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奉淵道:“殿下過獎�!�
祈伯璟笑笑:“你不必自謙,我知你才能所在,汝之才干,當(dāng)隨父掌兵,而非委身廟堂一隅一地。你可想過今后要如何,入仕與文官相斗,還是遠(yuǎn)赴邊疆上陣殺敵?”
李奉淵沒有直面回答,他靜了片刻,道:“羌獻(xiàn)一日不除,大齊一日不得安定。但我家中妹妹尚幼,離不開人�!�
祈伯璟知他顧慮:“若你想好,隨時來找我。你的妹妹,我必當(dāng)作親妹照拂�!�
李奉淵躬身行禮:“多謝殿下。”
祈伯璟扶他起來:“你我之間,何需多禮�!�
他站定,抬眸看向遠(yuǎn)處天際紅光,沉默須臾,肅色嘆息道:“關(guān)外羌獻(xiàn)部落意欲聯(lián)合烈真部之事想來你已經(jīng)聽說過。此事若成,我齊國將士最艱難的一仗便要來了�!�
069|(69)變故(再加一更
秋風(fēng)起,草盛馬肥。降伏了忽山部的羌獻(xiàn)部落聯(lián)合烈真部,于八月來犯齊國邊境。
李瑛拔營向北,與之交戰(zhàn)近三月,退敵二百余里。
十月末,勝訊入京,龍顏大悅。
十一月十七,西北暫平,又一封密信穿過萬家歡迎新春的大紅燈籠,送入了皇城。
大將軍李瑛,因連年作戰(zhàn),負(fù)累不堪,已于十一月初八,病亡西北。
盛齊四十二年,大齊折損了一位將軍,換來了齊國近十年來最艱難的一仗。
蕭蕭冬日,寒風(fēng)凜冽,大雪再一次覆滿了望京。
李奉淵從皇宮出來時,天上飛雪如鵝羽,下得正大。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jiān)王培撐傘罩在李奉淵頭頂,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二人皆一路無言。
將軍府的馬車靜靜停在宮門外,劉大站在馬車旁,望著眼前高峻的宮墻,些許緊張地來回踱步。
今日一早,皇上突然無名無由地宣李奉淵入宮,誰都不清楚發(fā)生了何事。
從前李奉淵并非沒有入過宮面圣,有時是代李瑛領(lǐng)賞,有時是邀他參與功宴,但大多時候都會派人提前知會一聲。
今日毫無征兆傳他入宮,還是頭一遭。
劉大心中難免隱隱有些不安。
宮門開啟,劉大扭頭看去,瞧見李奉淵從宮內(nèi)出來,快步迎了上去:“少爺�!�
他往旁一看,見此刻跟在李奉淵身邊的乃是圣上身邊的太監(jiān)王培,又見王培面上隱含悲色,心中憂慮更甚。
王培既是皇上身邊的人,劉大自不能不敬,他恭敬喚了聲“王公公”。
王培低低應(yīng)了一聲:“哎�!�
李奉淵入宮時下了馬車便沒撐傘,王培怕他凍著,將手中的油紙傘遞向劉大,叮囑道:“天寒,撐穩(wěn)些。”
劉大看王培手中空空,沒接,而是道:“車上有傘,公公拿著用吧�!�
王培便又收回手,一路送李奉淵到了馬車前。
他看向李奉淵,一聲“世子”到了嘴邊,忽而又頓了片刻,改口道:“安遠(yuǎn)侯,奴才就送到這兒了,雪大,路滑,您回府的路上小心些�!�
劉大聽得這話,不由得怔了一下。
安遠(yuǎn)侯乃是皇上賜給李瑛的爵位,不過李瑛這些年遠(yuǎn)在西北,一直沒回京受封領(lǐng)賞,明面上也還沒正式冊立李奉淵為世子。
是以尋常在外,旁人見了李奉淵,也都只是喊一句“李少爺”、“李公子”。
便是不拘小節(jié)的,也只稱一句“世子”,怎么這時候王培竟將李奉淵叫成了“安遠(yuǎn)侯”。
總不能李瑛此番戰(zhàn)苦功高,圣上賞無可賞,李奉淵代父受賞,進(jìn)了一趟宮,便成了個了不得的侯爺。
劉大覺得自己這想法好笑,問道:“王公公莫不是喊錯了,怎么將我家少爺稱作了——”
他說到這兒,話語忽然一止,腦中似倏然靈通了過來,滿目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李奉淵,喃喃道:“少爺……將軍他?”
李奉淵沒有回劉大的話。
他神色淺淡,如尋常一樣冷靜平穩(wěn),讓劉大不禁懷疑自己只不過是虛驚一場,猜錯了。
可王培卻微微搖了搖頭,無聲告訴劉大,事實(shí)的確就是他心中所猜想的那番。
王培似想說什么話來安慰李奉淵,可看了看李奉淵,又什么話都沒說。
李奉淵也似乎并不悲痛,他同王培道過別,上了馬車。聲音從車內(nèi)傳出來:“走吧�!�
劉大駕車掉頭離去,王培撐傘站在宮門前,看著逐漸隱入雪中的馬車,心中百感交集。
既惋惜一代猛將亡于邊疆,又感慨于李府輝煌百年如今只剩下一對孤苦的兄妹。
王培長嘆了一口氣,他抬高傘沿,望著天上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白雪,在心中默默無聲道:今冬的雪,下得可真猛啊。
李奉淵回到將軍府,李姝菀正在棲云院的書房練字。
心亂時,執(zhí)筆可凝神靜心。這是李奉淵教給她的。
聽說李奉淵回來,李姝菀又像是把這話忘了,立刻擱了筆去找他。
一出書房,就看見李奉淵孤身撐著傘走進(jìn)院子。
李姝菀提裙跑向他,站到他傘下,仰頭看他,喚道:“哥哥。”
她正要問他皇上召他入宮是為何事,可突然敏銳地發(fā)現(xiàn)李奉淵的情緒似有些不對勁。
那情緒并不顯于表面,而隱晦地融在了他微紅的眼和緊緊握著傘柄的手中。
李姝菀從未見過他這模樣,有些擔(dān)憂:“哥哥,怎么了?”
大雪里,李奉淵看著她,身體仿佛腐朽了一般,緩慢地彎腰垂首,閉上眼睛,將腦袋輕輕靠在了她肩上。
他從未如此過,李姝菀感受著耳邊被雪風(fēng)吹得冰涼的溫度,有些生疏地抬手撫摸著他的發(fā)頂。
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能感覺到此刻的他身上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
李姝菀沒有追問,只是默默挺直了肩背,靜靜地站著,努力讓李奉淵靠得舒服些。
好半晌,她才聽見李奉淵的聲音沙啞地從耳邊傳來。
“我沒有父親了�!�
070|(70)認(rèn)祖歸宗
十一月二十一日,李瑛的尸身運(yùn)回望京,圣上下旨賜棺,舉國致哀,李瑛陪葬皇陵。
滿城的紅燈籠盡數(shù)撤下,為這位征戰(zhàn)半生的將軍哀悼悲慟。
李瑛死了,李奉淵卻沒有落一滴淚,就連悲色也沒在外人面前展露半分。
只是比以往更沉默,食得也要少些。李姝菀擔(dān)心他壓抑過甚,日日陪著他。
喪葬事畢這日,兄妹二人回到將軍府,李奉淵屏退了下人,帶著李姝菀走在停雀湖邊的小徑上。
這條路冷清,李姝菀不知他今日為何走這條路,也沒有多問。
喪父之痛不可感同身受,所有的安慰都只是蒼白無力的表面話,李姝菀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安靜陪在李奉淵身邊,望他能好受一些。
李奉淵撐著傘,李姝菀與他并行,二人踩著路上蓬松的積雪沿著湖畔一路往前走。
這么多年過去,到了冬天,這條路上的景色仍和當(dāng)初李姝菀進(jìn)將軍府那日一樣。
大雪覆了花木,茫茫一片。清透的湖面結(jié)成了堅(jiān)冰,湖中立著一座孤亭。
李奉淵行在靠近湖畔那一側(cè),李姝菀走在內(nèi)側(cè)。
他朝她的方向微微傾斜著傘,另一側(cè)肩膀露在傘外,白雪淋濕了他的肩,他也沒在意,好似并不覺得冷。
兄妹誰都沒有說話,四周寂靜,一時只能聽見鞋底踩過細(xì)雪的簌簌輕響。
入眼四望,仿佛天地之間只有他們二人。
李姝菀抬頭看著李奉淵平靜的側(cè)臉,纖細(xì)的手從厚袖中伸出來,默默拉住了李奉淵的衣裳。
李奉淵察覺到她的動作,低頭看她:“冷嗎?”
李姝菀搖頭:“不冷�!�
她顯然在說假話。大雪紛飛,她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行在雪中,腳掌幾乎冰得麻木,怎會不冷。
行走間,繡鞋鞋尖從裙下微微露出來,李奉淵看見她裙下的鞋面已被雪水打濕了。
李奉淵頓了一瞬,停了下來。
他將傘換了只手拿著,微彎下腰,手橫過李姝菀膝彎,低低道了聲“抓緊我”,然后單臂穩(wěn)穩(wěn)將李姝菀抱了起來。
李姝菀好久沒被人這么抱過,她坐在他臂上,下意識摟住他的脖頸,這才看見他另一側(cè)的肩膀濕了一片。
李姝菀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替他將肩上未化開的雪拂去了。
李奉淵抱著李姝菀,沒有回棲云院,而是去了祠堂。
這是李姝菀第二次來這個地方。
李奉淵將傘放在門外,熟練地從祠堂里的柜中拿出錢紙香盆,火一燃,房中驟然明亮了起來。
火光映著靈牌,驅(qū)散了房中涼意。
從前供桌上最下方只有“洛風(fēng)鳶”的牌位孤零零立著,如今旁邊多了一道牌位,上刻著“齊大將軍安遠(yuǎn)侯李瑛之靈位”。
李瑛曾在洛風(fēng)鳶的牌位前請她在天庇佑,佑他平定西北再與她相聚。如今西北雖仍未定,但羌獻(xiàn)已退,至少可得半年安穩(wěn),也算遂了他一半的愿。
李奉淵上了香蠟,扭頭看向李姝菀,指著地上的蒲團(tuán),開口道:“跪下,拜�!�
當(dāng)初李瑛帶李姝菀回府時,曾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只是那時候李奉淵將她拉起來,不讓她跪洛風(fēng)鳶的靈位,如今卻要她跪拜先祖,無異切切實(shí)實(shí)認(rèn)了她李家子孫的身份。
李奉淵曾思索過要不要將李姝菀身世的真相告訴她,但如今他已有了定論。
就讓她不知不曉,以為自己是秦樓女子所生,便是最安穩(wěn)的結(jié)局。
上一輩的罪怨與她無關(guān),她只需要永遠(yuǎn)做李瑛的女兒、做他的妹妹,平穩(wěn)地度過這一生就足夠了。
他會盡力護(hù)著她。
李姝菀不知李奉淵心中所想,她聽他的話,屈膝跪在蒲團(tuán)上,伏身叩首,拜了三拜。
李奉淵的聲音響起:“從今往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李家人。我不在時,家中一切事宜由你做主�!�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放輕了聲音:“你聰穎敏銳,自幼刻苦,一定會做得很好�!�
李姝菀早已預(yù)料到李奉淵今后的打算,但此刻聽見這話,還是濕了眼睛,再開口時聲音帶著藏不住的哭意:“哥哥,帶我一起去西北吧�!�
李奉淵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她。
她跪直了身,也希冀地看著他,等著他的答復(fù)。
但不同于李奉淵心中復(fù)雜的情緒,李姝菀的神色里并無喪父的苦楚,有的只是對李奉淵的擔(dān)心和不舍。
李瑛于她雖是父親,但相處過短,并不相熟。算起來,李姝菀從小到大也就在從江南到將軍府的路上和李瑛相處過一段時日。
多年過去,她對他僅有的那一抹孺慕之情,也早慢慢消散了。即使還在,也遠(yuǎn)不及她對李奉淵的感情深厚。
李奉淵知曉這一點(diǎn),可也正因?yàn)槊靼祝粫䦷ノ鞅币黄鹗芸唷?br />
他也帶不走她。
李奉淵收回目光,終是沒有答應(yīng)她。
071|(71)病倒
從祠堂回來后,李姝菀半夜便起發(fā)了熱。
這些日她憂思過重,白日里又吃了風(fēng)雪受了寒,柳素和桃青特意在她睡前將屋子燒得暖熱,哪料還是沒防住病氣。
早上,天光昏蒙,桃青去看李姝菀醒了沒,執(zhí)燈進(jìn)屋,掀開床幔一看,床上的人被子掀到腰側(cè),像只熟蝦意識不清地蜷躺在床里側(cè),臉頰燒得通紅。
“哎呀!小姐!”桃青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探李姝菀的額頭,入手竟是又燙又濕。
桃青暗道不妙,忙又喚了幾聲“小姐”,將燈燭拿近,看她狀況。
朦朧燈光下,李姝菀難受地閉著眼,皺著眉頭,幾縷烏絲黏在臉頰旁,額頭已全汗?jié)窳恕?br />
桃青放下燈燭,用袖子替李姝菀擦著汗,扭頭沖門外叫道:“來人!快叫郎中,小姐病了!”
李瑛離世,府內(nèi)這段時日人心惶惶,宋靜忙里忙外,前日就累倒了。
如今李姝菀又發(fā)熱,下人拿不定主意,去西廂請李奉淵,卻聽李奉淵一早就出了門。
這下府內(nèi)倒當(dāng)真沒了主心骨。
劉二從外面請來郎中,急匆匆拖著人來到棲云院。
老郎中跑得氣喘吁吁,還以為是病危急癥,見了李姝菀一番望聞問切,才知只是受寒起熱。
只是李姝菀身份金貴,馬虎不得,是以郎中立馬開了道退熱的藥方。
桃青接過方子,本想交給別人,想了想不放心,自己去拿藥煎熬去了。
柳素留在房中照顧李姝菀,她看李姝菀昏睡不醒,替李姝菀擦了擦汗,著急地問郎中:“大夫,我家小姐體弱,可有什么快些好起來的法子?”
郎中搖頭,拎著藥箱起身:“治病只能一步一步來,沒有速成之法可言�!�
雖這么說,他還是在屋內(nèi)看了看,隨后指著房中的火爐道:“這爐子先熄了吧,開窗通通風(fēng),但不可吹著小姐。再拿帕子沾了溫冷的水替你家小姐擦一擦額頭手心。待熱退了,便無礙了�!�
柳素連聲應(yīng)好,謝過郎中,叫人去打水來,又讓一名小侍女送郎中出去。
到了側(cè)門處,小侍女將診病的錢遞給郎中,但郎中卻沒收。
他看了眼頭頂掛著的白凈的穗帳,有些惋惜地緩聲道:“大將軍退敵護(hù)國,亡故邊疆。老夫身為齊國子民,深感將軍之恩,敬佩不已。這錢就不必了。”
小侍女沒想到他會這般說,愣愣握著銀錢,不知該作何言。
郎中沒再多說,拱手行了個禮,撐著傘,背著藥箱便離開了。
小侍女帶著銀錢回到棲云院,交給柳素。柳素正在用帕子給李姝菀擦手,見此疑惑道:“怎么回事?”
小侍女道:“郎中說感念大將軍恩德,便沒有收�!�
柳素聞言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將錢接了過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李姝菀終于悠悠轉(zhuǎn)醒,只是思緒還迷糊著。
柳素在床邊候著,一直沒離開。她見李姝菀醒了,忙讓人將外面爐子上溫著的藥端了進(jìn)來,扶李姝菀起身。
柳素抽了個軟枕墊在李姝菀腰后,讓她靠在床頭,從侍女手中端過藥,舀了一勺,吹溫了遞到她唇邊:“小姐,先把藥喝了吧。”
李姝菀聞到那清苦的藥味,偏頭避開,不大想喝。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沙啞地問:“哥哥呢?”
柳素看著李姝菀燒得發(fā)紅的臉,放下勺子,替她將頰邊的發(fā)別在耳后,溫柔道:“小姐,少爺出門了�!�
李姝菀聽見這話,又問:“他去哪里了?”
她病得恍惚,說話也慢吞吞的。
柳素?fù)u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今早劉大跟著李奉淵離了府,聽說好像是入了宮。
李姝菀看柳素?fù)u頭,眼睛忽而就紅了。
柳素看她眼中閃著淚花,慌道:“小姐怎么哭了?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李姝菀沒回答,她又問柳素:“哥哥他、他是不是已經(jīng)去西北了?”
柳素尚且不知道李奉淵要去西北之事,只當(dāng)李姝菀病糊涂了,寬慰道:“小姐從哪里聽說的?少爺怎么會拋下小姐離開呢?”
李姝菀靠在床頭沒有說話,她知道,他會去的。
柳素看李姝菀這病弱難過的模樣,不禁跟著心疼起來,她哄勸著道:“小姐,奴婢先喂您把藥喝了�!�
李姝菀還是道:“我不想喝,苦�!�
柳素有些無奈:“小姐,喝了藥病才能好,您這樣,少爺回來會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