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不然咋辦呢?人家到了燕京就接了三個比我高的小子來享福,好么,福氣沒看到,轉(zhuǎn)眼走了年巴日子,我就得拖著人家兒子熬燈油,這又是得掌家又是替他擔(dān)心。
哎,人都是賤骨頭,咱們那宅門出來的,也是眼小沒見過世間多少好,就給點(diǎn)好聽的,一輩子就賣給人家了。
托如今常侯爺?shù)母叨鞔蟾�,我家那個手里有點(diǎn)兒積蓄,有靠山也不怕人家欺負(fù)咱,這不,就在燕京北門口子開了一家車馬大點(diǎn),做鏢局子歇腳買賣……”
秦瑞娘好不容易得見故人,便越說越起勁兒,她都不知道說這些的時候,自己的語氣表情有多么的神采飛揚(yáng)。
七茜兒就笑著聽,間歇還給她添水潤喉。
打開話匣子的秦瑞娘繼續(xù)道:“……如今家里家外,那~都是聽我的!他虧欠了我,就什么都由著我,我算看明白了,長出氣兒的日子就是苦寒,那是活人呢。
憋悶在從前的院子里,您知道的,那是做鬼呢!都是一輩子,干嘛不長出氣的過活啊,您說是吧?”
七茜兒點(diǎn)頭:“是這個理兒�!�
秦瑞娘伸出手給七茜兒看:“甭看如今我就是個大車店的掌柜娘子,可我老爺也有末流校尉官身,京里市面上也有些尊重,您看我這打扮寒酸,可我這手是不沾水的。
您也知道,別的不成,盤個小賬目我還是可以的,好歹從前我自己的院子我也一直管著,我家那討厭鬼就說,萬想不到幾斤豆餅還換了個金菩薩回來,就給他美死了。”
七茜兒聽到這里也笑了起來:“那我值點(diǎn)兒錢,我是我家老祖宗拿十貫錢并一些糧食換回來的�!�
她這樣說,倒把秦瑞娘嚇一跳,她利落的放下杯子,看看左右,再探頭帳子門口看看,松了一口氣回來道:“您怎么什么也說?”
七茜兒無所謂的笑:“怎么不能說,我哪里來的,怎么被賣的,家里都知道,我有今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并不用看著誰的眼色活。”
秦瑞娘都聽愣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才半是佩服,半是遲疑道:“從前也看不出七小姐竟有這樣的本事呢,也是,在那院子里,除了那千刀萬剮的老瘟婆,旁人就連個大響動都不敢有的�!�
說到這里,她看著沒寫名字那牌位道:“這位姑娘其實(shí)是姓曹的,叫個寶妮,聽說是前朝罪臣之后,當(dāng)日霍云瑞說過,說她家里親戚造反了,就滿門都被關(guān)了起來,又因她生的貌美,嗨,就上頭人看上了。
期間也不知道倒了幾手,哼,那霍老爺是個撿哈喇子吃的,便非跟那時候的主子索要……”
七茜兒聞言驚訝:“你知道她?”
秦瑞娘笑笑:“知道啊,好歹我也做過霍家大奶奶不是。您說說,咋就想不開?人都死了,知道她是誰有什么用?我是能給她報仇,還是能給她預(yù)備棺木?還是她有福氣呦,跟您家老夫人埋一起了,不然哪有這個香燭吃。
要我說,就是低一時也不是一輩子不翻身了,遇到難處多開闊心胸,先得活著才有出路。這位倒好,抬進(jìn)來第一晚,咋還沒咋呢,直接就拿剪子貫了喉嚨,就給霍老爺氣的,讓人丟后山喂野獸去,我吖,我那會子覺著她可憐,就讓他們悄悄埋了,不然,我不能知道香樟樹下這兩座墳頭兒的事兒�!�
怪不得呢,七茜兒想了半天才輕笑道:“你要不說,我還以為是老墳頭呢,若你這樣講,也不過是十來年墳,哧,又哪里是姨姨,分明是個姐姐。”
秦瑞娘笑笑:“留在十七八,可不是一輩子姐姐了。”
帳篷內(nèi)安靜下來,小半天兒,七茜兒才看著牌位問:“你不會好端端的來尋我,可是有事兒?”
秦瑞娘臉上頓時有些澀意,半天兒才說:“確實(shí)有事兒來求您的�!�
七茜兒扭臉對她笑笑:“說吧,是銀錢不寬裕,還是有旁的難處?”
秦瑞娘搖頭又點(diǎn)頭,羅嗦完才苦笑說:“嗨,也不是跟您借錢兒,其實(shí)是,您還記的我那孩兒吧,麒哥兒。”
七茜兒記的呢,便點(diǎn)點(diǎn)頭道:“怎么不記的�!�
說起來,這個霍家長孫若排輩分,算是自己侄兒。
秦瑞娘無奈嘆息,當(dāng)初那些哀傷已經(jīng)被時間治愈,可她還是要難受的:“我的哥兒沒了后,大爺就找了個箱子給他安置在祠堂外面了……”
說到這里,她忽笑了起來道:“從前我悄悄去過祠堂,卻都被看管起來了,想是……與您有關(guān)系吧,還有山上那鹽井�!�
七茜兒笑笑,坦蕩的點(diǎn)點(diǎn)頭:“對!我做的�!�
說完,這倆女人便報了仇,解了恨般的齊齊笑了起來,秦瑞娘最后夸贊道:“姑奶奶是胭脂堆兒里的英雄,反我就不敢,我悄悄來,其實(shí)是我家那個殺千刀的不在,家里熬不住了,我就想悄悄進(jìn)去弄點(diǎn)東西換銀子花用,誰想到竟是被朝廷接手了,就給我嚇的�!�
她拍著心口,瘦小無助的樣子仿若從前。
七茜兒想了想問:“那,那么難?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秦瑞娘眼神忽就亮了,她特驕傲道:“嗨!大災(zāi)大難咱都過來了,死人堆兒里都爬出來了,還有什么可為難的?您不知道,那時候我都有了,大著肚子,家里還有三個鄉(xiāng)下來,門~都不敢出的老實(shí)孩子,咋辦?要么一起難死,要么你就得想法子,得吃飯啊,得過下去��!
后來一咬牙,我就大著肚子直接跑到殺千刀的老軍營,尋了那些兵爺我就跟他們說,好歹我是家眷,如今是一家四口半,要么餓死,要么您們行行好,就伸手拉巴一下�!�
七茜兒聽的目瞪口呆,真的,上輩子憑著她那個沒出息樣兒,差人家秦瑞娘百倍去了。
她訥訥問:“我記得你從前說話大聲點(diǎn)子,都怕嚇到自己�!�
秦瑞娘聞言,卻拍拍自己的腿無所謂的笑說:“有經(jīng)歷了,又托生一回,我不是早瘋過了么,也不差那一回!后來人家老軍營的軍爺仗義,就把運(yùn)送牲口糞的活計(jì)給了我們家�!�
她看著自己的手笑說:“那時候多難啊,男人前面死活不知,每天各種消息都說他死了!后兒才知道,其實(shí)是沒了一條腿,他自己舍不下我們娘母幾個,也在熬。
我家里沒牲口車,就娘四個一人背一個筐子,天不亮就去馬場,來回要背十多次牲口糞到化糞場,勞累一天人家給我們四十文,這就餓不死了~!
我那丫頭就路上生的,小名叫個臭妹兒,她人落了地,我就撕下一塊裙布裹吧裹吧,放到糞筐里就背回家了,我是一日月子沒過,硬是帶著他們熬過這一年的……現(xiàn)在多好啊,我知足的,仿若一生的苦~都丟到這幾年了�!�
七茜兒吸氣,心里佩服,就伸出手拉住秦瑞娘道:“我就住在泉后街的親衛(wèi)巷,你去了打聽我,一問誰也知道,往后無事了,你莫想那么多,直接就來跑親戚了,對了,您夫家姓什么?”
秦瑞娘笑:“老東西姓韓,叫石鵬,如今在左路軍做個末流的馬官兒�!�
七茜兒認(rèn)真點(diǎn)頭:“好,那我知道了,往后逢年過節(jié)~咱就把節(jié)禮走起來……”說到這里,她想了想問:“你看咱倆東拉西扯的,韓嫂子你說了一大堆兒,到底找我啥事兒啊?”
秦瑞娘失笑:“嗨!看我這腦子,都瘋壞了,真的,瘋壞了!就我前窩那崽兒,麒哥兒!你跟他也不遠(yuǎn),他也得喊你姑不是么。我這不是給遷了墳么,遺骨也找到義莊安放了,只等過些年我跟老東西走了,才能讓他哥哥們送我們回老家去安葬……”
她搓搓手對七茜兒笑道:“就,就我想討您的便宜唄!不瞞您,我崽崽死的冤屈,我怕他心有怨恨走了歪路,跟著不好的學(xué),好成了惡鬼……
我打聽了,您家供養(yǎng)著青雀庵呢,這一年寄存靈位的錢兒,得有三十貫,我老大都還沒娶上媳婦兒呢,現(xiàn)在姑娘多金貴啊,尤其燕京姑娘,總得照顧活著的吧,您說是不是?反正我們是拿不起寄牌位錢兒的,就想隨您的好路子,也送去青雀庵消消厭氣,您看,成么?”
這有什么,七茜兒痛快點(diǎn)頭:“成,你去抱來吧,明兒我讓尼師們帶回去�!�
秦瑞娘一聽高興極了,她站起來往外走,走沒幾步卻想起一事,回頭認(rèn)真的對七茜兒道:“瞧我這腦子,他姑姑,我在燕京城里,�?吹侥憬阄迦啬��!�
七茜兒詫異極了:“她,她沒死�。俊�
秦瑞娘一瞪眼:“啥話,惡人自有惡人的報應(yīng),可咱是好人��!就憑啥去死?”
第165章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天氣,不冷不熱,衣衫干燥。
昨日太忙,霍五蓉本想在家睡個好覺,不想大早上,便聽見窗外有人喚她:“霍九郎,九郎……”
真真下陰咒索命一般的喊法。
實(shí)在無奈,霍五蓉只得起了,蓬頭垢面絲毫不講究的推開窗子,對外便罵了起來:“追魂呢么?你家長輩教的實(shí)在好!你南中會館離了我會死么?”
門外喊話的伙計(jì)嚇一跳,霍五蓉不知羞,反倒他羞澀起來了。
又想起柜上的事兒,他又訕笑的撓撓后腦勺道:“霍團(tuán)頭贖罪,實(shí)在是慌張了,就失了禮數(shù),您甭跟小的較勁兒,小的就是廚下幫襯的土坷垃,您一拍小的就碎了……”
霍五蓉?zé)┧@樣,便咬牙切齒罵道:“你是給孤老□□的茶壺么?話多的要割舌頭了,說你娘的正事兒!”
這位吐吐舌頭,這才正色道:“勞煩九郎跑一次,實(shí)在是緊急的事兒,有南中六十多個游學(xué)的先生明兒就到,又有大娘娘五月里過壽這事兒,咱南中百戲的爺們馬上也要到了,實(shí)在人太多,家里放不下,咱們掌柜的意思,這事就得您出頭了……”
霍五蓉有些煩躁的一撥拉頭發(fā),有些氣悶的關(guān)窗進(jìn)屋,到底換了衣裳,邁著男人的步伐與那伙計(jì)去了。
燕京城四十六坊市,南來北往,閑人乞丐,寺廟河道,飲食雜賣,藝人匠作,各種會社,□□,錦體,蹴鞠,斗寶,普渡,清音……真龍下榻,天下中心,呼啦啦你來我去,人多了便有了民間的規(guī)矩,有了社團(tuán),有了團(tuán)頭兒。
歷朝歷代,團(tuán)頭兒這行當(dāng)本跟行老的作用是一樣的,都做各色行當(dāng)頭兒之用,最老的時候,團(tuán)頭只平衡管理泥水瓦匠,裁縫修裱的力工瑣事。
可大梁朝來了,改朝換代當(dāng)口,本該做主的行頭卻躲了,這時,燕京城里便出了一個有擔(dān)當(dāng),叫做姚春風(fēng)的老團(tuán)頭。
這位老先生了不得,他家早以前本是管著燕京城內(nèi)大小陰陽先生的團(tuán)頭,到了他爹那一代起就開始團(tuán)結(jié)各街巷的神婆,卜卦等玄門陰陽,劃了地盤,定了行價,規(guī)范了偏門,開始德高望重起來。
等到了姚春風(fēng)這一代,就是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管著偏門營生,一輩子靠著腳頭的勤快,心性的靈氣兒,也是不墜父風(fēng),有些威望。
然,誰也沒想到,呼啦啦老天爺一頓大石頭砸下來,改天換地新帝登基,大梁朝來了。
也就在這個當(dāng)口,兵荒馬亂,天災(zāi)人禍,那有點(diǎn)辦法的各業(yè)行頭便沒有擰成一股繩,紛紛外逃了。
倒是從前走偏門的這些小團(tuán)頭們,在姚春風(fēng)的帶領(lǐng)下,他們開始隱秘的幫襯起街坊來了。
那會子都不敢出門,家里沒有糧食斷頓了,想典當(dāng)東西找小團(tuán)頭兒。家里出了急癥病人,找團(tuán)頭兒。家里死了人,想出城掩埋,找團(tuán)頭兒……
那城看上去是死的,可團(tuán)頭們提著腦袋,就如一根根線,在姚春風(fēng)的帶領(lǐng)下,把燕京盤的還有些人氣,漸漸復(fù)蘇。
到戰(zhàn)爭平,規(guī)矩起,律令又是律令,燕京各行,各社,各會,早就對團(tuán)頭們心里感激,信重拜服。
至于早以前的那些所謂行老,行頭,就丟在一邊兒了。
用你的時候你不在,收會錢的時候,你們回來了?那就不好意思了,如今燕京四面八方,有水有油,團(tuán)頭的買賣,那是人家姚老的山頭。
總而言之一句話,有大善行大德行的人便是你不想上位,事兒做到那兒了,大家伙兒就信任你。
那既有大團(tuán)頭兒,就有小團(tuán)頭兒。
永安元年尾,姚老開了大梁朝第一回
香堂,這一年他收了九個干兒子,而霍五蓉就在這當(dāng)中,雖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個姑娘了,可還是按照老規(guī)矩,喜歡喊她九郎。
北坊霍九郎,那是燕京掛了號的人物。
身穿褐色短衣,腳踏牛筋底快靴,頭戴方巾,腰掛酒葫蘆,還有一塊被盤的油亮,不過巴掌大的刻雙魚的竹牌子,這便是團(tuán)頭打扮。
霍五蓉便是女子,也這樣打扮。
她跟著南中會館的大伙計(jì)一溜兒往外走,穿街走巷間,這兩人難免就會遇到那肩挑手提的各色販子,霍五蓉人緣好,街坊看她也親切,便誰都愛跟她說兩句。
如此這速度一準(zhǔn)兒就快不了了,只把那活計(jì)急的直跺腳。
五蓉嘴甜,從不讓人主動跟她打招呼,她總先開口,遇到肩挑賣菜的她便會笑瞇瞇的喊人:“呦,老宋叔進(jìn)城了?家里可都好?去歲給你介紹的止咳的成藥,可管了用處?”
賣菜老宋看到五蓉就高興,立刻放下?lián)訜崆檎泻簦骸斑@不是九郎么?哎,有用,有用!虧九郎的情面,去了生藥鋪,我只提了是你讓去的,三十文一劑的通肺散,人坐堂先生讓十八文給拿的,就收了個本金,家里都是感激的很呢,你嬸子還說,回頭收了秋,一準(zhǔn)兒給九郎打一壺好酒吃,哎?九郎攬大買賣去呢?”
團(tuán)頭行規(guī),凡舉肩挑手提者,頂風(fēng)冒雪微薄利潤,不得探手下水過油錢。
五蓉腰上那個酒葫蘆就是給他們預(yù)備的,若真心感謝,團(tuán)頭一年可受小販三兩三酒。
五蓉不接發(fā)財?shù)脑挘麄冑嶅X,賺一千貫對外都是糊口。
就只與這老人見禮,夸贊人家菜好:“呦,您這菜瓜兒可真是不錯,瞧這秧頭兒,是天不亮摘的吧?可都這會兒了,早該賣出去了,您咋還晃悠呢?”
賣菜老宋一喜,立刻抱怨說:“九郎您這話說的,到季節(jié)了,誰家菜瓜都一樣,就屬這會子菜瓜好,我今兒又入城晚了,得原樣兒背回去了�!�
說完眼巴巴看著霍五蓉,人家霍五蓉聽了就笑,伸手從筐子里抱了個最小的瓜兒,沒法子,團(tuán)頭兒不白給消息,這是規(guī)矩。
抱著小瓜兒,霍五蓉扭身對街角招呼了一聲,那街邊便跑來一個閑漢,霍五蓉取下腰下竹牌遞給他,吩咐這位道:“蛐蛐,我昨兒路過之西巷子那邊,我看有報喪的,那孝子賢孫就排了半街兒,他家穿長袍的,有厚實(shí)的半膘肉,如今正用人支鍋呢,你們趕緊去攬個營生,捎帶掛著老宋叔一道去,就說我說的,老宋家菜色新鮮,人也踏實(shí),就給他家放三天瓜兒支鍋用�!�
這位一聽便高興,也不用老宋擔(dān)擔(dān)兒了,就招呼一堆閑人,帶著老宋就去之西巷子打雜賺錢兒去了。
戰(zhàn)亂結(jié)束沒幾年,街巷街坊都是單門單戶,誰家也沒有全喚親戚,一旦辦事兒,東西好買,可幫忙的人不好找,也不敢隨便找。
若是打著團(tuán)頭兒旗號去的,這就是德行保證,保證這些人手腳勤快,老實(shí)誠懇,至于老宋這菜,買誰的不是買,捎帶送出去的人情。
團(tuán)頭就是這種四面消息,八面玲瓏的人,也是底層人離不開的撐腰人,
可是霍五蓉如何成了這燕京團(tuán)頭兒里的九郎呢。
這事兒又得從那一晚開始說了。
前事兒不提,只說這做人的性子,真就注定了下半輩子的走向。
那一晚王氏打發(fā)了三個庶女出來找吃的,七茜兒上輩子懦弱,不但給人家找了吃食,翻身還讓人把她賣了都不敢反抗。
五蓉,六寧就不一樣,人家跑出來就不預(yù)備回去了,又趕巧一陣天降隕石,這三丫頭便被迫分開,上輩子就一輩子誰也沒找到誰。
五蓉那會子是往燕京跑的,她是個姑娘,路上怕出事兒,就死人身上剝了衣裳,扮成男人往里走。
那會子多難啊,前面攻城殺人,皇帝老子都死了。
燕京城里是亂七八糟,逃荒的,趁機(jī)搶劫的,這孩子跟七茜兒一樣,沒吃過飽飯,又瘦又小的就在城外搖晃,都快晃蕩的餓死了,那燕京城里的街巷就開始因腐尸鬧瘟。
成天的死人,四處亂成那個樣兒,怎么辦呢?就總得有人把這些尸首合并了,弄出城焚燒了吧。
那官老爺家的有人管,無依無靠的百姓呢?靠誰?最后只能靠姚春風(fēng)帶著一桿子大小團(tuán)頭兒,拉著七八個獨(dú)輪子車,挨門挨戶背尸去。
也就是在那一天,霍五蓉餓的都要吃自己了,卻總算看到燕京城里出來了大活人,她跌跌撞撞趕過去,本想討吃些東西,恰巧就有車輪陷入深坑,她便混入其中,開始跟著姚春風(fēng)做燕京背尸人。
比起活下去,背尸不可怕的。
只是這背,可是沒人給錢的,就管一頓飯,還是姚春風(fēng)倒貼的。
尸體是必須要收拾的,不收拾這些,剩下的活人怎么提起心勁兒重新開始?
所以姚春風(fēng)成了大團(tuán)頭,德行在那兒呢,事兒也做到那兒了。
跟著姚春風(fēng)混的那時候,其實(shí)也有上百的團(tuán)頭兒,為何后來霍五蓉混出來了?
這就要提及另外一件事了,戰(zhàn)爭當(dāng)中,往往老人先死,繼而孩童,接著便是婦孺。
并且,死在亂世當(dāng)中的婦孺,猶如在那逃荒路上的河岸邊一樣,通常死的極凄慘,連做人最后的尊嚴(yán)都是沒有的。
如今那些男人都逃的找不到了,又有何人去收斂這些女尸?
進(jìn)了背尸隊(duì)兒,也不過十多天的功夫,霍五蓉靠著誠實(shí)本分,已經(jīng)得到了大家伙的承認(rèn),輪到最艱難背女尸這當(dāng)口,眾位團(tuán)頭就有點(diǎn)不想去了。
沒辦法,團(tuán)頭兒都在街面混著,那些死了的是街坊里慣熟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本來人就死的的慘烈,好歹給穿件衣裳吧?
可誰去呢?
這一晚,霍五蓉一咬牙便進(jìn)了姚老的屋子,也不知道怎么商議的,那之后起,燕京城里死狀慘烈的女子,身是霍五蓉洗的,衣是霍五蓉穿的,入土是霍五蓉抱下地的……
這忙忙活活三個月去了,天下安定,陛下總算登基,眾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姚老開了香堂收了九個干兒子,霍五蓉行九,自那時候起,江湖人稱霍九郎。
而霍九郎就如旁個團(tuán)頭兒般,她是正式受了官府,還有民間報恩人敲鑼打鼓,上門親送的義士牌匾人。
這就是團(tuán)頭基礎(chǔ),厚的誰也無法撼動她。
而今這牌子就掛在霍五蓉家的正堂之上,她有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多塊。
開完香堂口子,姚老出錢給兒子們在街里買了宅子,置辦了家業(yè),又收攏了行頭的地盤,本想熱熱鬧鬧干一番事業(yè)。
誰能想到,便是你積德了,也有那缺德的來損你的道行。
隨著大量外逃燕京百姓回歸,霍九郎的麻煩到底來了,當(dāng)日那些團(tuán)頭不想背女尸,其實(shí)也有這個考慮,有些東西是不能粘的。
那死了閨女的苦主,不止一家想把閨女的牌位訛到九郎的身上,他們說的話也是十分體面的。
給你足夠的嫁妝,也不讓你幫我們養(yǎng)老,就只當(dāng)多走一門親戚,你既看了她的身又葬了她,這就是緣分,你就把牌位娶回去吧……你說這事兒憋氣不憋氣!
可,娘家回不去,枉死的魂魄,又沒有婆家,總得有香火吃吧?
若霍五蓉真是個男子,這輩子就只能跟幾十個牌位活了,恩,反正娶媳婦是不要想了。
待折騰的人多了,姚老只得再開一回香堂,當(dāng)著四十六坊市的各家團(tuán)頭,主事,行主,苦主,里長,還有衙門口子的證人,揭穿了霍五蓉的身份。
原來九郎是女娘。
從此,這燕京城里便來去多了一位女團(tuán)頭,更沒有半個人敢站出來指摘她說,你是個女子,如何敢出來做團(tuán)頭?
她的德行積的太厚,是必須上燕京城府志的。
事實(shí)上也上了,還大書特書,成了個傳奇。
從此這女團(tuán)頭開始混街坊,她能進(jìn)后宅,團(tuán)頭的營生就比誰都做的好,攬的買賣也不與別的哥哥沖突,人緣也是最好。
當(dāng)然,嫁人……便不要想了,誰敢娶呀。
四十六坊誰家掌柜見了都要當(dāng)做男人請茶的女子,能混進(jìn)百戲妓樓子坐圍席,收團(tuán)頭錢的女子,能混在街邊蹲著與閑漢吹牛打屁,高興了還小賭幾把的女子……
可,嫁不嫁人對霍五蓉來說,其實(shí)真不重要,她為了一口飯,為了活下去,成了背尸人,然而人生一躍,她忽發(fā)現(xiàn),被尊重了。
為這份尊重,霍五蓉不預(yù)備嫁人了,她只當(dāng)自己是霍九郎。
卻說那霍九郎一溜煙兒跟著那活計(jì)去了南中會館。
只是他們剛剛跑到街邊的時候,忽然便從街面攔過一輛馬車。
霍九郎一愣,呆呆的看著雙馬鎏金馬器,看輪子上都敲著金釘,她咽咽吐沫,抱著菜瓜翻身想躲。
不想那車?yán)飬s傳來一聲質(zhì)問:“我說五蓉,你把我丟了,你就沒哭過么?”
這話說完,五蓉腦袋頂便開始電閃雷鳴。
七茜兒揭開車簾,探出腦袋死死盯著五姐,她心里委屈了兩輩子,忍不住,就埋怨道:“你就不想我?”
霍五蓉手里的菜瓜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的,她嘴巴抽著,好半天才笑著掉淚說:“想啊……逢年過節(jié),一人吃飯~三雙碗筷,我就想……我真有錢兒了,可有啥用處呢?就我一人了��!
若你倆還在,我就給你們抬三十三擔(dān)嫁妝,尋坊市最肥膘的掌柜,讓你們吃穿不愁……”
陳大勝聞言在一邊撇嘴,心道,老子哪兒比不得大肚子掌柜了?
這是什么大姨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