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何占青在遠洋輪船上說最喜歡海,
因其蒼茫浩渺,仿佛沒有盡頭。
“等事情了了,我把他灑進海中�!�
事情了了的意思,
就是山本死后。
霍震燁知道大哥的意思
,他趁四下無人問他:“你想怎么做?”
霍朝宗笑了笑:“你不必管這些,這也不是你該管的事兒�!彼恢毕M艿苣軓纳蹋灰獜恼�,其中齷齪的事實在太多了。
后來連從商都危險,他又希望弟弟能當個田舍翁。
如今連國土都不穩(wěn),還當什么田舍翁呢?
“子彈已經(jīng)取出來了,是否要看一看。”醫(yī)生推門出來,對霍朝宗說。
霍朝宗大步邁進去,何秘書躺在床上,白布一直蒙到臉上,他站到床前,拉下一點,看他臉上頸間還有干涸的血跡。
“麻煩你打盆水來�!被舫趯ψo士說,接著脫下手表,卷起袖子,從口袋里掏出那塊他用來擦血的手帕。
白帕本就染血,霍朝宗大掌揉搓得干干凈凈,替他洗臉。
眉毛鬢角,連耳廓都擦洗一遍,還問護士借來小梳子,把他搭在額前的發(fā)絲梳到后面去。
“小何是很愛干凈的。”有時候甚至比他還更講究,他說他走出去就代表霍朝宗,不能給他丟臉。
霍朝宗想到什么,微微含笑,握著梳子,替他把鬢發(fā)梳得服帖。
全都收拾好了,何占青躺在床上,容色十分安然,不見半點痛苦,好像睡著了那樣,只是容色略顯蒼白。
兩顆子彈就在他身邊的器皿中,霍朝宗看了一眼,把手帕攤開,捻起一顆,又一顆,把這兩顆子彈包在手帕里。
陪伴他最后一刻,拉上白布,送他去火葬。
霍震燁跟在霍朝宗身后,從領(lǐng)口拎出那枚銅錢,放在眼前看出去,霍朝宗身上那團黑影消散不見了。
他一下明白過來,白準沒對他說實話。
霍朝宗抱著骨灰壇回去,日領(lǐng)館被襲擊,多名日本官員喪生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到處都在找霍朝宗。
他一回家,便被人團團圍住。
此時他臉上短暫的迷茫和哀痛都收斂起來,對記者承諾會開一個發(fā)布會,公開此事,但不是在今天。
霍震燁一路走回去,霍公館和白公館離得并不遠,幾條馬路一拐就到了。
快到門前,霍震燁一抬頭,就見白準坐在二樓陽臺上,他把自己裹大毛皮大衣里,手里抱著包糖,時不時往嘴里扔一顆。
霍震燁心中倏地一松,揚手和他打招呼。
誰知白準一看見他,就裝模作樣轉(zhuǎn)進房間,假裝自己沒在等他。
霍震燁沉郁一天,到這時終于笑了出來。
他笑著推門回家,紙人們正在打掃收拾,阿秀在替白準煮奶茶,一屋奶香茶香味。
“等我啊?”霍震燁脫掉大衣,笑盈盈問。
“我在看落日�!卑诇史劬�,絕不承認。
“那還沒落日呢,你怎么就進來了?”霍震燁接過阿秀手里的奶鍋,把奶茶給白準灌到紫砂壺里。
“我想了想,也沒什么好看的。”白準口氣冷淡,好像他說的就是真的。
霍震燁笑著把紫砂壺遞給他,到這時終于能心中平靜的訴說今天的事:“你騙我,你明明是有辦法的。”
他騙他,但他也知道,他為什么要騙。
白準怕他替大哥去死。
白準捏著茶壺不作聲,被霍震燁識破了心意,讓他微微尷尬,便想辦法扯開話題:“我知道那人是誰�!�
“誰是誰?”霍震燁問完才反應(yīng)過來,白準說的是那個當街殺了日本兵,又襲擊日領(lǐng)館的人。
“四門主�!�
一把未開刃的刀,也能大殺四方,這樣的刀法準頭,只有王瘋子。
八門四散,有的并入一關(guān)道,有的去了香港,有的本來就人才凋零,全都潰不成軍。
只有四門主另起山頭,再立幫會。四門掛本就是做刀頭生意的,連青幫都要忌憚幾分,狠的也怕不要命的。
王瘋子就是那個不要命的。
霍震燁這樣想起來,他在洪老爺子葬禮上見過四門主一次,那次沒見過他的身手,這次他容貌也不同:“那他是為什么要去襲擊日領(lǐng)館?”
本來霍震燁以為這是哪位抗日志士,又或許哪一方勢力派來襲擊日領(lǐng)館的,既然是四門主干的,那他是為了什么?
白準扣著茶壺喝了一口奶茶,舒服得瞇起眼來:“他可能是因為,想這么干了�!�
……
霍震燁總以為自己對八門也頗有些了解了,還是瞠目結(jié)舌:“日方若是抓住他,整個四門的兄弟怎么辦?”
白準狐疑的掃了霍震燁一眼:“你不是見過城隍出巡嗎?”
說到城隍出巡,白準的語氣有些不自然。:“那些耍大刀,點肉心燈的,全是四門人�!�
肉心燈就是用鐵勾穿過兩邊胳膊上的肉,憑臂力抬起幾十斤重的銅燈,燈中還燒油點火,火苗一躥,就會燒在肉上。
一路拎下來,鮮血淋漓。
“你覺得,他們怕死嗎?”王瘋子,也是八門中唯一一個不忌憚七門的人,因為他根本就不畏懼死亡。
那是真的不怕死。
霍震燁心中一動,這樣的本事,這樣的狠勁,他問:“能找到四門主嗎?”
白準眉梢輕挑:“怎么?你要買兇?”
霍震燁確實這么打算,山本既然已經(jīng)動了要殺大哥的心,只要有機會他總會動手,今天有何秘書替死,以后怎么辦?
“那你晚了。”白準一撐頭,微微笑著看霍震燁,“你大哥比你快一步�!�
霍震燁這才發(fā)覺小黃雀不在,明明在醫(yī)院的時候,黃雀還跟在他身邊的。
“我大哥怎么找到他的?”霍震燁不可置信,從事情發(fā)生到現(xiàn)在,才剛過了五六個小時,大哥怎么這么快就找到了四門主。
“你大哥跟青幫有關(guān)系�!卑诇首屝↑S雀跟著霍朝宗,停在他書房的窗外,聽了全程。
霍朝宗不是剛到上海就搭線青幫的,而是已經(jīng)跟青幫做了多年的生意,青幫想要知道是誰炸了日領(lǐng)館那也很容易,全上海所有的黃包車夫都是青幫耳目眼線。
霍朝宗一通電話就知道那人是誰了。
天色一黑,圍在霍公館門前的記者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其中一個記者打扮,脖子上掛著個照相機的人混在人群里。
抬手叫了輛黃包車。
黃包車夫問:“先生去哪里?”
“蘇州河,掛白燈籠的人家�!�
黃包車夫一聽,立即蹬車向前,從租界蹬到老城廂,一路七轉(zhuǎn)八彎,找到接引人。
“記者”下車,付了車夫一塊大洋,跟在接引人身后繼續(xù)向前走。
蘇州河沿岸停著幾十艘船,船上掛的燈各有不同,燈籠上畫了花的,就是這船上做暗娼生意,燈籠上畫著龍旗的,就是青幫的。
龍旗還按旗幟上的圖案分是插大香,還是插小香的。
夜霧彌漫,天上月色黯淡,連船上燈都看不分明,一直走到河中段,才看見一只掛著白燈籠的船。
接引人一直低著臉,此時才轉(zhuǎn)身:“到了,上去吧。”
霍朝宗跳上船,掀開船簾,烏蓬船中只坐著一個人,船中一張矮桌,桌上兩壇黃酒,一碟油炒花生,兩只醬圓蹄。
一個中年人坐在桌前,手上一把匕首,把醬圓蹄的肉一片片切下來,一只醬肉一口酒,吃的滿身發(fā)汗,敞開衣襟。
他吃的豪興,抬眼一掃:“你膽子倒大,就不怕我一刀捅了你�!�
在這里殺光了人,往河中一扔,等到尸體飄到黃浦江,撈都撈不上來,死了也沒人知道。
“要是害怕,我就不來了。”霍朝宗將金邊眼鏡一脫,擺在桌上,雙眼凝視王瘋子的眼睛,“王先生,我想請您殺山本�!�
王瘋子酒酣耳熱之際,殺性更濃,他赤紅著眼看了霍朝宗一眼:“我本來就要殺山本�!�
“我要他速死�!被舫诘穆曇舨粠б唤z波瀾,他要用山本的命,祭占青頭七。
霍朝宗打開皮包,金條“嘩啦啦”倒在桌上,他把金條往王瘋子面一推。
“我知道你,本來我也要殺你�!蓖醑傋幽闷鹭笆子制艘粔K肉,薄肉沾醬,塞進嘴里大嚼,吃得滿手油花。
他在闖進去之前,是打算把里面的人都殺光的,隔門聽見霍朝宗拍案與日本人爭執(zhí),所以才饒了他一命。
山本那記冷槍他也看見了,日本想殺的人,那就得留下一命。
“我沒死,我兄弟替我擋了兩槍。”
王瘋子一輩子最重兄弟,聽到兄弟兩個字,他停下酒肉,把匕首插在桌上:“把金子拿回去,山本我殺定了�!�
“山本經(jīng)過這次不會再輕易出現(xiàn),我可以給你提供方便�!被舫诶^續(xù)說道,“我要他七天之內(nèi)死,頭七的時候我才有臉在靈前給我兄弟上柱香。”
王瘋子笑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他眼中瘋意更濃:“我答應(yīng)你了�!�
“這些錢,就當是我請四門的兄弟們喝酒的�!苯o出去的錢,他不會再拿回來,對王瘋子點點頭,掀開簾布出去。
烏蓬船頂上一只黃雀停落,船蓬一搖,一人從船中上來,沿著河岸離開,沒一會兒就走得沒了蹤影。
黃雀撲撲翅膀,飛在霧中緊跟那人,直到他回霍公館,黃雀才飛回去。
霍震燁真沒想到大哥買兇買的這么干脆,小黃雀用翅膀敲窗,他打開窗縫,黃雀一下跳到他手上。
夜霧濕氣重,黃雀翅膀上沾了霧氣,濕噠噠的,它立即無聲啾鳴。
飛到白準身上撒嬌,小腦袋蹭著主人的袖子,白準一振衣袖,把黃雀抖了下去。
霍震燁把它拾起來,用手帕給它吸霧水,黃雀被甩,氣啾啾用喙啄他手掌一下,霍震燁疼得一齜牙:“你這欺軟怕硬的東西�!�
他罵完黃雀,問白準:“四門主真能辦成嗎?”
白準還撐著頭,對這話題意興闌珊,打了個哈欠緩緩說道
:“只有他不想殺的人,沒有他殺不了的�!�
三日之后,白公館收到的晚報上,登著山本被刺身亡的特大新聞。
與他同行的還有政府官員霍朝宗,他受了刀傷,僥幸逃脫,人還躺在醫(yī)院病床上。
據(jù)說行刺者殺了山本總司令,刀鋒又刺向霍朝宗的心臟,被他舉臂一擋,傷了胳膊,傷口深可見骨。
自從日本領(lǐng)館被炸,全城都在緝捕那個犯人,日兵抓了許多江湖人,嚴刑拷問,都沒找到兇手,那人一陣風(fēng)一般殺進領(lǐng)館,又一陣風(fēng)似的殺了出來。
來去無蹤。
霍震燁細讀山本被刺的報道,知道大哥性命無礙,這才松一口氣,他知道這是大哥的計策,既能引出山本,又能摘清自己,就算日本方面懷疑,也拿不出證據(jù)。
畢竟霍先生的秘書,才剛死在行刺者槍下。
第103章
不宣
懷愫文
霍震燁扔下報紙趕去醫(yī)院。
大報小報的記者們把醫(yī)院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都等著霍朝宗醒來,希望能做個專訪報道。
政府派來的保鏢守著院門和霍朝宗的病房門,
這些記者根本就進不去,
只好在醫(yī)院門口碰碰運氣。
霍震燁也是霍家的名人,要說在上海灘的名氣,霍震燁比他哥哥還大些,
他剛一下車,就被人圍住了。
“霍先生此次會不會親自出手捉拿兇手?”一個記者擠到霍震燁的面前。
另一個記者手肘一撞把他擠開:“霍先生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兇手的線索?”
還有干脆問:“兇手是誰?與鋤奸團有沒有聯(lián)系!”
這些人源源不斷的涌上來,還真把霍震燁當成通靈神探了,好像只要他占個卦,就能知道兇手是誰。
霍震燁剛開始臉色還好,
聽見鋤奸團,看了一眼那個記者,
冷笑一聲,
這記者明顯把霍朝宗當成漢奸看,挖坑讓霍震燁跳,想做個大新聞。
保鏢伸開胳膊將記者攔在院外,霍震燁沖出重圍,
擠進醫(yī)院。
霍朝宗人已經(jīng)醒了,躺在病床上,
失血讓他的臉色略顯蒼白,
但他精神大振,看見弟弟來看他,還點點頭:“老七來了�!�
病房中還有一位霍震燁沒見過的生人,
霍朝宗介紹:“這是陳秘書,剛調(diào)到我身邊來。”
霍震燁一聽就明白,這位陳秘書不是自己人,是頂著何秘書的缺來監(jiān)視大哥的。
他又擺出花花公子的派頭:“陳秘書啊,給我買杯咖啡來,我是一看見報紙就趕過來了看大哥了,昨夜里沒睡,這會兒頭痛。”
霍朝宗似乎很疼愛這個弟弟似的,當著陳秘書的面臉上都露出縱容的神情,任由這個弟弟把秘書當成下人使。
陳秘書想,那位“英勇獻身”的何秘書在時,不知是不是也被這樣對待。陳秘書也是書生模樣,戴著眼鏡穿著西裝,他新來乍到,又有上面的授意,他得討好霍朝宗,讓霍朝宗將他當心腹,當然不急在這一時。
于是他點頭微笑退出病房,又把門給關(guān)上了。
他一出去,霍震燁就正色起來:“哥,你也太冒險了�!边@場戲要是唱不好,被山本逃脫或者識破,大哥就太危險了。
這是把自己置于險地,換山本一條命,山本是死了,可日本人死了一個總司令,怎么會不報復(fù)。
霍朝宗笑了笑,他神情中有幾分快意,但這幾分快意很快淡下去,他看了眼床邊柜子上的皮質(zhì)筆記本。
霍震燁在他的目光中把筆記本取過來,打開第一頁上寫著“士為知己者死”。
“這是占青的工作筆記�!被舫谙露Q心鏟除山本,但真正讓他不顧自身安危,冒險在日領(lǐng)館被炸當天就去見王瘋子的,是這本筆記。
霍震燁翻開兩頁就見這面寫的密密麻麻,前半本是工作記錄,后半本是生活記錄,他一個人全負責了。
何占青沒有在筆記本上留下任何一筆,不該寫的東西,他對意外早有準備。
陳秘書承接了他所有的工作筆記,想從這些筆記中找出一些蛛絲螞跡,但除了每一本的扉頁上都寫著“士為知己者死”之外,日積月累之間,竟無一件能抓得住霍朝宗的小辮子的事。
何秘書的筆記本,就算是原樣交到上面,滿篇也只有“忠誠”二字。
霍震燁手掌一闔,把筆記本放回床頭:“在他心中,大哥是知己�!�
兩人說話間,外面進來個女人,霍震燁扭頭一看,恭敬稱呼:“大嫂�!�
“七弟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