士剛剛正手一揮馬鞭把北京人砸了出去,在他瞪視高云軒的同時,馬鞭已經(jīng)反手閃電般的抽了回來,撞在高云軒的肋下。手中的木棍脫手飛了出去,人如同陀螺一般急速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一頭摔向地面再也爬不起來,連呻吟聲都微不可聞。
“這是大將!”看到師兄撲地不起,邢至圣目瞪口呆地盯著對面的五個頂盔貫甲的武士,剛才他和高師兄得出類似的的判斷,那就是對方是武將的親衛(wèi),不過他還認為這個年輕的帶頭人可能是親衛(wèi)的指揮。不過現(xiàn)在邢至圣有了新的判斷,因為他看到那些揚州綠營都換上了一副獻媚的嘴臉,而且對方身上驟然生出那股殺氣時,雖然距離很遠,一瞬間邢至圣都有身體發(fā)軟、四肢僵硬的感覺。
“真不堪一擊�!睘槭椎蔫F甲人意興蕭然的說道,他身后四個衛(wèi)士中的兩個快步走向前方,他們沒有去制服已經(jīng)退到墻角、一臉駭然的邢至圣、吳月兒等人,而是把那個倒在將領(lǐng)腳前的北京人從地上揪了起來;位于他左面的鐵衛(wèi)把刀換了一下手,然后兩個鐵衛(wèi)從兩旁一人擒著他一條胳膊,把他夾到了武將面前。
這時兩江綠營的已經(jīng)把這個人的腰牌從地上拾起來,恭恭敬敬地奉到武將眼前,被俘的這個北京人和他官銜相同,而且也都是一省的提督標營親領(lǐng),而且對方是馬兵千總而他是步兵千總,論起來對方還比他稍高。
“直隸提標馬兵千總?”武將冷冷地問道,還譏諷了一句:“如此不濟?”
被俘的綠營軍官三十五、六,正處壯年,他本來垂著頭,聞言不禁抬起頭,怒道:“沒吃飽,手里沒刀,有種讓老子披甲再戰(zhàn)�!�
“你不是對手,太差了�!蔽鋵⒐恍�,全然沒有把對方的挑戰(zhàn)放在心上,接著他就伸手去指還在地上趴著的高云軒:“這又是什么雜碎?”
“啟稟周將軍,他們是山東義軍。”司馬平見過這位武將,知道他是鄧名麾下大將周開荒,他趕快湊到周開荒身后小聲報告道。
“他們是山東綠營!他們自己說的。”遠處抱著傷腿的段庚辰也大聲嚷嚷。
“怎么可能是山東綠營?”周開荒嗤笑了一聲,他一門就看到了遠處全身戒備的吳月兒,因此本以為這是同情清軍的本地江湖人士:“不過他們怎么和你們打起來了?”
“他們認定我們是清兵,”司馬平一心給周開荒留個好印象,急忙解釋起來:“嗯,沒錯,我們就是清兵,但他們不知道我們身在清營身在漢,所以就認定了我們是壞蛋,這幾個北京佬才是好人。”
“而北京人向我招呼,這白癡就以為我也是壞人�!敝荛_荒微微一笑,聽到這里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既然是山東義軍,那我就帶走了�!编嚸淮^,若是有山東義軍出現(xiàn),立刻帶去見他。
不過張俊乾他們還是有些糊涂,司馬平就轉(zhuǎn)過去和兩江綠營的人仔細解釋起來,至于在邊上瞎嚷嚷的段庚辰,司馬平知道一時片刻根本說不明白所以暫時不去搭理他。
遠處幾個敵人到底在說什么,邢至圣根本聽不清,就算距離近他也聽不懂揚州話,吳月兒抱著受傷的師兄,這四個山東人退到了角落里準備做最后拼死抵抗。因為敵人沒有立刻逼上來,他們就又一起向遠處的高云軒望去:后者這時已經(jīng)能一點點地把氣吸進肺部了,剛才那一馬鞭打得他半身麻木,好像連呼吸都做不到了。
高云軒距離周開荒的距離并不遠,剛才后者問出那聲“直隸提標馬兵千總”時,動彈不得的高云軒還以為周開荒實在諷刺對方的冒充太拙劣了,但聯(lián)系后半句好像又另有所指。
雖然江南話和四川話都沒法懂,但周開荒和司馬平那三言兩語還是用的官話,盡管帶上了四川和江南腔,但痛楚中的高云軒模模糊糊好像聽見他們說自己的同盟就是真的清兵。
“如果他們是清兵,那對面就是明軍了?”高云軒雖然呼吸時火辣辣地疼,但仍竭力嚷了一聲:“我們是山東義……”
喊到這里,高云軒的聲音就戛然而止,又變成了倒抽涼氣聲。
這嗓子提醒了躲在墻角的邢至圣,他飛快地琢磨師兄的用意,突然恍然大悟,既然逃不掉,那自然只有威逼利誘一條路了。
“我們是山東義軍,”邢至圣在遠處大喊道:“對面的贏爪牙聽好了,我們是奉于七于爺之命給保國公送禮去的,保國公已經(jīng)知道我們來了,要是你們敢動我們一根寒毛,保國公就把你們殺個精光!”
周開荒已經(jīng)向前邁步,打算去和對方打聲招呼,不過邢至圣的兇惡威脅讓他楞了一下:“送禮,送什么禮?”
“是啊,送什么禮呢?”邢至圣也被問得愣住了,他身上就幾兩碎銀子,倉促之間也沒有地方去尋找適合保國公身份的禮物;不過邢至圣素有急智,更看到對方的動作一滯,意識到了敵人心中的猶豫,他不敢斟酌太久,忙沖著身邊的吳月兒一指:“山東美女一名!”
周開荒背后的一個衛(wèi)士面露訝色,嘀咕道:“提督什么時候有這名聲了?應(yīng)該是送給穆中校的吧?”
而另外一個衛(wèi)士則認真地大量了下吳月兒,對方滿臉黑黃,還有做出來的褶子:“這就是山東美女?”在第三次東征前,有很多人山東人拼命地說山東妹子的好話,而這個衛(wèi)士也是一個心懷憧憬之人,但現(xiàn)在則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不美的得是什么樣子?”
……
“你們是明軍�!毙现潦バU有把握地對張俊乾說道,誤會總算解開了:“那你們?yōu)槭裁创蛭覀�?�?br />
“我么不是明軍�!睆埧∏淅涞卣f道,他是江南督標步兵千總,不過這個身份沒有必要告訴一個俠客。
“那你們是明軍�!毙现潦ブ钢抉R平說道。
“我們不是明軍!”不等司馬平回答,不遠處抱著腿坐著的段庚辰就搶先答道,他憤怒的目光依舊在吳月兒身上盤旋,在他看來這種悍婦活著就是浪費糧食,唯一的用處就是剁了包饅頭:“明明是你們先打我們的�!�
“但你們也不是清軍,對吧?”邢至圣感到自己有有些糊涂了。
“我們就是清兵�!彼抉R平嘆了口氣,他又發(fā)現(xiàn)一個和段師弟智謀相當(dāng)?shù)娜宋锪�,頓時全身被一種熟悉的感覺所籠罩,那是一種“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的絕望感。
“那他們是明軍?”邢至圣臉上又都是迷惑了,他最后指了一把周開荒:“那他們?yōu)槭裁床淮蚰銈�?你們不是清兵么?�?br />
司馬平沉默不語,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師弟,他沒有幫對方理解這個宇宙的義務(wù),而段庚辰仍在憤怒地反駁:“誰規(guī)定明軍就一定要打清兵了?你家的規(guī)矩嗎?”
這聲反駁讓司馬平又輕嘆了一聲,但邢至圣臉上的迷惑卻散去了一些,好像段庚辰的邏輯正是他能理解的哪一種:“在山東就是這樣�!�
“可這是江南,不能按山東的規(guī)矩來!”段庚辰的咆哮聲越來越高,兄弟正在幫他小腿打夾板:“江南的規(guī)矩就是見了北佬就打!”
“哦�!蓖昝赖慕忉�,邢至圣關(guān)于剛才那些怪事的疑問都迎刃而解,再也沒有任何迷惑。
……
留在店里的除了斗毆的兩群人外,還有剛才那個讀書郎,剛才打成一鍋粥的時候,他曾為之說情的幾個人奪路而逃,而把他們帶著的小孩扔在身后。結(jié)果為了保護這個小孩,讀書人也留下來了。
“虎毒不食子,他們怎么舍得把孩子扔了?”事情平息,讀書人還在憤憤不平。
此時司馬平跑到高云軒身邊噓寒問暖,聽到這聲后無奈地看著這個年輕讀書人:“這不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想帶走賣掉的,所以我們剛才才要他們留下抵債。我們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正經(jīng)俠客,不是喪盡天良拆散人家骨肉的土寇�!�
這個年輕讀書人是安慶人,剛剛離開家打算沿著運河旅游,一番游歷后,讀書人就會對這個社會有基本的認識,再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xué)子;這也是他們在進入污濁不堪的官場摸爬滾打前,非常有必要的一段歷練。
“你們想救這個孩子回家?你們知道他家在哪里?”
“我們不知道……”司馬平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對面的這位不是有勇無謀,而是還沒有經(jīng)過游歷,不然就不會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而是立刻明白他們勒索小孩也是為了賣掉掙錢。
不過這樣一個才出門游歷的年輕書生,司馬平和遠處旁聽的張俊乾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殺機。在經(jīng)過官場的鍛煉后,士人就會成長為東林、閹黨的棟梁,執(zhí)掌這個國家,到時候就輪到軍官和俠客聽不懂士人在講什么了,什么該說,什么該帶進棺材里根本不用丘八和俠客來提醒。不過但眼前這位年輕士人,除了良心一無所有,應(yīng)該也不懂什么是保密,可是需要他守口如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這是個讀書郎,”高云軒在背后輕嘆了一聲:“是讀書人啊。”
“高大俠說的是,”司馬平回過頭,輕聲贊同了一聲:“要不我讓他發(fā)個毒誓吧�!�
高云軒沉默了兩秒,他聽出司馬平的言不由衷,不過并沒有進一步為士人求情,而是搖搖頭:“他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去四川好了�!币粋周開荒的衛(wèi)士突然插嘴道,他盯著那個安慶人說道:“四川需要教書先生�!�
司馬平和張俊乾一起盯著這個明軍衛(wèi)士:“不會讓他跑了吧?”
“放心,我會和兄弟們交代清楚的,他敢跑就打斷他兩條腿,讓他躺在床上過夔門,”川軍士兵盯著那個讀書人:“他留下來是為了保護這個孩子,命不該絕�!�
……
五個山東人、一個安慶人跟著周開荒走出店外,立刻就被道路上明晃晃的寒光晃花了眼,看到周開荒走出來后,上百名明軍甲士一起轉(zhuǎn)身向他行注目禮。周開荒回了一個禮,今天鄧名開會討論什么談判底線問題,周開荒對此興趣不大就出來巡查各營,正好撞上了這件事。
這是明軍的常備騎兵連,他們身上的裝束都是統(tǒng)一的,頭盔也都一般無二,而周開荒有權(quán)打造一副符合他心意的特殊頭盔,這也是高級軍官的特權(quán)之一。這些常備騎兵和三堵墻一樣接受了墻式?jīng)_鋒的訓(xùn)練,他們的坐騎大都也是四川騾馬行提供的年輕戰(zhàn)馬,身上的裝備更是花費了成都的重金。
隨著周開荒一個揮手動作,上百名明軍騎兵都翻身上馬,常備騎兵一個接著一個,跟在周開荒背后行軍。沒有人或馬發(fā)出聲音,只有密密麻麻的的馬蹄聲,和上百甲兵身體顛簸時發(fā)出的甲片鏗鏘之聲。
嘩、嘩、嘩。
一向自問膽大的高云軒等人,聽著這有節(jié)奏的金屬碰撞聲,再看看甲騎一張張毫無表情的面孔,不知不覺的竟然也都忘記了交談,一路默默無言地跟著來到了明軍大營。當(dāng)天,這幾個于七的使者就見到了保國公本人。
第16節(jié)攀談(上)
聽說就要見到聞名遐邇的保國公了,幾個山東人都緊張得很,兩個負傷的人也不愿去休息而是決心先帶傷拜見鄧名一面。只有吳月兒的身份非常尷尬,作為一個女流,師兄們雖然很照顧她,但女子入軍營多半會討人厭。
不過吳月兒也想看看保國公到底是不是三頭六臂,經(jīng)過激烈的心理斗爭后,她決心冒著被斥責(zé)的危險去試探一下,反正不試探肯定進不去:“周將軍你們怕晦氣嗎?”
“噓!”不等周開荒回答,高云軒就急忙伸出手指示意吳月兒噤聲,要不是特別尊敬她父親,估計高少俠就要先開口責(zé)備師妹了。
“你是想進軍營看看?”周開荒掃了吳月兒一眼,她那一臉的期待連厚厚的黑黃還有粉褶子都掩蓋不住了:“可以,但是得先洗臉,不然會影響我軍將士對山東姑娘的印象�!�
見眾人愕然,周開荒也沒多做解釋,畢竟大批士兵惦著去山東買媳婦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豐功偉績:“我們軍營從來不忌諱進來女人,上次從浙江回來都進了十幾萬了。”
行軍時是有女營,但在安全地帶允許夫妻團聚的時候,川軍從來不會為了忌諱問題而多修一片營地讓男性士兵搬出軍營,而是利用現(xiàn)成的營地。起因當(dāng)然是鄧名,他覺得這屬于封建迷信,為了封建迷信浪費體力不值得,川軍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沒人糾正得了他最后也就形成傳統(tǒng)了,即使鄧名不在領(lǐng)兵的軍官也懶得多此一舉。
既然周開荒這么說,吳月兒就滿心歡喜的跟著進入了中軍的轅門�;氐杰姞I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傍晚,上午來開會的友軍將領(lǐng)都已經(jīng)立刻,而趙天霸和任堂也去別的營地值班。見到周開荒回營后,衛(wèi)兵就告訴他馬上要開飯了,鄧名、穆譚和幾個少校都在棋牌帳等飯熟。
“跟著一起來吧�!敝荛_荒招呼五個山東人跟緊他。
很快就來到了鄧名的中軍帳前,周開荒先走了進去,很快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砹艘魂囨倚β�,好像還有個人在嚷嚷:“飯不夠吃了�!�
接著又是一聲:“多做點便是,小聲點,別讓客人聽見。”
在帳外,高云軒對吳月兒說道:“滿意了吧?你先去休息吧,晚上我們回去一定仔仔細細地給你講。”
這時周開荒走了出來,對幾個山東人點點頭:“保國公請你們吃飯,不過還請把身上的武器都卸下吧。”
等山東人把藏著的家伙都掏出來后,衛(wèi)兵還過來認真的搜了一遍,最后只剩下吳月兒一人。
“來吧�!眳枪媚锱e起了雙手,示意衛(wèi)兵盡管來搜,她寧可被搜一遍也要爭取進帳的機會。
“小姑娘不懂事�!毙现潦ズ透咴栖幎急戎荛_荒要大一些,但他們在對方面前卻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不妨事�!敝荛_荒盯著剛剛洗好臉的吳月兒看了幾秒,點了點頭:“不用搜了,進來吧。”
說完周開荒就返身先進去了,高云軒有些生氣地責(zé)備道:“為何這么不懂事?”
“周將軍讓我進去了�!眳窃聝汉翢o聽話離開的意思,知道不能讓保國公久等,最后高云軒狠狠地瞪了吳月兒一眼,無可奈何地率先走進去了。
屋內(nèi)是一張很長的橢圓長桌子,豎著沖著帳門口,左側(cè)坐滿了人,而右側(cè)位置都空著。
山東人進門后,桌子邊上的人刷地一下子都側(cè)頭向他們看過來,而周開荒已經(jīng)走到了最里面的位置,一邊拉椅子坐下,一邊給其他人介紹著進來的人的姓名。
本來高云軒以為保國公肯定會坐在正中間的位置,所以進門后他就打算叩拜行禮,但正前方空蕩蕩的,讓他頓時不知所措。
“我就是鄧名�!迸旁诳拷鼛づ耖T第二個的人說道,緊接著飛快地連續(xù)吐出兩個命令:“免禮,請坐!”
同時鄧名伸出指著對面的位置,讓山東人自行坐下好了。
“被讓我仰頭看著你們,脖子很累。”對方支支吾吾地不肯就坐,鄧名再次指了一下桌對面的那些空椅子。
高云軒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右側(cè)最靠外的那把椅子上,邢至圣琢磨了一下,沒敢面對著鄧名坐,而是空出了右邊第二把,坐到了第三把上面。
“邢少俠對吧?”對面的人友好的打了個招呼:“我名叫穆譚,川軍中校。”
“穆校尉�!毙现潦ゼ泵Υ钋�,他不知道中校準確相當(dāng)于什么官,不過他估計大概類似于千總。
另外兩個人走到邢至圣的后面,挨著坐下,而吳月兒老老實實地躲在最遠的地方,小心地觀察著保國公的模樣。
“第一次見到這么有紳士風(fēng)度的人�!编嚸蝗恍ζ饋恚房s在帳篷邊上的吳月兒說道:“這位女俠,你師兄給你留了個位置呢�!�
在鄧名的再三催促下,吳月兒終于走過來,坐在了高云軒和邢至圣之間。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攀談,說是攀談,其實就是一種多對多的盤問,問話的不止鄧名一個人,他周圍的人也都參與其中,只有周開荒悶頭喝水,在店里他已經(jīng)盤問了半天了。
在回答不斷拋過來的問題時,高云軒也在打量著鄧名和對面的明軍,這些人都和周開荒年紀差不多,同樣都是鐵甲在身。所有在場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和周開荒類似的、掩飾不住的殺伐之氣,即使是努力表現(xiàn)和善的鄧名,有時眼中精光一閃,也會讓高云軒的心臟驟然揪緊一下。
普通人或許感覺不出來,但對高云軒、邢至圣這兩個江湖經(jīng)驗還算豐富的人來說,對面的人無一例外都是他們根本惹不起的人物。放在以前,如果在賭場里發(fā)現(xiàn)一個這樣的人,他們兩個肯定會暗地里交代伙計們要客客氣氣的,千萬不要對他出千,如果對方輸?shù)锰噙會送點籌碼過去。
有幾次高云軒回答稍有遲疑停頓,或是表達不清,鄧名隱藏得還好,但鄧名左右的人笑容就會一下子變得僵硬,眼中立刻露出冰冷的懷疑和警惕,那時高云軒就會感到后脊發(fā)涼——這是一種類似草原狼嗅到了獅子的味道后的本能反應(yīng)。
隨著問答的持續(xù),對面那幾個人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收斂,顯然相信了他們的身份和敘述,撲面而來的壓力消退后,邢至圣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里都是汗,脖頸處也涼嗖嗖的:“剛才穆校尉問的這事,周將軍也問起過——”
這次穆譚沒有仔細地聽,而是插嘴反問道:“為何你管我叫校尉,而叫周將軍�!�
“因為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比你厲害�!眲偛乓恢睕]有吱聲的周開荒開口道,他顯然是察覺到盤問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真正的攀談開始了。
坐在鄧名右手位置的是吳越望,他讓士兵上飯,還熱情地招呼對面的山東俠客:“邊吃邊聊,山東的戰(zhàn)局我們也很關(guān)切。”
見大家要吃飯了,吳月兒就識趣地站起來,向在座的行禮告辭。
“吳女俠不吃飯的嗎?”鄧名問道,其實他這是明知故問,剛到這個時代他還不知道,后來很快就發(fā)現(xiàn)明朝的男女不同席,男人吃飯的時候婦女都在邊上看著,只有在壯勞力吃飽喝足后全部離席,女人們才會上來吃剩下的殘羹。
“吃完再走,”鄧名很認真地說道:“我們四川的習(xí)慣就是男女一起吃飯,一起干活,女的也得養(yǎng)家掙錢�!�
鄧名的部下聞言都在腹謗:這哪里是四川的規(guī)矩,明明就是你定的,為了收稅逼女人出門干活,士兵買媳婦的錢因為是找你借的,所以不給你教滿幾年的書你還要罰錢。
“我堅持�!币妳窃聝哼在猶豫,鄧名加重了語氣說道。
飯菜送來的時候,鄧名還笑著對吳月兒說道:“我這個位置是有講究的,上菜先從我面前過,坐在后面的萬一菜少就輪不到吃了,周中校來得最晚只好坐到最里面去了;而刮進帳篷的冷風(fēng)嘛�!编嚸呐纳砼詤窃酵募绨颍骸斑有個人擋著,平時這種座位我未必能搶到,吳女俠的位置和我一樣的好,可要多吃點別糟蹋了好座位。”
沒有說幾句話,山東人就提到了李國英的陜西兵,顯然川陜總督的標營給山東好漢留下了刻骨銘心的深刻印象。
“李國英的標營,恐怕比一般的八旗還要厲害,”聽山東人哀嘆連一個總督的標營都應(yīng)付得這么吃力,不知道該怎么和八旗兵打后,穆譚立刻寬慰道:“反正就我的感覺,打李國英的標營可比打滿、漢八旗費勁多了,或許北京的八旗兵更厲害一些吧,那應(yīng)該和李國英的標營水平也差不多�!�
“國公和李賊的標營打過嗎?”邢至圣好奇地問道,同時也充滿期望,盼著川軍能給他帶來一些希望和勇氣。
幾乎所有的人都向鄧名看去:“只有國公和李國英的標營硬碰硬過。”
雖然戰(zhàn)斗過程已經(jīng)進入了川軍的軍訓(xùn)教課書,其他人也都能敘述一遍,不過有鄧名這個親歷者在,別人也不好意思搶他的風(fēng)頭。
“嗯,是�!编嚸贿吘捉乐澄�,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他曾帶著二百多騎兵在一個時辰里先后與兩批川陜總督的標營甲騎交戰(zhàn),總計五、六百人。
邢至圣申請肅穆,手心里又一次微微出汗,對方遇上的人數(shù)是膠東大俠等人遇到的好幾倍,在山東川陜總督的標營一般都是百人一隊展開行動的,還沒有遇到需要他們以更大建制出陣的對手。既然鄧名還好端端的坐在對面,那應(yīng)該是贏了,不過邢至圣還是不由得感到緊張。
“兩陣斬殺三百余,俘虜百多,斬下了李國英的前任標營指揮的首級,我本人大概斬了四級吧。”鄧名用很平常的口氣說道:“至于北京的禁旅八旗,我感覺士氣比李國英的標營要好一些,不過戰(zhàn)斗技巧差不多�!�
第16節(jié)攀談(下)
從順治下令建立綠營開始,清軍的主體就開始變成了綠營,明軍最主要的敵手也變成了綠營,不過很多綠營自己對此還沒有意識,鄧名也是在兩次東征后才意識到這一點。在川軍軍事訓(xùn)練中,綠營的編制和戰(zhàn)斗力強弱是很重要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書院的教授、講習(xí)也向同秀才普及這些軍事知識。
相比川軍,山東義軍的準備就非常不足,大部分義軍對全國的軍事情況毫無了解,很多人對濟南府的力量都缺乏了解,只是知道自己身邊一畝三分地的情況。鄧名面前的幾個山東好漢,在義軍中就算見多識廣的了,也搞不清楚山東以外的外省強軍都有哪些,對清廷中央部隊的了解基本就是“八旗兵”三個字。
鄧名就在飯桌上給他們介紹了一下,綠營的兵員全部是招募來的,首先招募成丁,從中選拔為守營兵,再從中選拔精干為步戰(zhàn)兵,更精銳的是馬戰(zhàn)兵。這些馬、步戰(zhàn)兵和守營兵丁組成了綠營部隊的主力,營兵交給將領(lǐng)駐扎各地鎮(zhèn)壓漢人反抗。而在這些營兵之上,則是四種標兵,總督指揮的督標、巡撫的撫標、提督的提標和總兵的鎮(zhèn)標。其中總督的標兵最有戰(zhàn)斗力,也是各大總督傾力打造的直屬武力,而巡撫的撫標理論上是一省最精銳的綠營兵,但這個編制和提督的提標相近,由于巡撫時文官而提督是武官,所以巡撫的標營實際上較差,戰(zhàn)斗力遠在提標之下,而個鎮(zhèn)總兵的親兵營,就是鎮(zhèn)標。比如王明德的親兵營就屬于鎮(zhèn)標,而胡文科的手下就是普通的營兵。
“滿清十督標,十四提標大都很有戰(zhàn)斗力,除了漕運總督和漕標和河道總督的河標是湊數(shù)的,”對川軍來說漕運總督的標營就是徒有其名,根本稱不上精銳,聽說黃河總督的標營的主要工作也是設(shè)卡,裝備還比不上漕標后,川軍也把河標劃入了魚腩部隊,鄧名對二者根本看不上:“剩下的就是十二撫標,六十六鎮(zhèn)標,一千二百營兵,滿額是六十萬綠營披甲兵,不過實際上誰知道呢,至少李國英、蔣國柱的督標肯定是很多年都沒滿額過了。”
盡管理論上標兵會比營兵更有戰(zhàn)斗力,但實際上未必,富庶的江南的營兵裝備和軍餉都有保證,而北方的標兵未必能得到應(yīng)有的待遇。除了裝備差異外,還有兵源問題,大明最精銳的部隊就是秦軍,而清廷最有戰(zhàn)斗的部隊就是甘陜綠營。
“西北二百多營兵,十二萬甘、陜、寧綠營,是清廷的支柱�!睂τ谏綎|人感到很苦惱的川陜總督標營,鄧名給了很高的評價,雖說抬高手下敗將就是抬高自己,不過鄧名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真心實意地重視西北軍:“不過永歷十二年吳三桂進攻云貴的時候帶走了不少精銳,洪承疇也抽調(diào)了大批西北精兵,五年來我趁著甘陜綠營元氣還沒有恢復(fù)又連續(xù)攻打他們,所以甘陜綠營的戰(zhàn)斗力始終不能恢復(fù)到永歷十二年之間�!�
在甘陜綠營中,實力也不是完全遵循標營強于營兵這個規(guī)律的,比如陜西提督張勇的親兵戰(zhàn)斗力高于大部分營兵,但未必就比他手下的王進寶的營兵高多少。因為后者南征北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本人很會練兵還有一批同樣有經(jīng)驗的軍官(鄧名沒有徹底消滅干凈),加上王進寶和上司關(guān)系不錯,能要來足夠的經(jīng)費,所以雖然是營兵但并不比鎮(zhèn)標的戰(zhàn)斗力差。
而副將趙良棟的親兵戰(zhàn)斗力更為可觀,提督張勇并不是旗人,但趙良棟是以旗人的身份來帶綠營兵,裝備、軍餉都能得到保證,而且就算實力強勁,北京也很放心,知道這一支綠營勁旅是掌握在干兒子手里。
鄧名聽說趙良棟和王進寶在河西又編練了不少綠營,不過河西綠營受到衛(wèi)拉特蒙古的牽制,大批的兵丁要用來防守邊界線上的堡壘,即使有足夠的糧秣供應(yīng),也無法長期離開駐地進入四川作戰(zhàn),就像上次重慶之戰(zhàn)時趙良棟、王進寶本計劃春、夏出發(fā),秋季參與作戰(zhàn),而秋后蒙古人的馬壯后他們就需要趕回駐地。
自從鄧名說了他的戰(zhàn)績后,接下來的時間里山東人就變成了更徹底的聽眾,吃完飯后鄧名讓他們回去休息的時候,幾個人臉上還都是敬仰和欽佩之色。
“張尚書不同意議和。”山東人走后,鄧名就對周開荒說道。
“不奇怪,”周開荒飛快地答道:“不過難道其他人就同意嗎?”
“也都不同意。”鄧名搖搖頭,張煌言是反對得最激烈的一個,而鞏焴也不贊同,夔東眾將雖然有人覺得鄧名談判從來沒有吃虧過,但也都認為和地方談判和公開與清廷談判是兩回事,說出去太難聽。
“我說可以給這個和議設(shè)置時間,比如三年,也就是說三年后和議自動到期,”在鄧名看來,三年后與清廷交戰(zhàn)無疑比現(xiàn)在更有利,而且他還想提出一些讓地方督撫和清廷中央更加離心離德的條款——有些條款不必對方同意,只要提出來就有離間的效果:“就算想提前開戰(zhàn),借口總是能找到的�!�
“但議和就是議和�!敝荛_荒說道。
“嗯,不錯�!辈贿^鄧名的麻煩也是明擺著的,康親王因為情報被截斷而變得越來越小心,當(dāng)然其中也有遏必隆和李國英的很大作用,總之就是清軍步步為營,一點兒也不肯冒進。而且河南、山東和直隸的綠營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前線開過來,清廷正在往這場豪賭中壓上越來越多的籌碼。
但清廷可以不斷地添加籌碼,鄧名卻不能無限地跟注,而且若是比賭本,鄧名無論如何也贏不了北京�,F(xiàn)在主動權(quán)正從鄧名手中漸漸轉(zhuǎn)移到康親王手中,只要北京咬牙供應(yīng)物資,不催促康親王速戰(zhàn)速決,那鄧名也就只有和地面耗下去,被釘在江南這里——雖然北京也可能耗不起,但未知因素太多,說不定河西的趙良棟和王進寶又會蠢蠢欲動,而且北京現(xiàn)在還有藩王的部隊和歸順的蒙古可以調(diào)動,家底還是要比鄧名厚實得太多。
“這幾個山東人來的很是時候,或許我們可以在他們的幫助下打破這個僵局�!编嚸恢焙荜P(guān)注山東有沒有來人,而在場的幾個人也都知道鄧名的打算,那就是派出一支奇兵渡海去偷襲山東。船只是現(xiàn)成的,鄧名已經(jīng)和張煌言說過,讓投奔的閩軍駕船前往舟山,張煌言和鄧名手中都有不少山東漁民,因此洋流和風(fēng)向也不是一無所知。
不過在研究登陸作戰(zhàn)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本地的向?qū)В鬈妼ι綎|綠營的兵力部署毫無了解,不知道地方守備和糧食存儲情況,也不知道道路、地貌,就算能登陸上去也是兩眼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