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佘萬霖鼻涕橫飛:“……從前我跟我族叔去外郡一個大戶家送貨,那天正好主人家得了一卷《妙善居士煮茶圖》,主人家高興,就請了大戲班,在他家的石舫上唱戲,請的也是當?shù)氐拇蟀嘧印?br />
小戲們對小東家的話大部分是聽不懂的,他們看到的東西本不多,就只能聽懂跟戲文有關的東西,如此佘萬霖就只講與戲有關的見聞。
可是依舊有東西聽不懂。
張永寶插話問:“小東家,什么是四房?”
佘萬霖極有耐心,認真作答:“石舫!不是四房,是石頭做的船摸樣的那么個東西�!�
張永春說:“瞎~瞎說,還石頭做的船模樣,那,那船能飄么,咱們也是打小跟船跟到大的,別的咱們不懂,船見過無數(shù),小東家騙人哩,就沒用見過石頭的船�!�
他是頭目,少年們就一片迎合,紛紛指責佘萬霖吹牛。
早幾天佘萬霖還會急眼,還會扯了老臭來做證明。
現(xiàn)在不會了,他就笑笑說:“沒見識了吧,那是人家大戶在院子里玩的花俏,誰說石頭船就得水上漂?人家那個不是水里當船使喚的,那是個大戲樓!”
少年們異口同聲:“啥?大戲樓?呸,騙人!”
老臭笑瞇瞇的過去,把碗懟到佘萬霖面前:“少吹幾句,趁熱喝了�!�
佘萬霖笑瞇瞇的接了碗,仰頭喝了一口吧嗒下嘴巴,甜的,可也不敢說,因為對面的孩子們,就是甜味的東西也是很少能吃到的。
他是不說了,可是這味兒還在。
等他喝完了放下碗,看到大家依舊是滿眼艷羨的看他。
小寶還說呢:“小東家,這水兒,甜吧!”
口水沒兜住,就真的流了下來,他又吸了回去。
佘萬霖強笑:“啊,你咋知道是甜的?”
小寶看白癡的眼光:“瞎,聞出來的,恁大的甜味兒呢。”
說完,他哀求的對佘萬霖說:“小東家,你這個碗底子,給我舔舔唄?”
佘萬霖臉唰就紅了,還有些窘迫又不好意思:“這,這碗底有啥好舔的?”
可他話說完,這碗已經(jīng)不在手里了。
張永寶抱著甜水碗對他大哥張永春慎重說:“師哥,你先來!”
咱戲班子是個有規(guī)矩的地方。
張永春慎重的接過,有些不好意思的謙讓,大家紛紛不敢,必要老大先舔
一口。
老臭看自己的小貴人看的二目圓睜,遮蓋不住的尷尬難受,就笑著過去:“哎呀,哎呀,一個破碗底子有啥好舔?他有些著涼,好過了病氣給你們!”
張永春迅速舔了一口碗底,把碗給了下一個才道:“沒事兒的叔!”
佘萬霖就伸出手,拍自己的腦門兒,這都叫什么事兒?
待老臭過去搶碗,那碗已經(jīng)洗凈了。
沒奈何,他只能拿著空碗嘆道:“得了,得了!這正是賺錢的時候,過了病氣,損了嗓子就壞事兒了,算了,造孽的,我那邊有些土糖,都給你們煮了發(fā)發(fā)汗去!哎呀,造孽呀……明兒都咳嗽起來,你們班主好上吊。”
他一臉憤恨抱怨的走了。
知道能喝糖水了,幾個小戲就低聲笑了起來。
正笑的歡,跟他們錯身的一艘老沙船就有人喊:“對面可是五福班的!對面可是五福班?”
少年們一躍而起,本來以為是點戲來了,誰想那沙船上站著的卻是幾個裹著兜襠布的船夫。
這不像是有錢兒看戲的�。�
張永春大喊:“老客好!我們就是五福班的,沒找錯,可有事兒?”
那沙船上便有一白發(fā)蒼蒼,滿身凸骨的老船夫說:“哎呀,可算找到了,問了一句,小哥兒,你們這船上,可是有個叫張永寶的?”
本擁擠在小伙伴里笑嘻嘻的張永寶一愣。
指指自己:“我?”
然后一眾小伙伴就指著他道:“對對對,沒找錯,張永寶,就是他��!”
第229章
沙船,乃是朝廷為了修建舊城墻,從各地征召的力役為了運輸方便,使大木鋪桐油布穿起來的簡陋的短途工具。
凡舉在三江兩岸看到長長木排上堆沙的船隊,不用問,這附近一定在大肆修建舊城,要么就建地方衙門分管的河道溝渠,跟船的一般就是附近鄉(xiāng)民,在出分內(nèi)的力役。
別的地方出這樣的苦役,一般是三年一輪,秋過之后朝廷衙門到各村各鎮(zhèn)征召,免費給國家出三月勞役,便是力役。
但金滇不是,越是接近金滇水岸的百姓就都知道,金滇是年役,是個男子成丁,都要年出三月力役,便是女子在家,也要不停織布,因為金滇地方有規(guī)矩,一般六口之家,年納布六丈,就是一匹半的數(shù)目。
金滇之稅,當屬大梁第一重。
三五如柴力役漢子,就站在沙船上呼喚張永寶,張永寶趴在船欄看了半響,才勉強認出,尋他之人竟是老家故人。
被父母賣出來,已經(jīng)五年沒有家鄉(xiāng)的消息,如此張永寶便趴在那邊哭了起來,問:“叔!伯!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其實他早就忘記這些人姓甚名誰了,但是那種苦寒,那些苦臉是不能忘的。
那邊的船在動,這邊戲船也動,又各自飄向兩個方向。
那年紀大的看來不及,便匆忙喊到:“娃,沒錯!是咱呢,啊哦是(土話)聽他們說上頭來了戲船,叫個五福班呢,咱一想這個名,知道么!你在這里呢!
狗娃兒!來不及了,叔跟你說,你娘沒了,不哭……都沒了幾年了還哭?跟你說!你爹把羊蛋也賣了,賣給金滇的大牙行,就是買你的那個蔡閑子,羊蛋在金滇皚城子了,你去看看羊蛋么,你兄弟可憐么,到地方了……”
這話說著,那船就飄的遠遠的去了。
一直到看不到影兒,張永寶才想起問來,就撕心裂肺的趴在欄上喊:“叔!不是說,賣了我,不賣羊蛋么?!叔�。�!”
他還要喊,卻被人摟著腰揪下來,未及反應臉上就是兩個巴掌。
班主張雙喜滿面憤怒的罵到:“死崽子!誰讓你這樣耗費嗓子,正是關鍵時候,明兒笛兒給我啞迷了,我把你送到蔡閑子那邊,多好,這不是兄弟團聚了!��?”
蔡閑子,活動在金滇附近專做人口買賣的人牙,他買賣做的大,又有后臺,基本這邊的人口買賣就是人家?guī)е窒聣艛嗟摹?br />
牙人由來已久,并隨著風土人情各有變體,像是如今燕京就是團頭總覽,也沒有區(qū)分種類,卻兩個買賣不接,一販賣牲口,主要這一行要會相牲口,也沒那功夫特學去。
再一個,團頭不做人口買賣,明說了,就嫌棄。
后由兵部陳大人牽頭,將燕京附近的團頭收編攬歸戶部,又給發(fā)了正身牌子,從此團頭這個身份算作是朝廷的人了,不是一般的差役,算作小吏。
就像百如意,人家是小頭目,每月拿著朝廷五斗米,兩貫五百錢,也算做是拿俸祿的人,且一般介紹好了買賣,團頭與朝廷均分抽成,京里戶部管著商戶的衙門,也只給團頭帶的人用印。
能形成這樣的規(guī)模,那是因為燕京是大梁的中心,整個國家的商業(yè)活動最后都往這邊集中,交易量大了,朝廷不好控制就得收編團頭。
可外地不是,外地養(yǎng)不起大量的團頭,也沒有那么多買賣需要他們的介紹。
各地依舊是牙人介紹作保。
這行當也有分工,像是米牙是米販子的介紹人,茶牙是茶葉販子的介紹人……這人牙子么,不言而喻了。
張永寶家鄉(xiāng)有句父母嚇唬孩子的話,你若不聽話,明兒就送你去蔡閑子家,讓他把你賣了。
那會子張永寶小,也害怕,可萬想不到有一天這話會成真。
他爹真的把他賣給蔡閑子了,其實也不算是蔡閑子,就是蔡閑子下面的一個人牙婆子,這婆子鎮(zhèn)上常呆著,有艱難的人家賣人,就都去尋她。
說來也巧,那婆子愛聽戲,又跟張雙喜關系好,那年買了還叫狗蛋的張永寶,看他看的端正,就跟張雙喜說,這孩子還沒有收拾利索,價格正便宜,不若你買了去。
從此張永寶就知道了,他值二斗米,三貫錢,一買一賣那婆子賺了他家三貫。
張永寶還有個弟弟叫做羊蛋,他倆是雙胞胎。
至于他爹娘,那也不是歪人,就是沒多大本事的苦人,貧寒到了極致,自然就賣兒賣女,也不圖錢,就是想讓娃們活著。
他家兄弟四個,那年天災賣了三。
張永寶一村就賣了二十來個孩子,唯一去了好地方的就是狗蛋,他入了梨園,正式拜了師傅改名張永寶,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唱戲是個好去處,不太受罪。
又因為他,小小的村子里人就都知道了,三江上有艘戲船叫做五福班,他村的狗蛋就在那里學戲,后來改名張永寶,將來定是個名角兒。
如此走出來的同村人,凡舉見到戲班,都會問問是不是五福班。
今兒這事兒,還真是湊巧了,人家隨便問的,不成想這還真遇到了五福班。
佘萬霖就站在一邊看到小寶挨打,也沒上去攔著。
張永寶知道闖了禍,也不敢捂臉,就生受著。
張雙喜又打了他好幾巴掌,沒打臉,打的脊背。
臭叔說,管了一時也管不了一世,要想世上少些苦孩子,就多學本事,好跟他祖宗爺般,入朝握權(quán),也不求他多大的本事,就求他一生做事多想想這些孩子,也不敢懈怠了。
其實,佘萬霖早就不敢懈怠了。
唱戲的幾大劫,又是十幾歲的小男孩倒倉的關鍵時候,弄不好長的再端正,沒了嗓子人就廢了。
張雙喜看這些孩子的嗓兒,比看他的命還要緊,他可不能容這孩崽子這樣嘶喊。
打完了張永寶他心里也不舒服,想說點什么吧,到底一掐腰走了。
等他走了,周圍的孩子才一擁而上安慰。
佘萬霖就聽小寶捂著臉嘀咕:“不是說只賣我一個么……不是說只賣我一個么?”
他不忍聽,便悄悄的回了艙,一頭栽在床上不動了。
好半天才聽臭叔在一邊,用帶笑的語氣說:“這就受不了了?”
佘萬霖翻身對墻躺。
老臭又笑。
“……你是好命,會投胎,遇到本事的爹娘,撐天的阿爺,從前我是不認命的,那會子也苦,就總想著,啊,我咋是這家的孩子呢……”
他忽然不說話了,好半天才自我奚落道:“可你就是這家的孩子,這哪兒講理去?沒地兒講理去,攤上了。”
這日無人點戲,五福班的船便舍了小碼頭,交了過路錢兒繼續(xù)往金滇走。
從上船到這兒,也就這幾百里,卻基本十里一個坎兒,不停再交各色費用,好在張班主尋了新買賣,這船上人高低是能吃的起飽飯了,還是一日兩頓。
對于耽誤了行程的平家叔侄,人家班主也說了,不然您換條船?
老臭起初也有這個意思,一打聽卻是不成了。
人家金滇的規(guī)矩是,你怎么進去的怎么出去,五福班這幫子人帶著他們?nèi)虢鸬�,明日出去,船上沒了他們叔侄,這是要吃掛落的。
這算是綁在一起松不開了,虧得老臭與佘萬霖不急,便是著急也不能失了仁義連累了人家戲班,如此便混著吧。
又一夜過去,轉(zhuǎn)日清早,船終于行到金滇酈城府一個叫樹凹鎮(zhèn)的地方。
這戲班子吃飯,一般吃慣熟飯,他們早年就跑碼頭來過這地方,每次來,這里有戶姓田的財主家,都要在龍王廟請戲。
說是給龍王爺看,其實就是想花個小錢熱鬧熱鬧。
且這方圓十里的百姓,想享受些熱鬧,也就活個田財主了。
張雙喜說那姓田的財主是個善人,所以每次來他都要拜訪,問上一聲可請戲。
五福班就是那種小錢能請到的戲班子,他們有船,就敢接江岸邊的短場戲。
像是那種百十人的大班子,人家只在郡府的大戲樓唱,而那體面人家要請,一般是要出路費,要么包船去請的,請了來最少也要唱三天。
對了,還有一種戲班,佘萬霖家就養(yǎng)著一個,也沒有多少人,上下亂七八糟比五福班多一倍吧,就養(yǎng)在后園子角。
恍惚聽說人也是從小買的,買了來卻不拜師,是跟教習學,只給主家唱,唯一的好處是壞了嗓子也不怕,送到莊子里找個活計重新學,回頭再買一個好的。
反正,家里輕易不賣人。
主人家若想聽,也不是請戲,就是喚了人來伺候戲。
除卻戲班子,他家還有說書的,雜耍的,甚至,還有陪他摔跤的,騎馬的……如今想來也不可恥,大梁燕京,勛貴云集,能養(yǎng)的起戲班的人家,其實還是少數(shù)。
樹凹請不起大戲班,只能請得起五福班這樣的,五福班也沒什么值錢的門簾臺帳,也跑慣了,那搭臺的手藝便練出來了,半日搭臺一日唱,兩日就能滿足一個鄉(xiāng)里。
佘萬霖如今最佩服,就是這種戲班子了,翻來覆去就那幾本,偏能在三江混,不若京里還有慶豐,好戲班子想扎根那是什么功夫本事。
五福班就總算下了船,上了岸。
張班主提了茶餅,去拜會那姓田的財主家,人家愿意花十五貫,請一本熱鬧的《八仙過海》。
老實話,這幾日江上買賣賺的比這個多,還不費勁兒。
然而這長久買賣,張班主死活是不能丟的。
這人去沒一個時辰就把事兒定了,今次用的人多,老皮老靴都得去忙活。
如此佘萬霖與老臭便受命看船,又送這幫子人上岸。
“哎呀,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這人一走吧,還挺不習慣了�!�
老臭嘆息一聲,看看坐驢車被人接走的戲班子,話語里充滿了寂寥感。
佘萬霖看他:“叔,那不是沒走遠呢?您要想,就跟去唄。”
老臭翻翻眼皮,腳下一跺也上了岸,又回頭看著有些震驚的佘萬霖道:“好大侄兒,咱屋里東西也不多了,這邊往前十五里有鎮(zhèn),我去給咱添置些東西,不然明日他們回來,這船一開,想吃好穿好,更難了,前面盤查的緊,哎……破地方。”
他也不喜歡這里。
人說完便走,還用了些功夫,只幾個呼吸佘萬霖便看不到他了。
這就把自己剩下了?
佘萬霖難以置信的看看遠處,再看看身后這條空船。打出生起,便是被劫出來,他都沒一個人呆過。
寂寞也沒多久,便有黑壓壓一群人遠遠的來了,先把他嚇了一跳,等著那群人到了眼,各色目光投來,他就有些窘迫了。
這就是一群來看熱鬧的村民,雖不知道一艘靠岸的破戲船有啥好看,然而他們就是扶老攜幼來江岸看。
最過分還有幾個嬸子,抱著木盆來這邊,邊看他的熱鬧,邊洗衣裳。
有幾十口子人到了近前,熱熱鬧鬧的來,也不打攪,就江岸站定說說笑笑,指指點點。
佘萬霖受不住這種指點,只能躲回艙里就窗縫往外瞧。
他也是頭回看到金滇百姓,怎么說呢,跟那些弄劃子做買賣的不同,那種富,這種貧!
窮到什么地步,從前慶豐外來的乞丐穿的衣裳,如今他們就套著,也別跟老臭比,老臭從前是乞丐里的王爺,他身上的東西都是家里叔叔伯伯不穿的,就舍給他了,他就是臟。
如今想,卻是故意的。
前些日子,佘萬霖興許會因為這種貧窮而震驚,現(xiàn)在不會了,各地都有窮人,一般一戶人家,頂多見客的當家人有身不錯見人的衣裳。
其實人活精氣神,衣衫襤褸,衣不遮體,鶉衣百結(jié)之類也沒啥,主要一入金滇,這里的百姓面有絕望,眼有死氣。
投錯胎,落錯土,金滇從上到下衙門只做一件正事,就是給百姓添麻煩。
倒是像請戲的田財主家,他們才是撐起一方水土的立柱,鄉(xiāng)里有糾紛,有為難,有過不去的坎兒,這里的百姓輕易也不驚衙差,都在本地找一信得過的君子,內(nèi)部解決了。
所以說,譚守義可恨呢。
金滇這個地方對于佘萬霖來說,從前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節(jié)禮,有金滇臘肉,金滇菜干,金滇竹器,還有金滇細布……每次最少三大車。
阿娘說過,也都不值什么錢,合起來每次不超五十貫。
可金滇往它處送的節(jié)禮,就很值錢了,萬里昭昭送猛獸的,江水長長運送賞石玉器的。
好像是去年吧,大皇子家擺酒,小花叔待他耍子,當時廳堂正中擺了個一人高的玉石山子。
那山子雕的精致,山山水水,重重疊疊,奇峰凸起,青松巍峨,寶塔古寺,靠上一輪晨曦旭日,就是簡單的《旭日東升》。
難得是大又奇巧,也是佘萬霖見到除卻皇宮外,最大的,最漂亮的一塊玉石山子了。
那會子,他就想起小時候聽的完璧歸趙,里面說起和氏璧,說那和氏璧如何好,如何美,如何價值連城,可偏偏楚人卞要找王獻玉,王不信,斷其雙足……直至遇文王昭雪。
當時他還小,便氣憤說,楚人卞是個傻子,君王不信,直接自己刨開呀?
童言童語幼稚的阿爺笑,笑完帶他去家里的庫房,尋了一塊不大的玉石送到宮內(nèi)專做玉石首飾的匠人處,尋兩個積年的開玉匠人,用一種綁了獸筋的弓子粘了金剛砂,一點一點的研磨。
那玉石不大,用工足十五日,方在皮上裂一縫隙得見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