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戚同舟摸摸褲縫,忽然覺得這褲子也沒那么難看了,反而有種別樣的意義。
回到街口,司機已經(jīng)用推車卸了兩箱書下來。他們幫忙推著,行過坑坑洼洼的街道。
戚同舟看到了灰撲撲的水泥墻,墻頭插滿玻璃片,圍起兩棟教學樓般的六層建筑。門旁掛著褪色的招牌,豎排字印著機構(gòu)名稱,“希望之家兒童福利機構(gòu)”,是他們的目的地。
進門的一瞬間,戚同舟是呆住的。
在他眼里,這一扇黑色的柵欄門,隔絕出內(nèi)外絕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一進到院里戚同舟就明白為什么要擔心他的水鉆了——院子里自由活動的幾個小孩子一擁而上,大的十多歲,小的五六歲,鬧哄哄地纏著他們不放手。
陳文港不知什么時候還買了包水果糖,給游盈拿在手里,一拆開,很快分光了。
院長在辦公室簽了《捐贈接受確認書》,又把準備好的捐贈證書交給他們。
隨后工作人員帶他們以訪客身份到生活區(qū)域參觀了一圈。
在這里戚同舟意識到,原來剛剛那些能跑能跳的小孩算幸運的。
游盈在先,他跟在后,一進屋里就看到十來個嬰兒和搖籃。
房間環(huán)境談不上差,有空調(diào),有凈化器,然而還是壓抑,這些孩子有的躺在搖籃里,腦袋畸大,有的被工作人員抱著,口歪眼斜。留著口水的,手腳殘疾的……
躺著的幾乎沒有一個健全兒。
明亮的白熾燈下,工作人員給他們喂飯,喂藥,更換沾滿屎尿的尿片。
消毒水和各種氣味混合成一種凈化器也不能完全消除的味道。
戚同舟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腳下遲疑,撞到身后陳文港的胸膛上。
陳文港扶住了他:“沒事吧?”
戚同舟一窒,為自己感到丟臉。
其實他們沒有參觀很深,走馬觀花看了一下就要走了,以免打擾這里的正常生活。下樓的時候,戚同舟看到樓梯拐角藏了個小男孩。那個孩子八九歲,四肢健全,看起來能跑能跳。
戚同舟向他招了招手,想跟他打招呼。他暗暗疑惑這樣健康的孩子為什么沒人收養(yǎng),那孩子突然充滿敵意地沖他比了個中指,用口型說了句“滾出去”。
走出大門的時候,他竟有種重獲自由的感覺。
司機問了聲要不要送他們,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開走了金杯,留下三個學生沿街漫步。
陳文港在路邊窗口買了三支冰淇淋,一支的,一支巧克力的,一支奶油的。
他拿不了那么多,先把一支給了游盈,再從店員手里接過一支,給戚同舟。
戚同舟低頭抿了一口,嘴里嘗到巧克力冰涼的甜,三魂七魄才終于收回來。
似乎短短半小時重新定義了幸福的概念,能這樣在外面買冰淇淋吃讓他覺得歲月靜好。
陳文港似乎理解他的感受:“是不是嚇了一跳?”
“哎,不是不是。”戚同舟連忙否認,“其實我只是……一時沒回過味來。我知道,大多數(shù)棄嬰就是因為有病才被遺棄的,兒童醫(yī)院的重癥病房可能也就像這樣……是我大驚小怪�!�
陳文港沖他笑了笑。
戚同舟佩服他淡定,但不知道他處變不驚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這個階段。
普通人對畸形的病軀產(chǎn)生恐懼是本能反應,但見得多了自然就脫敏了。前世念生基金會的團隊就帶過很多大學生志愿者,這也是陳文港肯帶戚同舟來的原因。
戚同舟自覺表現(xiàn)差勁,想了想問陳文港:“你平時去做義工的是這間嗎?”
陳文港說:“不,在市內(nèi)的一家�!�
戚同舟請求:“下次能不能也帶我去?”
陳文港沒有拒絕:“我明天就正好有事要過去,你一起來吧�!�
*
翌日戚同舟果然跟他一起動身。
這次他記得換了輕便的衣服,帶了糖。
陳文港說的這家叫“愛心之家”的福利院,硬件設施看起來的確好些,但一樣接納了很多殘疾孩子。只是戚同舟做好了心理建設,沒再表現(xiàn)出失態(tài)的樣子。他把糖果給工作人員。
今天沒有參觀環(huán)節(jié),但路過一扇虛掩的門時,他還是透過門縫,看見一個兩三歲的女孩。
孩子坐在沙發(fā)上,沖他咯咯地笑,甜得要命,沒有一絲憂慮。
戚同舟看得都跟著高興起來:“文港,你看,她真可愛�!�
陳文港認識她,悄聲跟他科普:“她其實不是在笑……她是只能做出這一種表情�!�
戚同舟“啊”了一聲。
這孩子患的是一種罕見的神經(jīng)發(fā)育類疾病——天使綜合征。
永遠掛著天使一樣燦爛的笑,但那笑容沒有任何意義,僅僅是病態(tài)的面容而已。患兒的智商上限只有兩歲,她這輩子都不會和這個世界建立真正的情感連接。
不會記住照顧她的人,不能學會說話和思考,甚至不訓練就不能自己學會爬和走。
這個病是基因上的問題,目前沒有特效藥,也沒有被治愈的可能。
戚同舟胸口發(fā)滯,這次成了另一種堵法。
他呆愣愣地站在門外,喂飯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他們。
她顯然跟陳文港很熟了,因為尿不濕用完了要去找,請他幫忙照看一會兒。
頭頂監(jiān)控閃著紅光,戚同舟有點緊張地垂手站著,怕被人家拍到什么不當行為。
陳文港拿起勺子,自然而然地繼續(xù)給她喂輔食。她吃了兩口,又都吐了,他眼疾手快地用手接住,甩到垃圾桶里,扯了張紙巾,習以為常地擦擦手。
須臾間,戚同舟心底有什么他說不出的東西膨脹開來。
這間愛心之家的劉院長跟陳文港很熟,熱忱地在會客室接待他們。
不一會兒又來了個中年男人,自我介紹叫馬文,是某某希望基金會的負責人。
如果游盈在大概能認得,這是之前一起跟她們開會的那個絡腮胡子。
說是開會,他們沒有回避戚同舟,但也很專業(yè),不是特別好懂。他只能托著下巴看陳文港,聽他們講些什么ABA行為分析法,關鍵反應訓練,針對性干預方法,行為管理和行為治療……最后聽明白的是,劉院長她們想籌開一個公益性質(zhì)的特殊教育機構(gòu)。
基金會牽頭立項,已經(jīng)向政府申請了場地,目前還在招兵買馬。
戚同舟插嘴:“需要不少資金?”
粗獷的馬文沖著大學生笑:“錢當然永遠是問題。不過,人才更是稀缺資源。你們這些未來的社會棟梁,如果想來鍛煉一下,我們都是很歡迎的�!�
戚同舟客套地點頭應了。
不料馬文一拍陳文港的肩膀:“像這位,我們就已經(jīng)內(nèi)定了,聘書都已經(jīng)簽好了,以后將會是我們團隊的中流砥柱�!�
陳文港在他手下笑得靦腆,書卷氣太濃,襯得這位大胡子像個風吹日曬的水手。
戚同舟訝然,他問陳文港:“你以后打算專職從事這個?”
陳文港是這個打算,也沒什么好否認的。
劉院長以為小同學嫌這份工作起點低:“在NGO工作,一開始待遇雖然可能不會很高,但對年輕人來說是不一樣的鍛煉,也是一段獨特的人生體驗�!�
她說的大道理戚同舟當然知道。他驚訝的不是這個。
他的驚訝類似于突然發(fā)現(xiàn)陳文港是這么有自己想法的一個人。
而這份獨特被他意外撞見,他覺得竊喜。
*
晚上戚同舟在家吃飯,母親見他還神思不屬的,發(fā)笑:“想什么呢這么入迷?”
戚同舟連忙低頭扒飯:“沒什么,媽,你吃你的。”
其實他想著想著就跑題了,甚至已經(jīng)可恥地快進到這樣一個男媳婦父母會不會喜歡。他的父母寵溺幺兒,就算他青春期出柜,也很平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在這方面倒沒有阻礙。
反正想象不犯法,戚同舟在幻想中演練怎么向父母介紹陳文港和他的事業(yè)。
然而當他躊躇開口:“我有一個朋友……”
哥哥姐姐哄笑起來:“是,你有個朋友。”
戚同舟炸毛:“不是我自己!我是真的有一個朋友,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善良�!�
然而聽他講完,哥哥了然地說:“那應該是要從政吧。”
這反應讓戚同舟有點懵:“什么從政?從什么政?他可沒說有這個打算�!�
他哥哥嘆了口氣:“你自己不是說,他長期熱心公益事業(yè),還打算去NGO工作歷練�!�
戚同舟說:“對。”
姐姐問:“你還說,他想再讀個社會學碩士,研究某些社會課題?”
他點頭:“是這樣啊�!�
他看到長兄和長姐對視了一眼。
然后他哥哥笑道:“傻弟弟,這不就是在積累政治資本?尤其在慈善公益領域,只要能做出點亮眼的成績,長期關注和推動一些社會議題,十有八九都是想走這個捷徑�!�
戚同舟把目光投向父親,父親也認同:“咱們不確定人家將來想做什么,你們幾個別胡說。但如果準備走從政的路子,這個規(guī)劃的確很合適。我想這年輕人應該是個很聰明的人。”
越多聽一個字,戚同舟這顆心越沉,像一腔單相思還沒沸到頂點,突然就被釜底抽薪。
戚同舟只是反應慢半拍,但不傻。他已經(jīng)明白過來,家人比他精明,話是勸給他聽的。
不是從政不好,陳文港走這條路也可以很閃亮。然而國內(nèi)的風氣并不開放,如果他決定往上走,勢必向傳統(tǒng)妥協(xié),最多頂住壓力不結(jié)婚……其實連這點戚同舟都不敢強求。
更遑論期待他還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找個男人做終身伴侶。
戚同舟心中一涼,用膝蓋想也知道,還能有他什么份?
作者有話說:
福利院的情況我查了很多參考案例,防止誤解說明一下,文中不涉及虐待兒童,工作人員是正常做事的,硬件設施也正常,也提供了醫(yī)療資源,小戚被嚇著是因為對很多病痛不了解,所以他也會覺得自己反應丟人。帶來痛苦的是殘疾和疾病本身,不是因為福利院哈。
第28章
第28章
戚同舟一顆心七上八下,焦慮不安,仿佛已經(jīng)預見自己來日感情歷程上的凄風楚雨。
但他并不是故意要把這件事抖摟出去的。
具體經(jīng)過是戚同舟一個沒忍住,他實在介意陳文港是不是真的有從政打算,只能拐彎抹角地從鄭茂勛那里刺探。然而鄭茂勛其實沒比他知道更多:“你說他要去干什么?!”
戚同舟捂嘴不及。結(jié)果反倒是他泄了陳文港的底。
不過陳文港既然可以讓他知道,也不怕被別人知道,只不過不值得到處嚷嚷而已。
這點小事在鄭家也不算需要保守的秘密。
連鄭秉義都又叫陳文港去書房談了一回。
雖然最后證實是場烏龍,借這個機會,鄭秉義反勸陳文港考慮去政府謀職。
這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從上次挑明轉(zhuǎn)專業(yè)的事,鄭秉義就知道他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這了。
對陳文港這個孩子,既然鄭秉義算他半個養(yǎng)父兼半個上司——于私,總歸有感情在的,也希望他未來走得遠些;于公,政商不分家,如果他有野心將來走到競選參政那一步,既離不開鄭氏的支持,也不可能不反哺鄭氏,這可以是一個雙贏的局面。
然而話勸完了,陳文港反而堅持說:“義父,我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鄭秉義看到養(yǎng)子的表情,倒是冷靜了,知道他沒有這個權力欲。
果然利益驅(qū)使人腦熱,鄭秉義自哂,到這個年紀還不能免俗,聽風就是雨的。
他無奈地擺擺手,叫陳文港又出去了。
陳文港走到樓下時,看到兩個傭人在客廳里架著室內(nèi)梯,一個扶著,一個正要往上爬。
其中一個是阿梅,另一個他認出,是上次叫錯他的那個女孩子。
如今對方已經(jīng)干練很多,兩人一起向他打招呼:“文港少爺。”
他過去問:“你們這是要修頂燈?怎么不叫維修師傅來?”
阿梅嗐了一聲:“換個燈管的事,哪還用等師傅跑一趟?”
陳文港主動伸手:“那你們別爬了,讓我來吧�!�
“哎呀,不用的,這點小事,還需要讓你干?”
“沒關系,我個子高,我來方便。”
客廳的電路已經(jīng)切了,他吱呀一下便踩著梯子上去,阿梅把備用燈管遞給他。
陳文港用螺絲刀擰上燈罩,另外那女孩子很快跑去通電檢查,頂燈亮了。
這是家里工作人員都喜歡陳文港的一個原因:勤快,體貼,待人和氣。阿梅二人一邊收梯子,一邊跟陳文港嘁喳,說廚房的張姐老家寄來自己曬的果干,還專門給他留了不少。
正說得開心,有人從走廊那頭走過來。見到是牧清,笑聲立即打住了。
阿梅她們給陳文港使個眼色,意思是之后給他送,便沉默搬著梯子撤了。
氣氛攪局者沒有任何自覺,還是一身生人勿進的氣息。
陳文港給牧清讓開路,他卻也沒走過去。
意外地,他遲疑了一下,突然向陳文港道歉:“其實把你那件事說漏嘴,也有我的關系�!�
陳文港挑眉:“哪件?”
牧清頓了頓:“前幾天戚同舟跟我閑聊,無意間說起你以后的發(fā)展意向,我不知道你只告訴過他一個人,也就不知道舅舅他們還不清楚。所以也怪我多嘴,希望你別計較�!�
這話也是奇怪。
陳文港看他含糊其辭樣子,突然明白過來——
多不多嘴的無關緊要,他說的那點事也不算秘密,這是挑撥他對戚同舟信任。
可這沒有任何意義,在可預見的將來,陳文港無論去干什么,沒打算沾戚同舟半點便宜。
陳文港還是回了句:“沒關系�!彼皇怯悬c吃驚戚同舟和這位什么時候變得無話不談。
牧清漠然地看他跟自己擦身而過。
他余光瞥見陳文港走到門口,又遇到個傭人親切地跟他招呼:“文港少爺,要去哪啊?”
牧清扭頭就走。
*
鄭秉義跟陳文港談的還有另外一事。
陳文港父親的忌日臨近,鄭秉義讓他代自己祭奠。
這是件私事,陳文港本打算獨自前往。
不料大伯陳增也還記得日子。他提前兩天便給陳文港打了電話,叔侄約好見面時間。
當天兩人分別開車,在公墓的停車場碰頭。陳文港抱了一束白菊,陳增按民間習俗帶了冥紙和貢品。跟陳增一起下車的還有陳香鈴,手里提著一包點心,她沖陳文港文靜地笑。
陳增瞟了眼陳文港的雷克薩斯,夸說:“這車不錯,新買的?”
陳文港沒回答,接過他手里的食盒:“我?guī)湍帷!?br />
冥紙燒了,留下一地灰白,貢品和白菊都被擺在墓前。
公墓建在山腰,其實分成兩個園區(qū),遠遠的對面是達官顯貴長眠的地方。
鄭秉義曾想把殉職的下屬安排在那邊的高級墓園。但陳文港的父親在下葬他母親的時候,已經(jīng)提前買好了自己那塊,死者為大,尊重他的意愿,現(xiàn)在是夫妻兩人挨在一起。
陳增把酒澆在地上:“弟弟,你看文港,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咱們家的孩子也都健健康康,你沒什么可擔心的。這是香鈴,有機會我再帶光宗、耀祖來看你�!�
他眼圈倒是紅了,絮絮叨叨,講小時候的事。
陳家往上幾輩都是土生土長的漁民,皮膚被海風吹得粗糙黝黑,餐桌上最多的永遠是魚。陳增擦擦眼,說弟弟從小就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擺脫漁民的身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