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然,七茜兒進行了拐彎抹角的抵抗,她是瘋了找三個比自己大的嫂子給自己添堵。
她早就想好了,這泉后莊最后面,還有一排靠山的好宅子頗為不錯,就把那幾個送過去混作一堆吧!
讓她們總是說那些自己做不到的話,好么,你們?nèi)迥甓疾换貋硪淮�,回來就是一堆道理,指指點點,好像他們男人官大多了不起似的。
有本事你們接老太太走啊,到最后還不是自己伺候。
恩,倒也談不上仇怨,就是堂妯娌之間的磕絆,大家都不在一起的,也沒啥感情……
四處勘驗著,這祖孫就到了巷子口,七茜兒鬼鬼祟祟,見左右無人,就從懷里拽出一卷宣紙,趴在地上分條。
可她卻不知道,就在這宅子的隔壁屋頂上,一趴一跪著倆人。
蘇白鯉咬著果子,對邊上截了脈,跪著的師弟說:“師弟�。磕阏f這老太太跟這小媳婦兒,成日子鬼鬼祟祟滿莊子浪蕩,你說她倆到底想干啥?”
成先生咬牙切齒的威脅:“蘇白鯉!來人了�。∧憬忾_我……”
蘇白鯉不屑的回頭:“不!”
成先生氣的不成,看到遠處慢慢進巷子口人馬,他就忍怒調(diào)氣沖脈,面子比身體重要,最后他一口鮮血噴出,咕嚕嚕就從屋頂滾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會摔一下重的,誰知道卻摔進了蘇白鯉的懷里。
蘇白鯉滿面憐惜的看著自己艷唇帶血的師弟,她肝顫,表情卻極其慎重的對成先生說:“師弟!你~受傷了!來!別怕!師姐給你療傷去!”
說完就抱著成先生進了房……
七茜兒并不知道自己跟老太太的鬼祟行為,已被人看的個徹徹底底。
她刷好面糊,鋪上宣紙條子,拿起毛筆就得意的在那紙條上寫了幾個大字。
大梁御前親衛(wèi)所,長刀衛(wèi)所,六品指揮經(jīng)歷陳大勝官……
“你?在寫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開口,心中劇烈震動,就嚇的七茜兒猛的回身,等看到來人,她手一抖,半碗墨就從手里脫出了。
陳臭頭!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陳大勝遠遠的就看到自己阿奶,跟個戴副巾的纖瘦的小丫頭,一起悄咪咪的不知道在干啥。
這邊躲躲,那邊趴趴,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反正,陳大勝沒見過阿奶這般姿態(tài),看上去就像個在玩躲貓的小孩兒一樣。
他困惑極了。
帶路的孟萬全本想過去喊,可是陳大勝卻阻止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看那兩人有趣,自己心中就松快。
鬼使神差的,他就慢慢的,小步小步的湊過來了。
這十多天,小花兒無數(shù)次在他耳邊嘮叨,二哥,你家那個母夜叉!二哥,你家那個兇婆娘!二哥,你家那只母狐貍……所以?自己到底是娶的是人還是妖怪?
為這一面,義弟常連芳帶著他進了燕京的香水堂(洗澡堂)子,在燕京十二天,每兩天他都要花一個時辰泡在香水堂子里。
可憐陳大勝,大寒冬野地里埋伏一夜沒啥鳥事,卻一連在香水堂熱暈過去兩次。
四個大漢按住他上下搓皮搓肉,好不容易折騰完,還得泡香湯。
實實在在的香湯,大秋天出得門子,身邊還能引好幾只蜂蟲兒那種。
為了使得自己二哥不被那只女妖精唬住,常連芳出了牛力氣,給自己老實二哥催親衛(wèi)所匠作間,趕緊給人趕制衣冠甲胄,跟皇爺訛戰(zhàn)馬,他忙的不亦樂乎,搞得他兩個哥哥,還有親爹一頭扎入醋缸泡的□□。
陳大勝他們步兵出身,頂了天坐過大車,又在這十天內(nèi),被常連芳加緊訓(xùn)練,從顫顫巍巍抱著馬頭不放手,到現(xiàn)在的快馬加鞭披風(fēng)飄飛。
今兒的陳大勝,腰下挎的是親衛(wèi)腰刀,背后背的是金緙絲墜血玉環(huán)配五彩絲穗袋子,袋里裹著的自然是叱咤三軍的斷魂長刀。
他頭戴無翅墨色烏紗冠,身穿錦織黑底虎嘯繡紋袍。腰圍金涂銀帶,下墜親衛(wèi)銅牌,銀魚,銀火鐮,敲花牛皮腰包,腳蹬小牛皮底兒皂靴。
最最可怕的是,嚇掉一地下巴的是,
六品經(jīng)歷陳大人,他還有著一張令滿親衛(wèi)所,皇爺,常家滿門,皇宮寶殿半屋太監(jiān)都震驚不已的臉。
誰也想不到,滿面塵埃撫去,那下面竟是一張?zhí)鸸夏槪瑳]錯,陳大勝生就一張先天就十分甜的樣兒,也就是民間說的娃娃相。
他圓臉,俊眉,鹿眼兒上挑,不高不低的鼻梁兒,不厚不薄一張嘴,靠右邊的嘴角先天就向上勾,未語他三分笑,開口就十分甜,那是相當(dāng)招人歡喜的面相。
只可惜了,人家是老卒長刀,端起來……更沒眼看了,還是甜。
皇爺愁的不成,最后還是常連芳想了辦法,說是讓他二哥帶一張兇煞面具,有可能,也許能,大概的挽救下長刀所的形象。
就這么定了!
面具趕制當(dāng)中。
人家這張臉,又因為要見皇爺?shù)木壒�,早被曾安榜帶著,被郭謙帶著,被常伯爺帶著……成天里,真真又是脂膏又香脂,總而言之這十幾天,七把老刀被人從頭到腳照顧到了,現(xiàn)下就腳趾甲蓋兒,都沒有富裕的邊兒。
整個人過去,那就是七根梨花香飄去,人過有梨果香,那誰見了都要吸吸鼻子。
七茜兒滿鼻子噴香,她自然知道陳大勝什么模樣,可是這樣的陳大勝,她是沒見過的。
對方眼神亮閃閃的,十分甜的看著她。
陳大勝覺著自己的表現(xiàn)還算不錯的,然而對于七茜兒來說,這就是個牌位變成了大活人的新鮮過程。
她膽怯,肝顫,嚇的手里的墨碗都掉了。
陳大勝機靈,一彎腰就托住了墨碗。
然而,誰也沒想到,那七茜兒手里還拿著一支毛筆呢。
如此以來,六品經(jīng)歷,皇爺心愛的老刀陳大人的臉上,就被毛筆濃濃的自下巴照顧到了額頭。
他站直了,笑著把墨碗遞給七茜兒問:“你在做什么?”
七茜兒呆愣愣的回答:“給咱娃占屋子呢!”
“咱娃?”
“恩,他叫安兒,眼睛像你,圓圓的,也愛笑,只可惜,你沒見過他�!�
陳大勝的心啊,一下子就開了彩虹,掛在心尖尖上,整個人都甜的冒了蜜。
他說:“早晚能見到的�!�
七茜兒就點點頭,很肯定的說:“是,三年后�!�
陳大勝心情好極了,他就指著大門上的字問:“我認識個陳�!�
七茜兒點點頭:“恩,下面有大勝,陳大勝!”
陳大勝吸吸鼻子:“那,那我?guī)湍惆�!我會寫了�!?br />
七茜兒看著那道墨痕兒,眨巴下眼睛她也笑了,說:“好��!”
第32章
墨是濃的,陳大勝用盡全力握著手里的毛筆,胳膊卻是顫抖著的。
他對著那門上的字就怎么也寫不下去。
邵商郊外,穿著狐裘的老爺抱著暖手爐,對他們笑瞇瞇的說:“咱們家,幾代人修橋鋪路,出去打聽打聽,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善人!我這也是可憐你們,大冷天離鄉(xiāng)背井的來我們邵商,咱們要的人不多,按了手印就能上山干活,賺了錢兒,也能養(yǎng)活老小在我們邵商扎根了……”
他們給老善人虔誠磕頭,排著隊在那張紙上按下了手印,就想著怎么好好給主家賣力氣,換得銀錢糧食,好回家把日子過起來。
可,一根繩子串一串,他們卻都被五花大綁的帶走了。
那天的天,是那么高。
那天的地,也是那么寬,卻一條屬于他們的道兒都沒有。
他的阿奶牽著丁香,就哭著在后面呼喚,兒一聲孫一聲……
看陳大勝手抖的不成,七茜兒就說:“我,我?guī)湍惆��!?br />
說完,她伸出手把握住他的手,在那大門上描了一遍陳,又寫了兩個字。
大勝!
“會寫了啊……”七茜兒看著那字,吸吸鼻子,都會寫了啊。
“我……我的,我的,孫?”
有人在身后,顫顫抖抖的喊著人。
陳大勝回頭看向阿奶。
阿奶這么老了啊,頭發(fā)都白了啊,他想撩袍跪下,卻被老太太一把握住就往家里帶。
沒有人說話,一起默默的就跟著,看那老人帶著孫子回家。
這一路,老太太特別安靜,沒有哭,沒有顫抖,她只是死死的,用盡全力,緊握著自己丟了的東西,她身上生生割裂走的肉,可總回來一塊了。
到了屋里,她就松開手,想摸陳大勝的腦袋。
可是陳大勝長高了,她要踮著腳尖才能夠到。
七茜兒站在門口,看著這熟悉的一幕。
從前老太太每看到一次孫,就要做的一模一樣的事情。
陳大勝緩緩跪下,老太太慢慢摘去他的盔頭,他的頭網(wǎng),拆開他的頭發(fā),脫去他的外袍,夾襖,里衣,最后是靴子。
穿著兜襠布的陳大勝跪在當(dāng)?shù)�,老太太就認真的在孫兒腦袋上,一點一點的,不放過任何地方的摸了起來。
腦袋是好好的,脖子是好好的,肩膀是好好的,有些刀疤鞭痕,沒,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都好了,以后都好了。
老太太摸著那些疤吸著氣,依舊沒有哭。
后背是好好的,腿是好好的,每一塊皮肉老太太都要細細的摸索過去,一直到她數(shù)清楚孫孫腳趾頭,手指頭都是全的,她才抬起頭笑著說:“好,全乎了,你娘生你啥樣,我孫,我孫,就是,就是……啥樣�!�
陳大勝緩緩伸出手,摟住了奶奶的腰,他沒有娘了,只有阿奶了。
熟悉的味道沖入鼻翼,阿奶摸索著他的腦袋說:“我孫,以前可害怕?莫怕啊,阿奶不是一直在么,一直跟著,一直跟著,就離你們不遠……”
陳大勝無言的點頭,卻想起在新兵營,他們五花大綁的跪在當(dāng)?shù)兀炭纸^望以為立刻就會死了的時候,那削的尖尖的木柵欄上,忽然!攀爬上來一個老太太,她的十個指頭都是血,也不知道怎么上來的,她就趴在那邊笑著嘶喊,她嘶喊著:
“我兒�。�!娘在這兒呢……別怕�。∥覍O��!奶在呢,我不走!哪兒都不去!你們莫怕……我在哪!娘在那……”
從此,新兵營外就多了一個帶著小孫女替人縫補的老太太。
千里萬里,她再沒離開過,哪怕是千軍萬馬從水岸踏過,她帶著孫女趴在沼澤里躲避追兵,那雙眼都無懼的看著前面。
哪怕是一地尸骸,她就領(lǐng)著雙眼裹著布的孫女,一邊唱著家鄉(xiāng)小調(diào),一邊從戰(zhàn)場上走過……
旁人打仗總是說前面的事情,他們老霍家,只要停歇,就會站在高處往后看,他們不管走多遠,都不會怕,他們知道,娘在,奶在……她幾千里萬里的跟著,一直跟到了這里……
木桶清脆的墜在井下水面,轆轤發(fā)出人間的吱扭扭的聲兒。
七套親衛(wèi)服飾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東屋的炕頭,陳大勝坐在炕上,穿著老太太給他尋的新衣裳。
老太太跟孫孫細細碎碎的嘮叨就從屋子里傳了出來。
“……我不難過,你看我都沒有哭,要說難受,你大伯沒了那會兒,奶是真難受,可沒多久他們跟我說啊,你二伯,你爹也去了,我就想啊!挺,挺好!兄弟三還有你爺總在一起了,他們幾個有把子傻力氣,就啥也不怕了,一家人在一起不挨欺負,是吧!”
“恩,還有臭狗哥他們�!�
“……對!都去了�!�
七茜兒一手提著一個滿桶水,從窗臺下?lián)Q了霍老家管事衣裳的呆瓜們邊上過,余清官就趕緊站起來,有些羞澀的說:“小,小嫂子,我來吧�!�
七茜兒有點別扭的倒退,強笑著搖搖頭,她提著桶進屋,把水單手提桶就倒進了鍋里,接著又出去打水。
她一趟一趟的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能讓自己忙活起來心里才松快些。
陳大勝加上外面這六個,還有一個叫羊蛋的,對!后來再加上安兒,老太太,十個牌位就是她供奉的一生。
初一十五,清明鬼節(jié),她還要年年送寒衣過去。
孤零零幾十年,世上只有她一人獨活,這些人都早早的去了。
他們初到邊關(guān)三年,先后都在那邊扎了根,還有這個叫余清官的,他還把老家的老娘,媳婦兒,還有孩子們也接過去了。
那時候的他們一定覺著,好日子從此開始了吧?
可惜好日子沒多久,外敵開始徐徐侵入,他們那上峰還不會用人,就拆了他們用。
三年,陳大勝在左梁關(guān)沒了六個兄弟,便開始二十年的獨自堅守。
而他們新成的家,也都各自散去。
陳大勝怕沒人供奉他們,就做了靈位讓人帶回慶豐城泉前街家里,請她幫著祭祀。
二十多年,這幾人的后人陸續(xù)長大,沒有父親幫襯,母親又死的死,改嫁的改嫁,陳大勝就給他們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女。
陳大勝一人俸祿分成八份,要養(yǎng)活別人的孩子,便捉襟見肘的連累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兒。
誰不說他仁義,誰不說他忠誠。
可家里的她呢?她跟安兒就拿著鄙薄的,從喬氏手里摳出來的零碎煎熬日子。
那時候她多恨他啊。
后來她老了,卻慢慢想明白了,干嘛想靠著個誰啊,你自己不是人么?你自己沒有手么?
她為什么要一天天的等著這個人呢?要是早醒悟了,靠著自己掙扎出去,她的安兒也不會……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不爭氣!
緩緩呼出一口氣,一生過不去的坎兒,其實早就都煙消云散了……上輩子,她就想明白了,如今就是別扭了。
“嫂子,水燒開了�!�
管四兒低頭看看鐵鍋內(nèi)翻起的水花,又愕然的看看七茜兒,這小嫂子好大的臂力,來回提了兩大鍋水,熏的堂屋都不能進,害的他們都躲到東屋窗戶下面了。
七茜兒低頭看那咕嘟咕嘟的一鍋沸水,又抬頭看著這孩子,就笑了,四十年離子之傷若大夢一場,看在你們雙眼含光活蹦亂跳的份上,我!就再不與你們計較了。
這次我要不把你們的日子調(diào)理好了,我就白活這一回!
這次,我不把你們收拾的一個個獨擋一面,我也白活了。
管了你們四十年陰間的日子,陽間這一遭我過不好,就對不住老天爺了!!
想到這里,七茜兒就對著東屋就喊了一嗓子:“陳,陳臭頭,你出來!”
坐在炕上吃著點心,跟奶奶閑聊的陳大勝一愣。
他的名字從未被這樣的人,還是女人,用這樣的,理直氣壯的方式喊出來。
想到這是媳婦,他真是又激動,又有點那個啥的,怪害羞的。
老太太聽七茜兒不客氣了,便笑了,一伸手她給了自己傻愣愣的孫兒一巴掌道:“趕緊出去!沒聽到啊,你媳婦喊你呢!”
陳大勝咽下點心,還傻乎乎的對阿奶笑,說:“哎!知道了�!闭f完,他一伸手便把桌子上的點心隔窗送了出去。
余清官冒半頭,自然的接了過去,跟窗根下面的人分吃了。
老太太無言的捶捶胸口,哎呦~這個敗家子兒��!她的點心啊,那是皇帝老爺給的點心啊……可誰讓她孫喜歡呢,那,那你們,就吃吧,吃吧!
吃干凈就省心了��!
陳大勝套好簇新的老布鞋,掀著門簾子來到堂屋。
他的眼力看不出女人的美丑,也沒有接受過這種教育,反正吧,他就覺著握著自己手寫名字的這個女人,她,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也是一切女人都不能比的。
他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如何開始,便站在那邊手足無措。
可七茜兒心里是跟他是半熟的,看他出來,就帶著他開了西屋鎖,進了西屋,又從腰下取了四五把鑰匙,挑出一個銅亮的扭開最大的紅木柜,從里面摸索出一個小荷包。
陳大勝跟著,就覺著媳婦兒出出進進的這套動作,咋就那么?恩?他也說不出來,就很厲害的感覺。
荷包倒著,幾塊亮閃的碎銀被抖落手心,七茜兒慣熟的上下顛顛,陳大勝就又看醉了。
真好看啊,真了不起啊,他娘到死手里一文錢兒都沒握過,阿奶手可緊了,誰也甭想從她手里挖出錢來。
自己媳婦咋恁厲害呢,這才幾天就有這么一大把錢了,這是咋從阿奶手里弄出來的呢?
陳大勝眼睛亮晶晶的看著,笑的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