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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我呢?我就白白地被她陷害了?等到明天輪船靠了碼頭,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下船去,我怎么辦?”

    金性堅從衣兜里掏出那只玻璃瓶,放在了地上,低頭說道:“你去把他的罪名洗刷干凈,我保證不讓他殺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們暫且休戰(zhàn),如何?”

    青蟲在玻璃瓶里拼命地點(diǎn)頭——她還沒有摸清金性堅的身份,憑著直覺也感覺不出,不過,他身上有股奇異的力量,她確實(shí)是怕他。

    蓮玄看金性堅說兩句話就要喘,便不忍心駁他,只問:“怎么洗刷?”

    金性堅答道:“她的事情,你不必管�!�

    金性堅把小青放了出來,然后自己回了頭等艙,繼續(xù)高臥去了。

    小青不敢閑著,午夜時分,甲板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唯獨(dú)她要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走進(jìn)那個安放女尸的禁區(qū)里,一層一層地解開女尸身上的帆布。等到把那外層帆布和里層的袋子都移開了,那具木頭木腦的女尸露了出來——真是木頭木腦的一個木頭人,是小青施了妖術(shù)在上面,才讓它在眾人眼中顯出了女尸的樣子。這種假象不會持久,因?yàn)樘M(fèi)她的力氣。

    扛著這一具木頭人,她悄悄地也溜回船艙里去了。

    一夜過后,天空竟然放了晴。

    天氣既好,輪船又馬上要到上海,船上旅客精神振奮,醒得也就格外早些。金性堅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走廊里忽然響起一聲尖叫,一聲過后,接二連三又有幾聲,吵得他拉起毯子,蒙住了腦袋。

    與此同時,走廊里站著的人,都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精神。

    因?yàn)樗麄兛匆娮呃缺M頭的屋子開了門,一個垂著及肩長發(fā)的摩登小姐走了出來。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這位小姐,本應(yīng)該是被層層帆布包裹著放置在甲板上的!

    而摩登小姐若無其事地鎖了房門,要往外走。旁邊一個男子顫顫地開了口:“您是……陳小姐吧?”

    陳小姐一點(diǎn)頭:“是我�!�

    男子的聲音更顫了:“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陳小姐將眉毛動了一動,似乎是有了一點(diǎn)怒容:“你才死了。我身體不舒服,在屋子里躺了兩天而已,你憑什么說我死了?”

    說完這話,她邁步就走。

    半個小時之后,甲板上擠滿了人——他們自覺著都不是精神病患者,可那“女尸”此刻確實(shí)是正坐在餐廳里喝咖啡,而甲板上也確實(shí)沒了那一小塊用沙袋隔離出來的“禁區(qū)”。

    仿佛船上從來沒有出過命案。

    被看成是殺人兇手的大個子男人也站在了甲板上曬太陽——難道他不是被水手捆起來的嗎?他是什么時候被釋放的?

    船長和大副等人聞訊趕來,看著眼前情景,怔怔地不能解釋,并且也感覺自己要瘋。

    下午時分,輪船到達(dá)了上海的十六鋪碼頭。

    蓮玄提著兩只大皮箱,跟著金性堅下輪船走棧橋。出了碼頭之后,金性堅叫來兩輛黃包車,輕車熟路,直奔了東亞飯店。

    他在東亞飯店開了兩間房間,蓮玄這些天吃盡了苦頭,如今坐在那柔軟的大床上,就舒服得簡直起不來:“我是沒力氣再動了,你要休息,請到隔壁去吧!”

    金性堅照例是不理他,坐在窗前的沙發(fā)椅上打電話。

    蓮玄躺了下去,靜靜聽著,等到金性堅把電話掛斷了,他才問道:“姓莫的是什么人?你叫他過來干什么?”

    金性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聾了一樣。

    蓮玄也習(xí)慣了,并不氣惱,而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位莫先生趕了過來,卻是讓他一挺身坐了起來。

    莫先生居然也是個妖精!

    莫先生見了金性堅,畢恭畢敬地很老實(shí),金性堅見了他,先問道:“你和陸天嬌小姐,在上海生活得還好嗎?”

    莫先生像是有點(diǎn)不好意思,紅著臉笑了笑:“挺好的,多謝金先生當(dāng)初幫忙�!�

    金性堅把一樣小東西放在了桌上:“現(xiàn)在,我也請你幫個忙。”

    小東西是一張存折,存折上面又放了一只印章,莫先生看了,不明所以。

    而金性堅又說道:“我想請你代我去一趟匯豐銀行,用我的印章,把這張折子上的錢都取出來�!�

    莫先生走上前來,拿了存折打開一看:“喲,這么大的數(shù)目……”

    他顯出彷徨的樣子來:“我一個人取這么多的錢,是不是不大合適?要不然,您再派個人跟著我同去吧!”

    金性堅一擺手:“我既然委托了你,就是信得過你。你現(xiàn)在就去,我急等著用錢。”

    莫先生答應(yīng)一聲,急急地轉(zhuǎn)身就走。待他走了,蓮玄起身湊了過來:“你是怎么回事?左一個妖精右一個妖精的,你什么時候又回你的妖精窩里了?”

    金性堅答道:“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不要多露面為好。那只貘倒是個老實(shí)的,可以相信。等錢到了手,我們?nèi)ヌ撕贾�。我記得我在杭州住過許久,也許在那里,我能找到我的東西�!�

    “你活該!你的東西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嗎?為什么這么重要的東西都能隨手亂丟?現(xiàn)在好了,搞得焦頭爛額,如果實(shí)在找不全,都不知道后果如何!日子越來越近了,到時候真湊不齊的話,我看你怎么辦?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年紀(jì)都活到哪里去了,八成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我活到現(xiàn)在,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亂丟過,而你……”

    金性堅由著他長篇大論,好容易抓到了他換氣的空檔,金性堅把裝著青蟲的玻璃藥瓶往桌子上一放:“你的話很有道理,但我沒有精神奉陪,不如請這位小姐代表我,和你好好地聊上一夜,好不好?”

    蓮玄立刻就閉了嘴。

    他這一次的閉嘴時間長達(dá)三十六個小時,直到翌日下午坐上前往杭州的火車了,他才終于忍耐不住,讓自己的牙齒又見了風(fēng)。

    捌·弟弟

    楔子

    她原本是盤膝打坐在這山洞里的,可是洞外雷聲隆隆,震天撼地,閃電如蛇一般,活活地游動擊刺,要從那洞口向內(nèi)深入。她怕極了,兩條腿抖抖戰(zhàn)戰(zhàn)地盤不住,搭在膝上的雙手也死死地環(huán)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強(qiáng)光倏忽間在她眼角一閃,她嚇得“嗚”了一聲——一嗓子驚呼被她硬咽了回去,只從鼻子里流出了那一聲“嗚”。

    山洞已經(jīng)到了盡頭,她要躲也是無處可躲。后背緊緊靠住山洞石壁,她閉了眼睛坐正身體,心想生死有命,死便死吧!

    橫豎她活了這許多年,經(jīng)了這許多世,凡人沒見過的,她見了,凡人沒吃過沒用過的,她也吃了用了。那逍遙快活的日子,她也度過許多了。

    無論如何,都是夠本了。

    氣息漸漸下沉進(jìn)了丹田,腹中內(nèi)丹緩緩散出熱力,流入四肢百骸。她不再動了,也不再看了。鼻端有硫磺的氣味,最后一聲巨雷劈中了這座石山。

    山上的古樹燃起了沖天大火,山腹石洞中的她睜開眼睛,輕輕地、怯怯地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七日的最后一日,這一日若能平安地度過去,她便又有了兩千年的壽命。

    一

    劫后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時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只在遠(yuǎn)方飄了幾縷小云彩。連日的雷電暴雨把這一處桃源沖洗得山清水秀。殘樹野花從大雷雨中死里逃生,此刻被那陽光照耀著,綠的又綠了,粉的紅的,也都又粉了紅了。一只鳥站在樹梢上,對著這一片花團(tuán)錦簇的顏色鳴叫,就在這鳥叫聲中,一個人分花拂柳,跳躍著從一眼山洞中跑了出來。

    她是個姑娘,周身滿是塵土污漬,看不出本來面目,長發(fā)挽了一半散了一半,發(fā)梢還卷著一片鵝黃嫩葉。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彎腰掀開溪邊的一塊大石,取出了石頭下面的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嚴(yán)密,護(hù)住了里面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開來掛在溪邊的矮樹枝上,她起身胡亂扯開自己的臟衣,赤著身體踢著水花,她分明是個大姑娘了,然而因?yàn)榭裣�,所以舉動退化成了小丫頭。歡呼一聲縱身一躍,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處。大魚似的在水中盤旋周游了幾圈,她露出頭來,抬手向后一捋水淋淋的長發(fā),露出了一張明眸皓齒的如玉面龐。

    她叫夜明,是個妖精,兩千歲了。昨夜度過了雷劫一場,所以還能再活兩千歲。

    雪白牙齒咬著下嘴唇,她眉飛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齒,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涼氣,她倏忽間將身體扭曲向后,看到了自己后腰中央上一彎黑色新月般的灼傷。

    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擊打出來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體,是一顆夜明珠。

    這夜明珠生于何時何處,已經(jīng)不可考,但從她修煉出人形到如今,確實(shí)已有兩千年。妖物一類,自成妖起,每隔兩千年便要遭一場雷劫,逃過的,脫胎換骨,智慧與力量都能精進(jìn)一層;逃不過的,被雷電劈成齏粉,也不算太冤,畢竟凡人壽命不過百年,而它已經(jīng)活了兩千歲,不算吃虧了。

    夜明,興許因?yàn)槭羌䦟毼镒兓傻�,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靈性。雷劫將至之時,妖精氣運(yùn)衰敗,往往變得虛弱遲鈍,躲也不知躲,逃也無力逃。夜明預(yù)想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提前許久便做準(zhǔn)備。饒是準(zhǔn)備得這樣充分,她還是險伶伶地死里逃生,在身上留下了這一處記號。

    在溪水中將自己洗刷潔凈了,她挽起濕發(fā)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后腰上那一點(diǎn)小小的灼傷,興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別看她是個妖精,她在山外的小縣城里,還有個家呢!

    夜明很愛她這個家。

    家是一座很潔凈的小院,院內(nèi)房舍整齊,左鄰是一家富戶,右舍原本住著一位舉人,那舉人去年拖家?guī)Э诘脚R縣縣衙里當(dāng)師爺去了,房屋鎖起來,倒是清靜了個徹底。夜明貪戀這世間的人情與繁華,不愛過那來無影無去蹤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個小媳婦的模樣,在這家里一住兩年,對外只說自己丈夫到江西經(jīng)商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大姑娘是不便一個人撐起門戶過日子的,小媳婦卻是無妨。鬼鬼祟祟地翻墻回了家,她進(jìn)房之后先撲到床上打了個滾兒——床鋪干爽柔軟,正適合她這劫后余生的人打滾撒歡!

    撒歡撒夠了,她坐起身來對著銅鏡,重新梳了頭擦了臉。這回再走進(jìn)院子推開大門,她伸出頭去,等那賣炊餅包子的小販挑擔(dān)子過來。

    然而她剛一露面,左鄰的大門也開了,一位翩翩公子搖著折扇,走了出來。出門之后,他先往夜明這邊望,猛地瞧見夜明了,他登時一樂,趕過來對著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么連著許久都不見了?”

    夜明瞧著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這位公子姓張,生得身姿瀟灑,肥頭大耳——肥頭大耳倒也罷了,偏他還不滿足于此,又長了一對滴溜亂轉(zhuǎn)的母狗眼,兩只寬闊朝天的大鼻孔,嘴唇并非上下兩片,而是油潤豐滿的一圈。五官這樣具體,眉毛卻又是抽象的寫意畫,是似有似無的兩抹八字眉�?偠灾�,這位張公子唯有把腦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張公子平素在家讀書,苦讀若許年,成績斐然,斗大的字?jǐn)?shù)一數(shù),也識了有半籮筐。自從隔壁住進(jìn)了夜明這樣一位佳人之后,張公子越發(fā)地?zé)o心向?qū)W,一天八遍地開門出去,從早到晚神魂顛倒,只盼著能和夜明多偶遇幾次。此刻見了夜明,他樂得心花怒放,耍著一圈豐滿紅唇談笑風(fēng)生:“幾日不見嫂嫂,嫂嫂瞧著清減了幾分,可是最近天氣寒暖不定,嫂嫂身體不爽乎?”

    夜明把嘴撇得像鯰魚似的:“哼,奴家爽著呢,不勞公子惦念了�!�

    這話說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賣包子的小販挑著擔(dān)子過來了,夜明連忙數(shù)出幾枚銅板,買了幾只肉包子。張公子在旁邊看著她伸手遞銅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著包子轉(zhuǎn)身就走,“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大門。然而張公子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認(rèn)定夜明是向自己飛了個眼兒,樂得昏陶陶的,回家之后也不吃喝,隔著一堵院墻嗷嗷地吟詩,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干脆搓了兩個紙團(tuán)塞了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熱包子。

    熱包子吃到最后一口,她忽然一怔。含著包子回過頭,她發(fā)現(xiàn)自家后窗開著,正有一人往房里跳。慌忙摳出耳中的紙團(tuán),她咽了肉包子站起身,發(fā)現(xiàn)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認(rèn)識的。

    “喲,狐君?”她開了口,“你怎么來了?”

    所謂狐君者,乃是一只狐貍精。世人常用狐貍精三字來代替那勾魂的美人,仿佛狐貍精都是美的,其實(shí)不然,比如眼下這位狐君,看面貌,生著一張見棱見角的方臉,方臉的上部左右開了兩道細(xì)縫,算是眼睛,方臉的下部開了一道細(xì)縫,算是嘴巴,瞧著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橫寬。笑盈盈地看著夜明,她拜了一拜:“姐姐,我是給你道喜來了。恭喜你逃過雷劫,又得了兩千年的壽命呀!”

    夜明慌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點(diǎn)兒聲,仔細(xì)讓人聽見。”然后她放下手,又問道,“你平時和我也沒什么交情,我不信你是專門為了祝賀我而來的。說吧,你要打什么主意?”

    狐君伸手一指旁邊墻壁:“姐姐,我這幾個月留意觀察,發(fā)現(xiàn)隔壁的張生對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讓給妹妹吧!”

    夜明反問道:“你要干什么?又要害人嗎?我告訴你,那張公子雖然舉止輕浮,但不是惡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們和人類各活各的,各得其樂,全是你這種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結(jié)果連帶著污了整個妖界的名聲。”

    狐君聽了這話,當(dāng)即齜出牙齒:“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們管他們?nèi)祟愖鍪裁�?�?br />
    “反正我不許你在我這里興風(fēng)作浪!況且你這模樣,那個姓張的也不會受你的迷惑�!�

    狐君登時不樂意了:“我這樣子怎么啦?我原本是吐蕃來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貍不大一樣。我和你們中原狐貍不是一個美法,你懂個屁!”說完這話,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過去看時,發(fā)現(xiàn)這狐君已經(jīng)溜了個無影無蹤。

    夜明靠墻站著,嘆了一口氣。人間有繁華,人間也有煩惱。據(jù)她所看,這位狐君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了。

    二

    午夜有佳人

    午夜時分,張宅。

    夜明高踞在一只書架子上頭,居高臨下地俯瞰房屋。若問一只書架為何能夠經(jīng)得住她高踞,是因?yàn)樗丝套兓乇緛砻婺浚闪艘幻稖唸A大珠。將周身的光芒收斂了,她雖然瞧著沒有七竅,但房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都盡在她的眼中。

    這房屋陳設(shè)華麗,乃是張公子的臥室,此刻臥室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張公子,另一個,則是她夜明。兩人此刻緊挨在一起,“夜明”穿著一身時興的彩綢衣裙,這時便扯松領(lǐng)口袒露肩膀,嬌聲嫩氣地說道:“張公子,奴家這一回舍身前來,可見奴家對公子,何等的情深�!�

    張公子嘻開一圈厚唇:“佳人這等厚愛,真讓小生萬死不能報其一了。依我看,橫豎你那漢子也總不回來,不如你我二人兩家合一家,做一對白頭鴛鴦,豈不快活?”

    那“夜明”以袖掩口,做了個嬌羞的模樣。張公子見狀,樂得臉上放出油光,噘起嘴唇就要去親,夜明放下袖子,也將一點(diǎn)朱唇伸了個又尖又長。

    書架上的夜明又氣又笑,也不變化,只將收斂著的光芒驟然放出,滿屋子里瞬間亮了一下,而床上那“夜明”正要吸人陽氣,如今在這光芒之中猛地顯露了真面目,張公子看得清楚,就見她忽然變得方臉細(xì)眼短脖子,完全不是佳人夜明,當(dāng)即驚得向后一退:“你是什么人?”

    方臉細(xì)眼短脖子的家伙也是怔了怔,隨即轉(zhuǎn)動眼珠滿屋子里掃了一圈,怒道:“定是那個賤人藏在房里,壞了本姑奶奶的好事!”

    然后她轉(zhuǎn)向張公子,又嬉笑道:“那夜明并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又何必對她癡心一片?不如與我狐君同做好事,一樣能夠同登極樂。”

    張公子憤然起身:“別做夢了!我張某人英俊瀟灑,一表人才,誰要和你這等丑貨相好?”說完這話,他臉色一變,后知后覺,“不對!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是妖精?是鬼怪?”

    說完這話,他不等狐君回答,轉(zhuǎn)身撒腿就要往外跑:“救命�。◆[鬼啦……”

    他只喊出了半句話,因?yàn)槟呛飞先ヒ话盐孀×怂淖欤冻兜鼐鸵阉采蠋�。張公子嚇得魂飛魄散,回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扇得狐君眼珠子直晃。狐君急了,索性要把張公子往床上摁,又呼地向他臉上噴出一股迷魂毒煙。偏偏屋子里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小風(fēng),將這股毒煙斜斜吹開。張公子也火了,扯著她的衣襟揮拳就打,同時拿出白天吟詩的氣力,嗷嗷地高叫:“救命��!來人��!鬧妖精啦!女鬼非禮我啦!”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他這叫聲格外震人。一邊叫,他一邊同狐君對打,肥頭大耳的一張臉幾乎被狐君撓成花瓜,而狐君也遭了他的毒手,被他扯得衣衫零落。張家眾人聞聲趕來,撞開房門,迎面只見一個人光著白白的膀子,跳了后窗戶逃了個無影無蹤,而自家公子坐在床上,還在連哭帶罵地狂吼。

    張家眾人安慰公子,忙得徹夜不眠,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顆珠子悄悄飛出了臥室。

    那珠子越過圍墻,落下地去。一團(tuán)白光隨之一閃,光中走出了赤條條的夜明。夜明捂著嘴巴忍著笑,小跑著推開房門進(jìn)了臥室,抓起床上的白色褻衣往身上一套。然后系著衣帶轉(zhuǎn)過身,她隨即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因?yàn)樗匆娨幻倌瓴恢螘r溜了進(jìn)來,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是個陌生面孔,瞧著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粗布短衣,赤手空拳,披散著頭發(fā)。她瞪著少年,少年也瞪著她。兩人面面相覷,直僵持了好一陣子,夜明才先開了口:“你是誰?誰許你夜里到我家里來的?”

    少年也說了話:“你是妖精嗎?”

    夜明心中一驚,隨即單手叉腰,做了個潑婦的樣子:“放屁!你才是妖精!你小小年紀(jì)夜闖民宅,再不滾蛋,看我不報官抓了你去!”

    少年冷著一張臉,不為所動,只又問:“你是什么妖精?”

    問完這句話,他繞著夜明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審視著她,目光直通通的沒有感情:“我今夜從你家門前路過,發(fā)現(xiàn)這里妖氣很重,所以才走了進(jìn)來�!�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夜明穿著一身單薄衣裳,無緣無故地被他這么轉(zhuǎn)圈盯著看,又被他一口咬定是妖精,真是又生氣又心虛,無奈之下,索性先發(fā)制人,一伸手揪住了這小子的耳朵:“好哇!還放屁!你說,你家在哪里?我?guī)闳フ夷愕牡锶ィ ?br />
    少年被她揪得歪了腦袋,也不叫痛,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我沒有家,也沒有爹娘!”

    夜明松了手,連推帶搡地把他往外攆:“怪道你這么沒規(guī)矩,原來是個野孩子!識相就快給我滾蛋,要不然我吵鬧起來,管你有沒有爹娘,一樣把你抓進(jìn)衙門里去打板子!”

    她手上的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地就將那少年趕出了院子。關(guān)閉大門又上了門閂,她心中惱火,回頭對著大門又啐了一口,然后才一路小跑著回房去了。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上午,張家請了個道士來驅(qū)邪,鬧哄哄的還是不消停。夜明并不怕道士們的本領(lǐng),可因?yàn)槎嘁皇虏蝗缟僖皇�,所以她挎了個小籃子,在道士做法之時,出門上集市去了。

    這一座縣城算是繁華熱鬧的,集市街上商鋪林立,她買了一只熏雞、半只燒鵝,瞧見街上已經(jīng)提前有了賣粽子的,便又想去買幾個粽子回家吃。然而粽子沒到手,她先被一場鬧劇攔住了去路。

    這一場鬧劇,看起來強(qiáng)弱懸殊,是個大孩子在打小孩子。夜明之所以被這場鬧劇絆住了腿,是因?yàn)樗l(fā)現(xiàn)那大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被自己趕出家去的少年。那少年依舊是披頭散發(fā)赤手空拳的,薅著那小孩子頭上的一簇短發(fā),沒死沒活地往死里捶打那孩子。那小孩子先是嗚嗚地哭罵,后來被他打得動彈不得了,他便松了手,轉(zhuǎn)身又從圍觀人群中拖出了個婦人來。那婦人鼻青臉腫的,似是已經(jīng)被他打過了一頓,掙扎著要逃,可隨即被他一個掃堂腿撂倒,又挨了一頓好揍。這時人群外擠進(jìn)一名大漢,分明和那婦人小孩是一家的,因?yàn)槎挷徽f,抄了刀子就要砍那少年。少年如同后背生了眼睛,隨那刀子劈下,也不回頭,直到那刀子將要挨到他的頭發(fā)了,他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轉(zhuǎn)身,掄起胳膊揮出一拳,正鑿中了那大漢的太陽穴,打得那大漢一聲沒出,直接便昏了過去。

    夜明看到這里,氣得攥了拳頭——欺負(fù)人也沒有這樣欺負(fù)的,她早就看這少年不是好東西!

    她沒有匡扶天下正義的壯志,可是路見如此不平,也一定要拔刀相助了。推開眾人走上前去,她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腕子:“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兇惡?”

    那少年抬頭一見她,先是一怔,然后竟像是有點(diǎn)歡喜一樣,大聲喊道:“妖精!是你?”

    夜明也不和他廢話,只使了一招移形換影的法術(shù)。街上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她與少年便已無影無蹤了。

    三

    小石頭

    在城外的一處小樹林子里,夜明放開了那名少年。

    彎腰把籃子往地上一放,她沉了臉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我�!�

    夜明又問:“誰許你那么欺負(fù)人的?你仗著有點(diǎn)本事,就可以打完大人打小孩了?你自己知不知道羞恥?”

    少年擰起了兩道眉毛:“他們是該打的!那孩子掀翻了鄰家鋪?zhàn)拥拈_水鍋,燙傷了好幾個人,鋪?zhàn)拥恼乒裾业剿依锶�,卻被他母親反咬一口,說是伙計吵鬧,嚇壞了她的孩子。那孩子闖了禍,反倒洋洋得意,實(shí)在是可恨。我這樣做,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也不是你這樣做的!況且誰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妖精,我沒有撒謊,你為什么不信我?”

    夜明聽了他這一句話,登時柳眉倒豎:“好哇!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可好,幾次三番地說我是妖精!你再嘴賤,看我不揍你!”

    少年提高了聲音:“那我叫你什么?你本來就是個妖精!”

    夜明瞧出這少年并非凡人了——不是凡人,但很氣人,故而也硬下心腸,決定請他吃一記耳光。力氣運(yùn)到右手掌上,她驟然出了手。而那少年見勢不妙,當(dāng)即腦袋一歪胳膊一抬,正好擋住了她這狠狠一掌。

    然后,他的胳膊齊根飛了出去。

    夜明嚇了一大跳——她只想讓這少年吃點(diǎn)苦頭,可沒想打殘他的身體�;琶澭タ吹厣希龥]找到對方的斷臂,抬頭再去看那少年,少年端然站著,斷臂之處也沒有流血。

    “你……”她的聲音都哆嗦了,“你疼不疼?你的胳膊呢?”

    少年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小塊白石頭:“在這里�!�

    “胳膊都沒了,你還有心思胡說!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少年把白石頭往斷臂處一按,然后一松手。白石頭隨即落了下去,他不在乎,將白石頭撿起來重新緊貼了斷臂處,又告訴夜明道:“我是石頭變的,變得還不大好�!�

    然后他看了夜明一眼,本是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相貌,目光卻是冷淡銳利,有了千百年的滄桑:“不過,以后會好起來的�!�

    說完這話,他一松手,這一次,那白石頭緊貼著他的殘肢,沒有再掉。然而夜明伸了一只手在下面,隨時預(yù)備去接那塊石頭:“石頭變的?哪里的石頭變的?我怎么沒聽說過哪里的石頭成精了?”

    少年答道:“我從昆侖山來,你當(dāng)然不會聽聞�!�

    夜明立刻抬了頭:“昆侖山?難道——難道你是補(bǔ)天之石?”

    少年笑了一下,顯出了一點(diǎn)得意樣子:“不敢當(dāng)�!�

    夜明將少年盤問了一個時辰,終于弄清楚了他的來歷。原來遠(yuǎn)古之時,女媧娘娘在昆侖山上煉石補(bǔ)天,一些殘余石漿凝固成了小小一堆碎石。這堆碎石來歷非凡,天生的富有神性,又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吸取日精月華,年歲久了,竟也成精通靈,化作了如今她眼前的這位少年。這少年自然不能算人,可若說他是妖,也不確切,他自己更是不肯承認(rèn)。他自從有了人形、懂了人語之后,便下山進(jìn)入人間,想要游歷一番。然而因他是個石頭腦袋,笨拙孤介,到了人間之后,不但沒能領(lǐng)略人間的妙處,反而是處處碰壁,苦不堪言,脾氣也日益乖戾暴躁起來。

    他對人類是灰了心,所以昨日經(jīng)過夜明的家門時,嗅到門內(nèi)有妖氣,便像個賊似的潛了進(jìn)去,想要和這家里的妖精交個朋友。結(jié)果交談不過三言兩語,他直接被妖精攆了出去。

    “我無非是想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妖精。”他冷著臉說話,分明是含了滿腔怨氣,“可你比人類待我還壞!”

    夜明輕輕摸了摸那塊白石頭,發(fā)現(xiàn)那白石頭紋絲不動,竟是已經(jīng)和他的殘肢長成了一體:“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要待你壞。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為什么到了哪里都不討人愛?”

    “我不想!”

    夜明看他沉著臉鼓著嘴,眼神偶爾很老,神情卻還幼稚得很,就有點(diǎn)哭笑不得:“我要回家去了,你呢?你往哪兒去?”

    “不知道!”

    他若是好手好腳的,夜明也不管他,可他現(xiàn)在少了一條胳膊,多了一塊白石頭,瞧著實(shí)在是有點(diǎn)嚇人,放他跑去哪里都不合適。思來想去的,她嘆了口氣:“罷了,你跟我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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