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些婦人團團圍抱,哭作一團。
哭聲傳到院內(nèi),幾間方才還靜寂無聲的屋子,響起陣陣擊窗聲,隔著屋子一聲比一聲響:“取我的血�!�
岳一崧不耐煩了,吊眼一翻,解下腰間長鞭,手腕一抖一卷,將人掃開,鞭梢卷起床上躺著的嬰孩。
老婦見哀求無用,止了哭聲,指著岳一崧的鼻子,破口大罵:“商家列祖在天有靈,定叫你這畜生抽筋剝髓!天打雷劈!”
岳一崧輕蔑一笑,剛要伸手去接嬰孩,鞭子一空,孩子竟浮了起來。
屋中人人怔住,岳一崧眉頭一皺,長鞭又去,鞭梢眼看就要卷起孩子,“噼啪”一聲空響,竟似打在墻上,連那嬰孩的襁褓都不曾碰到。
嬰孩方才正在熟睡,被哭聲吵醒,竟也不鬧,這會兒許是覺得浮在空中極有意思,兩只小手伸出襁褓中,胳膊上戴了一串金鈴。
小手一搖,丁鈴作響。
孩子覺得有趣得很,“咿呀”一聲,咯咯笑了起來。
滿殿寂靜中,便只有嬰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
老婦一見,淚水長流,跪倒在地:“祖宗顯靈!”
岳一崧自然不信什么祖宗顯現(xiàn),只當是這屋中有人搗鬼,長鞭又出,這一下鞭子不曾擊空,剛要打到孩子身上,便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甩了出去,卻收不回來。
岳一崧心中暗驚,掃視這群婦嬬,她們被關了這么久,確實半點都不通道術,他自然不信什么祖宗顯靈。
商家祖宗若能顯靈,早十六年前便顯靈了。
岳一崧一面暗暗用勁,一面放聲道:“尊駕是誰?敢到紫微宮來顯身手?”
謝玄以柱擋身,從房頂滑了下來,聽見老婦的痛罵聲,干脆將計就計,從懷中掏出紙人,遍散出去,隨風吹到殿中各個角落。
燭影一恍,就見一人影立在角落。
謝玄故意嗡聲一笑,松開勁道,岳一崧猛然轉(zhuǎn)身,長鞭又出,眼看就要擊中,那人影倏地不見,又現(xiàn)身在殿宇另一面墻上。
“裝神弄鬼!”岳一崧自然不懼,可滿殿婦人都下拜磕頭,一聲聲祖宗顯靈,讓他不勝其擾。
回頭喝罵:“蠢婦閉嘴!”
話音未落,耳邊便被人吹了口氣,他猝然回身,身后半個鬼影也無。
謝玄操控紙人,輕輕貼在岳一崧的背上,趁他不防,便在他頸后扇風,不管他如何轉(zhuǎn)身躲避,紙人都緊緊貼著,怎么看都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幾次之后岳一崧心中暗怵,若非鬼魅,什么人能這樣快。
疑心一起,心頭便怯,商家人也死了幾個人,難道是他們死后化鬼?
他從懷中掏出光明符,甩了出去,符咒剛點,便似有一只手將黃紙符咒捏在掌中,一寸一寸,捏碎了。
黃紙屑隨風吹到他臉上。
符咒一滅,剎時滿殿都是人影,黑影幢幢而來,圍成個圈子,一步一步邁向岳一崧。
他見符咒被滅,心中更懼,張嘴想喊幫手進來,卻被紙人從身后扼住了喉嚨。
謝玄一鞭子抽在岳一崧臉上。
岳一崧痛叫一聲,他眼下那顆瘤子被抽得裂開,剎時間滿面是血,捂著眼睛滾倒在地,哀叫不止。
守在門外那幾個道士,還當是商家人在哀叫,岳一崧脾氣暴烈,商家人又不聽話,每每取血,總會慘叫上那么幾聲。
紛紛背過身去,只當聽不見,哪里知道這是他們師父嘴里發(fā)出的慘叫。
謝玄到此時才現(xiàn)出身形來,殿中一點燭影,照在他半邊臉上,老婦人瞇眼看了片刻,目中落淚,喃喃出聲:“將軍……”
岳一崧目中血流不止,隔著血色看去,只能見到謝玄的背影,聽見那聲將軍,還當真是商將軍顯靈,不由心中大駭。
謝玄一拳把岳一崧揍暈了過去。
等謝玄再走得近些,幾人才看清楚他的容貌,他這樣年輕,自然不是商將軍顯靈。
可他眉目之間與她們的丈夫、父親又頗多相似之處,不知他是什么來路,心中卻又升起親近感。
謝玄指尖一動,浮在半空的嬰孩緩緩落到婦人懷中。
剛才那個用銀釵攻擊岳一崧的婦人抱起孩子,交到謝玄手里:“英雄,求你將這孩子帶出宮去,留他一條性命�!�
他們一家困在此處,外面守衛(wèi)重重,謝玄一人救不了他們這么多人,但總能把這個孩子帶出去。
謝玄望著這些婦人,她們有些是商家的女兒,有些是商家的媳婦,都是他的血親。
若是平時必要想辦法將她們帶走的,可小小還在等他,他伸手接過孩子,把孩子捆在背上。
看著地上的岳一崧,皺了皺眉頭,不能把他留在這里,等他醒過來了,這些人也就活不成了。
謝玄指尖一動,岳一崧騰空而起,殿頂瓦片層層分開,謝玄抱著孩子就要走,走之前許諾這些婦人:“我會回來救你們的�!�
老婦人到此時終于回神,問他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姓商?”
謝玄看了她一眼,微一頷首,凌空而去。
老婦跪倒在地,身后女兒兒媳簇擁著將她扶起,她一把抹掉眼淚,笑了起來:“老天有眼,不絕商家�!�
謝玄帶著孩子和岳一崧,回到方才那個院落。
前面鬧聲不絕,這里依舊安靜,謝玄一進屋,就見那滿面刀疤的女人,不知何時掙開了繩索,正坐在床沿。
他一劍挑去,那女人側(cè)頭微避,手上的茶差點兒翻倒在被子上。
謝玄這才看見床邊擺著盆和毛巾,小小面頰發(fā)紅,額頭滾燙,女人是在替她擦汗。
他把岳一松的嘴堵上,扔在一邊,又把孩子放在床上,伏身去看小小。
女人似乎有些吃驚謝玄出去一趟帶了兩個人回來,她低頭看看孩子,見那孩子在謝玄懷里睡得極香,這會兒被擱在床上,鼻子一皺,眼看要哭。
女人趕緊把孩子抱起來,拍哄著他。
謝玄解開小小的衣衫,在她耳邊輕聲道:“不怕,師兄來了。”
小小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謝玄在她身邊,含含渾渾說道:“不要……不要……報仇�!彼裏煤�,卻牢牢記得商云蘿的話,謝玄若是報仇,因果承負他擔不起。
謝玄還以為她在說師父的事,摸摸她的頭:“你放心,師父的仇,咱們一起報!”
手刃仇人,方才痛快,最后一刀就留給小小。
謝玄把巾帕疊起來塞到小小口邊:“你忍耐些,我替你拔針�!�
小小張開嘴,一口中咬住巾帕,汗水打濕了發(fā)絲,一縷一縷貼在額上。
謝玄取出銀刀和磁石,刀尖用火燒過,須得割開皮肉,見到針尖,才能吸出銀針。
可他半晌都下不了手,這刀還不如割在自己身上。
小小閉眼等了片刻,睜開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間對他點了點頭。
銀刀割肉,血絲浸透胸前肌膚,似在冰雪間開了一朵紅花,謝玄咬緊牙根,磁石穩(wěn)穩(wěn)吸住銀針,快速拔出。
小小悶哼一聲,疼得暈了過去。
紫微真人下手極重,這三根針有兩根打進了骨頭里,就算拔出針來,小小的左手一時也不能動彈。
銀針扔進盆中,浸了一盆的血水。
雖傷了骨頭,但沒傷到筋脈,謝玄松了口氣,上藥包扎,讓小小躺在被子里養(yǎng)精神,轉(zhuǎn)身看向岳一崧。
目光掃來,岳一崧一動不動,謝玄一腳上去:“你都醒了,還裝什么?”
岳一崧方才是怕商將軍的鬼魂,知道是人,反而不怕了,他瞎了那只眼睛不住流著血,只能張著另一只眼睛盯著謝玄。
謝玄手掌一抬,岳一崧被扶了起來,他到這時也已經(jīng)知道謝玄是誰了:“玉虛師伯就是這么教導徒弟為難本門師兄的?”
謝玄隔空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我?guī)煾冈谀膬�?�?br />
岳一崧狐疑道:“玉虛師伯云游天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兒?”
心中又禁不住猜測,難道是師父與師伯又起了紛爭?這小子是來找?guī)煵模?br />
謝玄又是一巴掌,抽得屋中一聲脆響,岳一崧嘴角鮮血涌出,半顆牙給謝玄打掉了。
不等岳一崧暴怒,謝玄便道:“卓一仁在哪兒?”
岳一崧恍然大悟,他一只眼睛已經(jīng)瞎了,卻盡力睜開,灼灼盯住謝玄:“你就是他帶走的東西?”
他們追捕卓一仁時,并不知道他帶走了什么,只以為抓到了他,就能給師父交差。
誰知師父見到卓一仁,并不欣喜,審訊他多日,臉上也一絲喜色都無。
等將商家人陸續(xù)抓進京城來,取血煉藥,師父才透露口風,當年卓一仁帶走的是圣上的藥人。
十六年了,這個藥人該長大了。
謝玄臉色大變,他側(cè)目望了望他剛剛帶回來的孩子,到得此時終于明白,他本該是藥,師父當年做了跟他一樣的事。
岳一崧方才還深覺受辱,此時看著謝玄的臉色哈哈大笑,“噗”一聲,沖著他吐出一口血沫:“他死了�!�
謝玄蹲在岳一崧身前,一動不動,血沫被彈回到岳一崧的臉上。
謝玄眉目半抬:“什么?”
岳一崧自知自己是活不了,這小子眼中兇光暗涌,干脆死前討個痛快:“同門二十年,他不過是個仆役,什么也學不成,什么也學不會,就是個廢物�!�
可這個廢物,擺了紫微宮一道,讓紫微宮十六年來漸漸被圣人厭棄,不再被重用。
岳一崧依舊在笑:“我還當他得了商家什么好處,學了商家的道術,可他還是這么廢物,他竟然根本就不認識商家人。”
所以他們追查了十多年,以為卓一仁一定會聯(lián)系商家人,可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別說商皇后,卓一仁半個姓商的都不識得,直到他死前,方才知道謝玄是商皇后的孩子,圣人的親生子。
謝玄眼中一熱,滴下淚來。
他救那個孩子,總有些是因為這孩子跟他是血親,可師父救他全無理由,不過是發(fā)自一點仁心。
岳一崧眼見謝玄落淚,笑得愈加暢快:“他活著稀里糊涂,死也稀里糊涂,這樣的蠢人豈配與紫微宮為敵……”
笑聲戛然而止,岳一崧低下頭去,鋼刀穿胸而過,在他胸口捅了個血窟窿。
第106章
天雷劈
袁一溟步履匆匆,行到藥宮內(nèi)殿,在殿門前躬身行禮:“參見娘娘�!�
“進前來罷。”
殿中一股藥味,貴妃躺在榻上,臉色煞白,娥眉微蹙,望著袁一溟道:“圣人在何處?”
袁一溟搖了搖頭:“微臣不知�!�
不僅圣人不見了,連紫微真人也沒有蹤影。
寧王的人和紫微宮人都在找紫微真人,紫微宮有太孫在手,寧王以宮變生事,各贏一半,誰先找到圣人,誰就贏了那另一半。
“你……”貴妃撐坐起來,望了望左右:“你們退下,我與袁大人有要事相商�!�
他們從玉臺上退至藥宮,死的死,傷的傷,貴妃的心腹沒了一半,殿里只余下寥寥幾人,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落人口舌。
等人一退出去,殿門緊緊闔上,袁一溟便坐到榻上,兩條軟臂搭上他的項頸,軟香投懷,貴妃先是啜泣幾聲,跟著一把抓住袁一溟的手。
將他的掌心貼到胸口:“可嚇死我了,你摸摸�!�
袁一溟到底還有些顧忌,縮回手來,轉(zhuǎn)勢拍了拍她的背,貴妃把臉靠在他懷中:“圣人究竟怎么了?那俱木偶是不是他?”
若真是圣人,倒好辦了,立刻就扶太孫登基,以皇太后的名義發(fā)布詔書。
袁一溟搖頭否認:“不是�!笨筛嗟膮s不愿意告訴貴妃。
貴妃目光微沉,她在袁一溟身上下足了功夫,便宜全叫他占了,可要緊事卻一句都不松口,忍得多時,不能功虧一簣。
她咬唇輕問:“是不是奉天觀搗鬼?寧王如今扣著幾個藩王,又手握大隊禁軍,會不會打過來?”
一邊說一邊輕輕發(fā)抖。
袁一溟將她摟住:“放心罷,寧王打不過來�!�
貴妃眸色一轉(zhuǎn),看來不下狠藥是不成了,伸手扒住他的胳膊,又是惶急又是茫然:“我……身上該來的,沒來�!�
袁一溟一驚,貴妃抬頭看他:“我本不想這么早告訴你,還該確實了再說,可我害怕出什么變故�!�
覷著袁一溟的臉色,她蹙眉憂道:“本來圣人病重,太孫即位,就算圣人不封你,我也能封你,偏偏半路殺了個寧王出來,若好,咱們一起好,若歹,你們有辦法保全自身,我……我怎么辦�!�
袁一溟到這時方才松口,透露了一句:“你放心罷,你想的事,總能成的。”
竟然還不肯說!
貴妃心中惱恨,可面上不露,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圣人不見蹤影,她就只有袁一溟當依仗了。
袁一溟說著拉過她的手腕,按住脈搏。
日子太短,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出來的。
貴妃口角噙笑,目光期待:“我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兒,若真有了,便把乾坤之間一切最好的都給他�!�
袁一溟一怔,這世上最好的還有什么?
貴妃靠他身上,漫不經(jīng)心道:“經(jīng)此一事,你也揚名天下,等你師父老了,你便接替他的位置,讓麒兒封你當國師�!�
色能動他,卻不徹底。能真正觸動他的只有權勢,只要畫上一個圈兒,他自會乖乖走到里面來。
袁一溟果然意動,圣人一死,這個孩子便是皇子,只要仔細籌謀,就算太孫登基,也不是不能取代。
貴妃見他眼中浮光暗影,知道他心動了,正要再下功夫,門便被叩響了。
袁一溟趕緊站起來,退遠幾步,貴妃也重新歪回榻上,蓋住被子,虛聲道:“進來罷,有何事稟報?”
小太監(jiān)不敢抬頭,躬身道:“岳道長不見了。”
袁一溟臉上變色:“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見了?”
小太監(jiān)顫聲回道:“是他徒弟過來稟報的,要見袁大人……”
話音未落,袁一溟便急步離開,也無人敢說他失禮于貴妃,貴妃對小太監(jiān)道:“跟著去瞧瞧�!�
袁一溟趕到后殿,小道士稟道:“師父他進屋來許久,都不曾取藥出來,咱們這才進來查看,就見……”
就見屋中柱上一道血痕。
袁一溟彎腰低頭,用手指沾了沾鮮血,舉到鼻尖一嗅。
圣人的藥每日都是由他在煉,商家人的鮮血是什么味道他熟悉得很,這不是商家人的血,那就是岳一崧的。
岳一崧功夫雖強,但性子暴烈易怒,易被人利用,他環(huán)視一周,目光停在老婦人身上,溫聲問道:“商老夫人,可否告知我?guī)煹芟侣洌俊?br />
話音一出,商家?guī)讉年輕女人先是一抖,袁一溟生得面白溫文,可下手狠辣,絕不容情,比岳一崧可怖得多。
商老夫人看了看袁一溟,昂首道:“許是老天有眼,將他收走了。”
師父不見蹤影,師弟又被人劫走,袁一溟再沉得住氣也難免心緒起浮,他微微一笑:“商家人果然有氣節(jié),人人都是撬不開的鐵嘴。”
他這話一出,幾個女人先退后了半步,他一夸人,便是要下狠手了。
果然話音一落,袁一溟出手如電,一把扼住了商老夫人的喉嚨,把她提離地面,面上依舊微笑:“可有人要說一說我?guī)煹艿娜ハ蛎�?�?br />
這個已經(jīng)老了,就算死了,也沒什么損失,年輕的那些,還要留下取血。
商老夫人面皮紫漲,腳尖擺動,兩只手緊緊抓著袁一溟的手背,從喉嚨中擠出聲音:“誰也…不許…說…”
商家男人腳上手上都帶著鐐銬,情緒激蕩之時,屋中一陣震響,女子人人飲泣,卻真的沒人說一句話。
袁一溟見此情形,指節(jié)用力,想了結(jié)這老婦,剛要下手,外面有人稟報:
“岳道長回來了。”
袁一溟一把松開商老夫人,她委頓在地,大口喘息,幾個婦人上前扶住她。
“他人呢?”這個時候還開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