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當它的足尖落到紀詢的身體時候,便是一刀長長的刀傷,或者一點深深的扎刺。
血液自紀詢的身體里滲出來,又被雨水沖刷,漸漸在他懸空的腳下,積出個血洼。
“我過去也見過很多優(yōu)秀的警察。”柳先生,“但是也有一部分警察,并沒有他們以為的那樣優(yōu)秀和堅定�!�
“說了我不是警察——”
“在人類的文明社會里,我們確實需要遵守國家法律要求,和約定俗成的道德規(guī)范。這是為了什么?”柳先生,“這是為了我們能夠生活在國家的文明中而不被當成異類�!�
“但在這艘船上,沒有任何必要�!�
“這艘船,是一艘快樂的船,是一艘放松的船,是一艘讓你遠離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國家文明的船�?纯催@里的所有人,臉上都戴著面具。為什么?這個面具,它遮住了你的臉,卻解下了控制住你的枷鎖。”
柳先生深深嘆氣。
“差不多了,告訴我位置吧。我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我只會說,這是我千方百計找到的。你,還是那個立了足夠大功勞的潔白無瑕的警察�!�
“你年輕,還有光明的未來。你冒著這天大的風險,深入虎穴,如果因公殉職,那么你的榮譽,你的未來,全都葬送在一張輕飄飄的打印機一天能打出一萬張來的烈士功勛簿上了。
“輕飄飄一張紙,孤零零一塊墓,這就是你要的未來嗎?你只要說一句,幾個字,你的未來,就截然不同�!�
“你……”紀詢開口了。
柳先生耐心聽著。
匕首停下了。
保鏢們的目的,并不是殺死紀詢。
“你真是……”紀詢笑道,“比我話還多啊。人老了,愛嘮叨?”
柳先生搖了搖頭。
他做個手勢,繼續(xù)。
于是,一捧辣椒面遞了上來。
保鏢笑道:“剛才用辣椒面灑我們老板?”
那紅刺刺的辣椒面,便被直接涂抹在紀詢的傷口上。
“呃——”
像是傷口里生出了火苗,火焰在他身上肆虐,紀詢感覺自己被投入了火中,他情不自禁地扭動起來,但是插入他鎖骨的鉤子,像是惡魔的爪鉤,更深的探入他的身體。
但是再劇烈的疼痛,在持續(xù)了一段的時間之后,也是會麻木的。
所以,當紀詢的痛感將要開始遲鈍的時候,他們拿來一盆水。
“不能感染了,感染可是要命的,給你消消毒�!�
這盆鹽水整個潑到了紀詢的身上。
這一瞬間所爆發(fā)出的刺激疼痛,讓紀詢大腦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啊啊——”
當紀詢在意識到自己在慘叫的時候,鹽水已經浸透了他的衣服,緊緊的貼在他的傷口上,給他持續(xù)不斷的刺激。
他艱難的想要收口,可是更新的東西被端上來了。
冰塊,還有噴火槍。
“廚房里有很多東西。”這次是阿邦,阿邦露出笑容,“都有妙用。你剛才拿著一根點燃的火柴,威脅我們,對不對?”
他開了噴火槍。
“不能讓你流血流死了�!�
火槍的火焰,靠近紀詢的槍傷。
紀詢猛地閉上眼睛。
他感覺皮肉在火焰中蜷縮起來,聞到肉被燒熟又燒焦的臭味。
就好像是,理智的弦,也在這時候被火焰熔斷了。
“啊——啊啊啊——”
“叫吧�!�
柳先生示意保鏢,將剛剛被紀詢丟出來冒充屏蔽器的擴音器拿過來。
“剛才不是有無窮無盡的話能說嗎?現(xiàn)在,開始慘叫,叫給你的同伴聽,讓他們知道,你,有多痛�!�
“啊啊啊啊啊——”
痛楚占據(jù)了所有理智,當理智已經消泯,人類只能通過最原始的叫喊方式將其宣泄出來。
擴音喇叭,忠實地將紀詢的慘叫,傳遍甲板上下。
凄冷的深海上,人類被虐待而發(fā)出的無助哀嚎傳了很遠很遠,那種痛楚,通過聲音,只能窺探一二,但這已足夠令人汗毛倒豎。
那么慘叫的人真正感受到的痛楚……
然而慘叫短暫到在所有人沒有預料的情況里戛然中止了,接著是很短很短的兩聲粗喘,而后紀詢的聲音響起來。
他強忍疼痛,咬字清晰,語速飛快,速戰(zhàn)速決:
“船上二樓的人都給我聽著,無論誰去敲門都絕對不要出來,會成為柳先生的人質!你們趕緊趁現(xiàn)在換個房間躲起來或者把衣柜推到門后阻攔,躲著,等警——”
擴音器被粗暴的奪走了,阿邦用力一腳踹在紀詢的腹部,紀詢整個人都在鐵鉤上晃蕩了一圈,他剛想伸手抓住鐵鉤,又被保鏢拽著,劈頭蓋臉拿鞭子砸了一通,但這些如同雨點降下來的疼痛,暫時沒有了傷害紀詢的力量。
紀詢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向二樓的所有人示警。
紀詢剛剛出來,不是為了吳老板。
不全是為了吳老板,曾經殺人的吳老板罪有應得,合該被法律審判,但是他或許不應該死在柳先生的私刑之下,死在柳先生對警察的威脅之中!
而除了吳老板以外,船上還有其他人。
還有老板,還有船員。
他們都是既吳老板之后,柳先生潛在的人質。如果他不救吳老板,吳老板死后,柳先生就要去找這些人來當新的人質!
他們也都不是好人,他們都在這個地方漠視了無辜的女人的死亡,甚至間接或直接導致這些無辜女人的死亡。
然后,他便能夠漠視他們作為人質,一個個被柳先生拿來當威脅他的工具再殺死嗎?
“你覺得你這樣說了,我就不會再上去搶人質嗎?”柳先生的臉,宛如冰冷漆黑的海水。
“是啊�!奔o詢艱難地露出一個笑臉,笑臉總能將人嘲諷,“你確實不會。因為你很謹慎,你害怕我的同伴埋伏你�!�
“你的同伴在甲板底下�!绷壬�。
“但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摸上來了。”紀詢,“這時候,如果你上去二樓抓人,你很有可能被隱藏在不知哪個角落的——我的同伴——埋伏,到時候,別說抓人了,恐怕連我,你都會遺失。這是你不能接受的風險,所以你不會�!�
“我是很重要的�!�
紀詢喘著氣。
他有點續(xù)不上氣來。
“這些在你答應放過吳老板也要誘我出來的時候,就想好了,所有這些,你我都心知肚明�!�
“我需要的是你�!绷壬p聲重復,“知道就好�!�
“看來你確實是一個充滿殉道者氣質的警察……但你應該見好就收。見好就收是個可貴的品格�!�
“保住底下的女人,差不多了。接下去盡可以看著我把其他人一個個拉出來殺掉。歹徒內訌,警方不應該拍手叫好嗎?你卻想做這世界的救世主�!�
“真是耀眼的光輝啊,甚至想要無差別普度整艘船。
“你覺得光輝一照,其中的罪人就會改邪歸正嗎?萬一罪惡的火苗越燒越烈,萬一我成功脫逃,東山再起,一艘新船,和許多老面孔。
“到時候,我還要感謝你——”
柳先生托起紀詢的下巴,他的手指沾了血。于是他將這血擦在紀詢臉上。
“替我這么周道的保全客戶。罪惡的未來,有你一份。像你這樣普度眾生的活菩薩,比我辦公室里的媽祖像,更能保佑我這艘船,舟航順濟,風定波平。那時你再上船,給你打折�!�
紀詢看著柳先生,張開嘴。
可是柳先生已經揮下胳膊,簡短,有力。
“知道你會說話,你滿肚子的道理,都說給大海聽吧。”
他轉向阿邦:
“把他放下來,再用鐵鏈綁起來,吊著,放入海里,給他同伴看�!�
第二八一章
紀詢沒有變,只是迷路了,需要有人把他帶回來。
船艙內安安靜靜。
一扇四四方方的窗戶之外,吊著一個破破爛爛的人,他衣服破碎,渾身都是傷口,皮肉翻綻,雨水混著鮮血,從那具顫抖的身軀一條條、一縷縷往下落,如果不是他勉強動了一下腦袋,這簡直像是副被窗框框起來的死亡之畫。
可正是因為他動了。
所以死亡之畫,變成了恐怖之畫。
這種經由被人折磨而成的慘景,光只遠遠觀望,便讓人感覺到自心底升起的戰(zhàn)栗。
保鏢們看著紀詢,老板們看著紀詢。
人群里,霍染因和孟負山也看著紀詢。
霍染因眼睜睜看著,紀詢自他眼前落下去,落入海中,對方遍體鱗傷的身體,一落入海水,便劇烈的晃動一下。
疼痛。
海水的鹽分,落在傷口上,一定如同群魚的撕咬。
沒有人看見,連霍染因自己也沒有注意,他衣服下的手臂冒出了細細的疙瘩,上面泛出過敏似的紅色,那是紀詢的痛苦在他身上最直觀的體現(xiàn)。
他忽地眨了一下眼。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的景象變了。
有些失真,變得粗糲。
模糊的粒子在霍染因的視線里晃動,是眼睛的問題嗎?他反復眨著眼,可是那斑駁細密的點狀物,依然無規(guī)律的在霍染因的視線里晃動。
霍染因抬手望了一眼,脫離了漆黑的窗外的景象,他仿佛在自己手上看見了那密密飛舞的細點。
干涸的,深暗的。
從紀詢身體里涌現(xiàn)出來的血點。
柳先生不會殺死紀詢。
他們都有這樣的判斷。
柳先生只會無休止的折磨紀詢,將紀詢折磨瘋,或者將旁觀的他們,折磨瘋。
霍染因再度看向窗外。
窗戶是囚籠,囚籠里吊鎖的人,被浸沒入海,再被吊起,再被浸沒,窒息和絕望就在這短短的喘息之間被無限拖長,而他的身體,還在不斷流淌出鮮血。
他的血要流盡。
要為他人流盡了。
手上的血點,開始往他的皮膚下鉆,他的手被染紅了,被紀詢的血染紅了。
柳先生是元兇,他是幫兇——
霍染因忽然自人群中離開。
孟負山無聲跟上。
他們先后來到甲板下的另外一側船艙。
霍染因推開窗戶低頭看海。
孟負山默不作聲地看著霍染因的行動,冷不丁說:“紀詢拖延出來的時間夠了嗎?你竟然現(xiàn)在就打算跳海救他�!�
“不然呢?”霍染因說,“紀詢在等我。”
“搞清楚,紀詢心甘情愿被折磨不是給你制造沖動機會的,風急浪高,你什么裝備都沒有,跳下去用什么把紀詢撈起來?用你的命嗎?”孟負山皺眉,“然后你讓被救的紀詢怎么辦?再頹廢自責三年出不來?”
霍染因回頭看著孟負山。
“紀詢在等我�!彼貜鸵槐�,“我不能去的太遲,否則他會抱怨�!�
“……紀詢給我們制造的,是沒有犧牲但能勝利的機會。”孟負山忍耐著和霍染因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我們上去,有機會�!�
“我想你說的上去是偷襲柳先生。我們確實有機會,但我們一旦上去,柳先生就沒有一定要留下紀詢的理由了——我們如果成功控制場面,皆大歡喜,萬一不成功,柳先生的人直接把纏鐵鏈的東西丟下海呢?”霍染因平平反問。
鐵鏈纏身。
墜重物下海。
那紀詢就十死無生了。
這件事情上,霍染因無法承受任何風險。
他重新凝視回海面:“我下去……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紀詢帶回來。而你,必須呆在這里,接應紀詢。隨后,耐心等待�!�
他的目光飛快在表上一觸,又回到海面。
“柳先生沒有多少時間了,警方很快就到。保證安全,耐心等待。保護人質不歸屬于你,也不歸屬于紀詢,它歸屬于警察——僅僅是我。”
霍染因回望孟負山:
“不要越俎代庖。”
“口氣真大。”孟負山冷笑,“好像只有你能跳下去,救得了紀詢�!�
“我是警察�!被羧疽蛘f。
“我也是�!�
“曾經是�!�
“曾經是——而這是紀詢欠我的�!泵县撋嚼淅涞�。
霍染因終于皺眉。
“你什么都不知道,卻想要掌控一切,未免過于自視甚高了吧。紀詢已經足夠自負了,而你的自負,比之紀詢更令人不爽。”孟負山毫不留情,“讓開,我去把人撈上來,人是我?guī)蟻淼�,也會由我�(guī)Щ貋怼!?br />
霍染因再次看向大海,而后他看向孟負山。
海浪如此洶涌,誰下去,誰就將直面死亡。
“為什么要和我爭?”霍染因問,“你不相信我能救回紀詢?”
“抱歉,我不是不相信你�!泵县撋剑拔沂侵幌嘈盼易约�。我會把紀詢救起來,我有必須要告訴他的事情。而你,留在這里,接應我們�!�
沒有第三句話,兩人同時拔槍,槍口指向彼此。
但是,只過了一秒鐘。
霍染因深吸一口氣:“撤槍。”
孟負山:“同時。”
一,二,三……
他們在心里默念三個數(shù),沒有人拖延,他們又同時放下了槍。
紀詢還在柳先生的手上,如果這時候他們鬧內訌,恐怕要讓柳先生笑掉大牙。
冷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