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術(shù)擦了擦汗,歡喜一笑:“師父,您在不在?”
里面悄無人聲,白術(shù)緊了緊背筐,找到石牢門,石牢處在山穴聚風(fēng)處,狂風(fēng)吹得草木往兩邊攀生,反而顯出光禿禿一面石墻來。
石墻有一方小窗,小窗中透出一點光亮來。
謝玄小小對望一眼,石牢門上掛了一把重鎖,牢外無人把守,卓一道就被關(guān)在里面。
白術(shù)在牢門外輕喚:“師父。”
里面隔得片刻才有回應(yīng),卓一道走到門邊,從里面看出來,看見白術(shù)提著燈籠站在外頭,有些吃驚:“你怎么來了?”
白術(shù)咧嘴一笑:“我給師父送被子來�!�
他把背的筐往地下一放,從里頭取出被子枕頭,還有一包蠟燭,和一包干糧:“我知道師父愛潔,我打水來給師父。”
竟連抹布都帶來了。
卓一道一向嚴(yán)肅,就是對自己的徒弟也從沒有溫言,藥廬中不是沒有過其它徒弟,而是丹道一事,需恒,需忍,需戒驕戒躁,需精益求精。
有天賦的人不一定能堅持,而沒有天賦的,卓一道連收都不會收下。
這么多人,來了又走,能堅持下來的就只有白術(shù)。
白術(shù)打了水來,又撿了些柴,從石門遞進去,讓卓一道能生火取暖,最后對卓一道說:“我明日再來看師父,師父要什么,只管吩咐我�!�
卓一道臉上一松:“你再投師門去罷。”
白術(shù)大驚,手上拿著的竹壺落在地上,失聲道:“師父,你不要徒兒了�!�
卓一道看著這個小徒弟,本來只是瞧他辦事細心,才將他留在身邊,他愿意學(xué)便學(xué)一些,學(xué)不出便也罷了。
未曾想到,他竟然還有這份心。
“真人罰我思過,未曾說過何時出去,你再跟著我也沒有出路�!�
紫微宮早就不是當(dāng)年立派時的光景了。
在紫微宮修道,便是一腳邁入了朝堂,圣人當(dāng)年捧起紫微宮是為了牽制商家人,商家一倒,紫微宮一家獨大,這些年來雖然有意壓制,但各州各府下屬宮觀建立已久,早就成了氣候。
朝廷三年一評選,紫微宮也是一樣,評優(yōu)的弟子便有機會派往各地,掌管宮觀。
各地宮觀又都有觀田,雇傭佃農(nóng),還免收田租,再加上鄉(xiāng)紳香火,廣斂資財。
一陽真人不過派徒弟管一地的道觀,就富得流油。
白術(shù)再跟著他,也不過是學(xué)些煉丹之術(shù),絕計不能在各地宮觀中謀得一位的,到老了也就是在紫微宮中當(dāng)個道士罷了。
白術(shù)對著石門拜倒,哭了起來:“我就跟著師父,我就想學(xué)醫(yī)道�!�
他不過是蒼山腳下農(nóng)戶家的兒子,母親生了病,家貧難醫(yī),正趁紫微宮每月施醫(yī)贈藥,他背著母親上山,見識了卓一道的手段。
從此拜入紫微宮,一心想學(xué)醫(yī)。
卓一道的聲音從石室內(nèi)傳出來:“你當(dāng)真想學(xué)醫(yī)?”
白術(shù)堅定點頭:“當(dāng)真想學(xué)�!�
“不怕吃苦?”
“不怕吃苦!”
“你明日上山來,我考考你,看你都會些什么�!闭f著轉(zhuǎn)身進門,自己關(guān)上了石牢的大門。
白術(shù)呆呆望著牢門,這便是肯將他收入門下,當(dāng)親傳弟子了,一骨碌拜倒在地,就在碎石荒草之間,給石牢中的卓一道磕了三個頭。
磕完他才爬起來拍拍土,拎著燈籠歡歡喜喜往山下去了。
白術(shù)剛剛離開,謝玄便抱著小小想要落地,小小捏了捏謝玄的手腕,作個口型“有人”。
那團命火在樹影中亮了許久,白術(shù)走了,才從樹枝間出來,是聞人羽上山來了。
聞人羽手里也提了一包干糧,未在白術(shù)跟前現(xiàn)身,走到石牢門前,擱下包袱,輕叩石門:“卓師兄�!�
卓一道悶不作聲,聞人羽又道:“恭喜卓師兄收了一個好徒弟。”
從門外只能看向卓一道的背影,湊得近些,便能看見石牢中巖壁滴水,又陰又濕,在這山風(fēng)聚陰之地,風(fēng)猛烈起來,牢中連火都升不起來。
卓一道依舊不說話,聞人羽隔著石門問他:“我來,是想問問卓師兄,因何被師父懲罰?”
聞人羽到紫微真人面前替卓一道求情,卓師兄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若不然,也不會替這么多人看病,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頭百姓,只要求到他門上,他就沒有不看的。
卓一道悶聲道:“你不用管,也不必替我求情�!�
聞人羽立在石牢門邊:“師兄為何入道?”
卓一道怔了怔,給出一句實話:“家貧。”
因家貧而入道,紫微真人的徒弟,除了聞人羽之外,無人有父母,更遑論什么家世資財,大家投入道門,是因為只有入道這一條路能走。
聞人羽又問:“若是卓師兄再次選擇,是否還會入道?”
卓一道久久不言,抬頭望向石壁滴水處,石床上滴了一灘,積成小洼,“滴噠”聲盈滿石室。
良久才道:“不會�!�
不入道門,也許就是個田間漢,終日勞作,娶妻生子,過兄長向往的那種生活。
雖學(xué)不會道術(shù),兄長也不會被污蔑,讓他們兄弟十幾年音訊斷絕。
聞人羽呆呆站著,他與母親越是相處得久,越是知道當(dāng)年舊事,想到聞人已說的那些話,心中疑惑。
也許師父只是想收一個聞人家的孩子,是他還是聞人已,根本就不重要。
聞人羽站立良久,轉(zhuǎn)身離去,心中不住反詰自己,若是他能選,他還會入道門嗎?
謝玄和小小才從樹影中出來,謝玄故意踏碎樹枝,發(fā)出“啪啪”輕響聲,走到石牢邊,叫了一聲“卓師兄”。
低頭看見聞人羽留下的布包,掀起一角來,看見里面都些干餅子。
提在手里又叩了叩門:“卓師兄,是我,聽說你在此處清修,給你送些吃食來�!�
端著那張嘻嘻哈哈的笑臉,借聞人羽的東西作敲門磚。
方才白術(shù)和聞人羽來,卓一道都不愿意搭理,聽見謝玄的聲音,卻猛然轉(zhuǎn)身,湊到牢門前,目光灼灼盯著他。
“可有人在?”
謝玄一怔,又咧嘴笑了:“卓師兄說的是什么人?只有我們師兄妹在�!�
卓一道掏出懷中符咒,從石牢門縫中拍了出去。
謝玄往后一躍,護著小小抽出長劍,眼看就要刺出去,被小小一把攥住袖子,那道光明符在半空燃起,星火照亮半丈遠的地方,果然除了謝玄小小,再無旁人了。
謝玄收了長劍,凝色看向卓一道:“卓師兄是因何被關(guān)?”
卓一道看著這兩個年輕人,仿佛初生嫩竹,如何受得了重壓,又怎么與整個紫微宮為敵?他看著謝玄和小小,點點頭:“是兩個好孩子。”
師兄雖不知為何被通緝,但有這兩個傳人,該是老懷安慰。
卓一道眼露慈意,與師父就更相像了,小小輕聲問道:“卓……您有沒有什么想告訴我們的?”
卓一道從袖中取出一樣事物,伸手遞出牢門。
褪色紅繩上系著的平安錢。
“同我說一說,他這十幾年日子過得好不好,成家了沒有?”兄長原來要娶的那位姑娘,早已經(jīng)嫁作人婦,如今都已經(jīng)當(dāng)祖母。
謝玄見到這枚小錢,立時不再笑了,他沉眉望向卓一道時,卓一道突然恍惚,似曾相識。
小小輕聲道:“咱們有間小竹屋,一個小院子,院子里種瓜果,還養(yǎng)了些雞鴨,師父也給人瞧病,偶爾吃肉喝酒�!�
卓一道越聽越笑,緩緩點頭:“那他娶妻了沒有?”
“我們沒有師娘�!�
卓一道猜到了,謝玄和小小都不像他兄長的孩子,他抬頭望向蒼山樹影星光,許多年前,他夜守丹爐的時候,他與兄長看的就是一樣的星光,如今就只余他一人了。
卓一道最后看向謝玄,頹然搖頭:“你們走罷,離開京城,逍遙江湖,別再找了�!�
第95章
卓一仁
謝玄上前一步,貼著牢窗,情急之中脫口而去:“師父在何處?”
卓一道雖只與謝玄照過幾次面,但已經(jīng)知道他性格桀驁,絕不肯就這樣聽人勸說,不說明白他們是絕不肯聽的。
但他還是低聲勸道:“你們……你們師父自也想你們二人能平平安安,離開罷。”
謝玄明白過來:“你是因為向紫微真人問他的行蹤所以被關(guān)?那你房中的地圖又是怎么得來的?”
卓一道一驚,跟著又想,連紫微真人的臥房,這小子都敢闖進去,自己的藥廬他自然也能闖。
既沒碰到禁制,又偷看了地圖,倒是膽色過人,又心細如發(fā)。
卓一道仰頭望天,蒼山之陰連月亮都瞧不見,他深吸口氣,合盤托出:“我……真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當(dāng)年情狀,可跟我真人身邊日久,從未見過他有什么《丹書符箓》�!�
他叫了紫微真人五十年的師父,本想用舊稱,可話到嘴邊竟說不出口。
謝玄小小互望一眼,謝玄一把握住了石牢欄桿,湊得更近:“沒有?”
“沒有�!�
卓一道微微搖頭:“真人曾說過,經(jīng)書法術(shù)記在心中,才是最保險有用的,教導(dǎo)弟子,也是口傳心授,又如何會寫下一本《丹書符箓》�!�
“丹書既然是假,那為何要發(fā)海捕緝書,萬兩黃金懸賞抓他?”謝玄不肯相信,這么抓人總該有因由。
卓一道也正疑惑,他想了半晌,還是搖頭。
“我不知道�!�
謝玄盯著他的眼睛,他確實不知道。
卓一道似是想通了什么,搖頭輕笑起來:“這么多年,我被排斥出弟子之外,師父看著對我多加信任,可我能出去的范圍就只有京城而已�!�
說是為了免去緝書的麻煩,其實是不想讓他離京。
“你既不能離開京城,那你房中的地圖是怎么得來?”謝玄心里其實已經(jīng)相信了卓一道,看著他的眼睛,不能不信,可他還是不肯放過一點細節(jié)。
“那是我年輕時候研究南疆巫醫(yī)醫(yī)術(shù)的時候,學(xué)來的辦法,因不登大雅之堂,除了兄長,無人知道�!弊恳坏涝娇粗x玄越是贊許,“我與他一母同胞,用我的血我的頭發(fā)加上生辰八字,最容易找到他的行蹤�!�
小小抿緊嘴唇,她幼年離魂的時候,師父便是用這個辦法找到她的,原來師父是跟卓一道學(xué)的。
小小想到了,謝玄自然也想到了,他用余光瞥了瞥小小。
他們兩人找不到師父的行蹤,是因為師父被紫微宮追緝,姓名年齡生辰都是假的,小小法術(shù)再強,也找不到他。
“師父在哪?”謝玄又問了一次。
卓一道忍聲不言,咬緊牙關(guān)方才把哽咽忍住,提氣說道:“走罷,趁著你們來歷還無人知曉,趕緊離開,我房中還有些金銀,一并給了你們當(dāng)盤纏,離紫微宮越遠越好�!�
卓一道甚至懷疑他們并不是玉虛真人的徒弟,只不過是打著幌子混進了紫微宮,除了小小的暗器之外,謝玄的身法劍法皆是紫微宮弟子最粗淺的功夫。
小小聽見卓一道這么說,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謝玄的手,他們是出來找?guī)煾傅�,找不到師父豈能回家。
沒有師父,又怎么能叫家。
謝玄回握住她,二人掌心相貼,謝玄手掌溫暖干燥,小小的手掌被他一捂,也暖起來。
他堅聲道:“不找到師父,我們絕不走,他在何處?”
卓一道看著兩雙眼睛盯住他,清澈、堅定、不達目的勢不罷休,望著這樣兩雙眼睛,他無論如何也說出來兄長已經(jīng)死了。
他回轉(zhuǎn)身子,面對石壁,長嘆一聲:“走罷�!�
謝玄正不知要怎么再問,小小突然問:“師父是不是在皇宮?”
卓一道略一怔忡,沒想到他們竟連這個都猜測到了。
謝玄緊緊盯著卓一道,見他聽見皇宮身子微動,心中了然:“果然是在宮里了�!�
卓一道立時轉(zhuǎn)身:“萬萬不能去。”
“為何不能去?師父身陷囹圄,當(dāng)然要去救他!”
卓一道閉目強忍,還是愴然淚下。
紫微真人雖未明說,但他知道,兄長必是兇多吉少。
謝玄小小先是狐疑他為何流淚,跟著又似乎又點明白過來,山間冷風(fēng),刮得枝葉亂響,天間星芒黯淡。
二人緊緊相交握的雙手,握得更緊,緊到發(fā)疼。
隔著石欄,借那零星一點微光看卓一道的臉,等他一句定論。
卓一道撇過頭去,那個死字如何能說出口,甚至心中隱隱希冀,兄長是不是還活著,他不忍再想:“走罷,走罷�!�
“我們不走�!敝x玄梗著脖子,話一出口便帶了冤氣,“師父冤屈未明,我們不替他申冤誰來替他申冤!我們不能就這么離開!”
隱隱埋怨卓一道,寧肯被困在石牢中,竟不肯為師父出一點力。
卓一道終于急了:“你們這是以卵擊石!憑你二人之力,如何對抗整個紫微宮?”
謝玄想到與小小躲避一陽觀通緝時,東躲西藏,在妓館中存身,實是憋悶。
一個蕭廣福就能讓他們百口莫辯,師父不僅一人逃生,還要帶著他們,將他們養(yǎng)大,又受了多少苦楚。
“您用心良苦,但我們?nèi)羰桥ゎ^就走,自己逍遙,枉生為人�!�
謝玄說到此處,已經(jīng)有了闖宮禁的打算,恨不能立時就將師父帶出來。
“師父他一直用假名,到今日我與師妹都不知他真名為何?還請您告知�!�
卓一道聽了,緩緩?fù)鲁鲆豢跉鈦恚骸拔覀儌z的名字都是真人起的,我名一道,兄長名一仁�!�
謝玄躬身行禮,作揖為謝,拿起地上的包袱,將這包袱遞給卓一道。
“這些點心,您且用著,明日咱們再來�!�
卓一道連番搖頭,邁步上前,一把握住了謝玄的手,他有許多年不曾這樣跟人親近過:“別……”
一個別字還沒說完,就覺得指尖一疼,定睛一看,竟被謝玄反手用針尖取了一滴血。
“這是作什么?”
謝玄彎腰拾取包袱的時候,沖著小小攤開掌心,小小取出一格銀葉,放在他掌中。
他將銀葉扣住,拿起包袱擋住,趁著卓一道心神激蕩之時,取了一滴血,這滴血落在銀葉子上,遞給小小,滴進了瓷瓶。
“你說了,用你的血,能找到他�!�
謝玄說完,小小便道:“對不住您了。”
將懷里的金創(chuàng)藥拿出來遞給卓一道。
卓一道按住指尖,卻不伸手去接,知道這兩個孩子,存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心。
這是鐵了心要為兄長討一公道了。
他長嘆一聲:“抓兄長回來的,是我七師弟袁一溟,和八師弟岳一崧,兩人長于武道,你們見了要仔細小心�!�
“我房中藥王畫像之后,藏有我的手札,是我多年心得,如今留在身邊也無用,你們拿走罷,取的時候,替我給藥王上柱香�!�
說完還將壁上符咒的破解之法教給謝玄,他們既要報仇,這些便能用得上。
謝玄小小退后兩步,對著石牢拜得一拜,謝玄環(huán)住小小的腰,乘風(fēng)而起。
卓一道只見兩人去得極快,似是天邊一道星芒劃過,站在牢門邊,盯著星空望了許久。
他承紫微真人教導(dǎo)五十載,一生所學(xué)全賴紫微真人教授,紫微真人是他幾十年來最尊敬的人,偏偏唯一兄長卻因紫微真人遭此橫禍。
既不能斬斷師徒情份,刀劍相向,又不能忘卻兄弟情義,為兄報仇,就在此蒼山石壁內(nèi),畫地為牢。
等將醫(yī)術(shù)丹道盡數(shù)教給白術(shù),就算斷了師徒情分。
謝玄落在卓一道的藥廬前,屋中還亮著燈火。
他和小小推開門,就見白術(shù)正坐在醫(yī)經(jīng)中,點燈熬蠟,嘴里念念有詞,待他們走近了,白術(shù)才從書中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