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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燈火明煌,大殿里安靜極了,除了書卷翻動的御批之聲,便是棋子敲盤的滴答之聲。

    至夜深,朱晏亭有些困倦,伏在棋盤上淺寐。

    驀然一道身影投來。

    齊凌不知何時離案靠近,奪過她的書卷,將她按在棋盤上親昵了一通。

    朱晏亭將睡將醒,手撐著棋盤,指間通紅,關(guān)節(jié)泛白,呼吸逐漸急促,手被硬硬的棋子磕到,吃痛輕抽了一口氣。

    齊凌朝后直起身,一臂圈在她纖細腰間。

    “阿姊困了先去休息,不必久侯�!�

    朱晏亭被他親得鬢發(fā)微亂,胭脂橫暈,卻沒有像尋常一樣立即避開,鳳目微瞇,肘撐他膝,身若無骨一般枕到了他臂彎之間。

    她曾于丹鸞臺上受訓(xùn),身體柔軟,傾身一枕便有些儀態(tài)萬方的姿態(tài)。

    這一出美人臥膝,齊凌正坐抬膝低臂承托,配合得姿態(tài)熟稔,只是低頭望見懷里的是她,便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一笑,朱晏亭頓覺羞惱,腮飛紅暈,要從他臂間掙滑出來。

    齊凌忍笑斂容,端然正坐,緊緊箍著她后腰:“阿姊請講�!�

    朱晏亭抬著頭,面上無甚表情:“……陛下都知道了,妾還說什么。”

    齊凌遲疑了一下,一指輕輕抹她面上還沒有散盡的紅暈,思考這張明艷無儔的臉為何作邀寵獻媚之態(tài)會這樣奇怪。

    “朕什么都不知道,愛……皇后請講�!�

    朱晏亭別開了臉,再轉(zhuǎn)回時,長眉之下鳳目凜凜,微微負氣:“妾想給平陽侯求個官,陛下愿不愿意給�!�

    齊凌點點頭,滿口應(yīng)承:“散騎常侍好不好?”

    朱晏亭眼里閃過震驚之色。

    將她震驚全然收入眼底,齊凌嘴角含微笑,低著頭,輕輕道:“朕估摸著,是朕該出動了,故常枕戈待旦,夙興夜寐,而待調(diào)令。

    “阿姊做的局,朕亦甘為局中子。”

    一模一樣的話,她說過,再度從他口里說了出來。

    朱晏亭睜大眼睛,渾身一震,不愿去看他的眼睛,只望著大殿椒壁上繁復(fù)交纏的云紋愣神。

    齊凌解了她的發(fā)簪,滿瀑青絲逶迤而下,鋪滿膝頭。

    耳畔的氣息轉(zhuǎn)熾,她眉心微蹙,閉上了眼睛,掌心還抓著一粒磕她的玉子,五指松開,那子便輕輕掉到了地上。

    她抬起那手,臂上玉環(huán)叮叮相捧,輕輕環(huán)住了他,微微笑道:“什么都瞞不過陛下�!�

    ……

    第二天晨省的時候,齊凌把朱晏亭給朱恪求官的事向鄭太后提了一句。

    鄭太后正為李弈的事焦頭爛額,聽這話只當(dāng)皇后是接受了這個局面,欣然點頭應(yīng)允:“茂兒向我提過,再如何也是皇親國戚,早就該給他加官進爵。皇帝也該申斥一下執(zhí)金吾,莫讓他行事太出格�!�

    齊凌笑道:“就算到了廷尉署,也是論跡不論心,他巡查街巷何錯之有,朕喚他來申斥一頓申斥什么?累壞了馬?”

    鄭太后啞口無言。

    齊凌這日朝會之后,單獨留下丞相、御史大夫、大將軍等數(shù)人議事。

    丞相遞給他一些官員調(diào)動的安排,說是朝上會同諸卿共定。

    齊凌掃一眼上面過半數(shù)的鄭家和鄭家姻親門生,冷笑了一聲,掩卷放在了案頭。

    鄭沅聞聲心里一驚,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見他面上半點怒容也沒有,反而笑道:“舅舅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完了?”

    鄭沅背后激靈靈汗毛直豎,忙道:“陛下?臣……臣絕不敢、臣任人……”一句“任人唯才”沒有說完,便被皇帝中截打斷了。

    “這幾個——”他提起筆作出標(biāo)識,引朱批橫肆劃掉三分之一。

    抬起頭:“不準(zhǔn)�!保χ骸熬司�,也留幾個位置給朕吧?”

    這反應(yīng)大大超出了鄭沅的預(yù)料,幾位上卿也面面相覷。

    鄭沅滿面漲紅,不知該解釋,還是該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好在御史大夫出來打了個岔,將話岔了一邊去,才沒讓丞相太尷尬。

    議事結(jié)束以后,諸人都散了,皇帝單獨留下他一個,還真的寫了一個名單,交給了鄭沅,特別叮囑,御前散騎常侍需及早任命。

    鄭沅看上面寫的朱恪的名字,心里亮堂,會意去了。

    ……

    這一批任命當(dāng)中,朱恪的是最早下來的,張布天下。

    朱恪大喜過望,連掃險些喪身賊手的頹喪,使人通知章華的蘭夫人收拾家私上京,呼朋喚友,擺酒相慶,好不春風(fēng)得意。

    朱家喜事連連,又有添鮮花灼錦之樂事。

    因朱恪是御前散騎常侍,屬皇帝親衛(wèi),故籍冊快馬加鞭,從章華郡調(diào)至了長安,過御史臺。

    就在他籍冊調(diào)至御史臺審查的第二天。

    一封措辭嚴厲、指責(zé)朱恪的彈劾從御史臺發(fā)出,宣于朝會,一言激起千層浪。

    其中鋒芒突出的指出了朱恪兩宗大罪——

    罪責(zé)之一,在與明貞太主婚期,太主未歿時與家奴私通,犯下通奸之罪,按本朝律法當(dāng)徒城旦兩年,他未曾服刑,便是戴罪刑徒之身,竟以刑徒之身受爵受官,屬欺君大不敬。

    罪責(zé)之二,串通章華郡守吳儷,私改幼女籍冊避罰,證據(jù)便是前些日子昭告天下的指婚圣旨。圣旨上朱令月的年齡是十六歲,而籍冊中還留著十三歲,沒來得及改過來,正是他罪名的鐵證。

    御史臺那個在“丹砂”事件中被老御史按下手腕的青年御史再次執(zhí)筆,未經(jīng)御史中丞、大夫的審議,直接在朝上彈劾,直達圣聽,宣之天下。

    青年御史言辭懇切,擲地有聲:“移風(fēng)易俗,教化萬民,以正理綱,善莫大焉。毀人倫、敗人綱,禮樂崩壞之始也。臣請陛下旨徹查�!�

    百官喧騰。

    “丞相如何看?”皇帝問詢。

    鄭沅位列百官之前,沉默良久,方道:“平陽侯曾尚明貞太主,又是皇后殿下親父,臣以為,當(dāng)罷黜官職,暫留爵位,過責(zé)可追,但事涉內(nèi)事,當(dāng)請宗正寺與大長秋協(xié)同查辦。”

    鄭沅提議當(dāng)作家事來辦,群臣中多頷首微應(yīng)和者。

    皇帝卻轉(zhuǎn)頭問廷尉:”張卿以為呢?“

    廷尉張紹振袍出列,斬釘截鐵道:“若依御史臺彈劾的罪名,平陽侯已觸犯國律,既觸國法,自當(dāng)由臣來辦,若因平陽侯是國丈就著宗正寺輕查,必令法度廢弛,人心不安�!�

    依然應(yīng)和者眾。

    ……

    朝堂上的議事,消息很快傳至長信宮,鄭太后心頭涼了一大半,下詔令朱晏亭來見,宮人很快去而復(fù)返,說皇后不在椒房殿。

    朱晏亭踏入未央前殿之時,群臣還在各執(zhí)一詞,鄭沅執(zhí)意要顧全皇后顏面,廷尉張紹卻堅持應(yīng)當(dāng)以國法為先。

    直至內(nèi)監(jiān)通報:“皇后殿下到。”

    殿內(nèi)肅然一寂,眾臣執(zhí)禮。

    這是自大婚接受群臣朝賀以來,皇后第一次出現(xiàn)在未央前殿群臣之前。

    她身著文繡禮服,紺衣皂裳,發(fā)耀桂枝,體表華藻,衣被蘭澤,鳳姿粲皪,令人不敢逼視。

    皇后緩步行過大殿,立丞相之前幾步,不再近。

    躬身向齊凌行禮:“請陛下恕妾不宣而入之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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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肅殺(十二)

    殿宇寂靜,

    似可聞見君王冕旒玉珠碰撞的聲音。

    高座上,齊凌沉默了一會兒,

    聲音輕飄飄:“事涉平陽侯,

    皇后是來求情的?”

    說話間,內(nèi)監(jiān)已為皇后設(shè)座——那個位置自端懿皇太后之后,十余年沒有人坐過,

    今朝忽然安放,有些元老飛眼來看。

    年輕的皇后并沒有涉足,她佇立殿中,

    端然不動。

    群臣只看到一個遠遠的背影。

    從龍座俯視只能看見她黃金山題下如絨額發(fā)、下垂眉尾間微微的珠光,

    她低垂眼瞼,

    聲音回蕩在曠大殿堂之中。

    “事涉我父我母,為人子事父母,居陋室,簞瓢空,尚能啜菽飲水盡其歡,妾蒙圣恩,觍居中宮,

    不能素衣荊釵禮亡母,豈能惜吝一言�!�

    齊凌微笑贊許道:“皇后純孝,

    朕亦感慰。平陽侯的事,

    正在議。丞相的意思是發(fā)請宗正卿同大長秋查清御史臺彈劾虛實,再做發(fā)落�!�

    朱晏亭轉(zhuǎn)過身:“丞相�!�

    鄭沅忙道:“殿下�!�

    “御史臺彈劾平陽侯所觸律令,是我朝律法哪一條?”

    鄭沅上位不久,從前只是個閑散侯爵,

    竟陷入沉默。

    朱晏亭替他答:“《九章律》中戶律第三十二條,

    私通奴仆,

    當(dāng)坐城旦之刑,罰金十萬錢。”她看向廷尉張紹:“孤說的對嗎?”

    張紹頷首:“殿下說得一點也不錯�!�

    鄭沅神色有些尷尬,一時摸不清皇后來意,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廷尉寺奉旨修九章律,新律未出……”頓了頓,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朱晏亭又問他:“既是觸犯了我朝的律法,為何越過廷尉,要交給宗正卿?”

    鄭沅紅漲臉面,壓抑憤怒道:“老臣這也是顧忌殿下和明貞太主的臉面!斯人已矣,莫非殿下想聽天下之人議論明貞太主的家事,使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朱晏亭冷冷道:“若平陽侯經(jīng)廷尉審出落罪,是他觸律落罪,貽笑天下,斯文掃地,與我母顏面何干?與我顏面何干?”不待他答,目前一掃,定視未及收斂身形的年輕御史�!坝费和蟛桓疑现G不是孤的臉面,‘丹砂’不是孤的臉面,落罪竟就是孤的臉面了?”

    那御史肅然斂容。

    “丞相當(dāng)真是顧忌我母臉面?她今日若立在殿上,丞相還敢讓平陽侯交由宗正寺查辦嗎?”

    鄭沅忙道:“殿下,孝悌為大,平陽侯畢竟是殿下的父親。”

    “君臣父子,先君臣,后父子。家中父為天,子當(dāng)執(zhí)孝悌之禮事父,朝中君為天,律令為山。我遵循高祖立下的律令,丞相認為,孤沒有孝悌之義么?”

    鄭沅鐵青著臉,啞然失言。

    朱晏亭轉(zhuǎn)過身,面對著神色不一的群臣諸卿,提聲道:“高祖入關(guān),約法作九章,臣民共束,乃定朝疆,威加四海,乃有今日文章翰墨之盛。孤有一言,請諸卿為證——凡我父兄子侄觸律者,一律交與廷尉按律查辦,孤絕不姑息�!�

    復(fù)向齊凌恭敬一禮:“妾冒昧陳詞,請陛下裁奪�!闭f罷,施禮請去,再無他言。

    伴隨皇后離去,是齊凌輕輕的笑聲:“丞相�!彼謸伟割^,身體微前驅(qū):“請……裁奪吧�!�

    ……

    奔給朱恪報信的是鄭府的奴仆,人趕到朱恪居所時,正值宅邸徹夜笙歌余燼未熄的白日,朱恪正與多年未見的長安老友同臥一榻抵足談心,約南山狩獵。

    奴仆把信息告訴了朱恪的哥哥朱恂。

    朱恂飛也似奔來,見他還在榻上,驚道:“嗨呀你還不快起來!大事不好�!�

    朱恪匆忙掛袍而出,一邊提鞋履一邊走出來:“兄長何事驚慌?”

    朱恂將朝堂上御史臺對他的彈劾一五一十說了。

    朱恪登時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道:“誰說阿月籍冊有問題?……是吳儷,吳儷把我賣了?”

    朱恂道:“說是宗正卿去查的,阿月要嫁丞相的兒子,還是皇上指婚,這些都要查的,哪兒瞞得過去?”

    朱恪慌了神,衣冠不整的左右踱步:“阿兄,那、那這怎么是好?去求皇后?”

    朱恂搖頭嘆氣:“說是今日早朝,丞相還想保你,拿給宗正寺來辦,可皇后首度上殿,袿衣臨朝,陳詞——”

    朱恪盯著他開合的雙唇,希望系于他唇間。

    “說是交與廷尉按律查辦,絕不姑息!”

    朱恪登時神魂俱散,在奴仆的攙扶下才勉強站穩(wěn),狠狠一錘腿,憤嘆:“禍根,禍根!”

    說話間,廷尉來拿人的隊列穿過了長安市坊,如黑色潮水,涌至了炙手可熱的“丹砂”宅邸前。

    府上還懸著燈籠,花燭紅火,明燈滿檐。

    這是十月初一,朱令月大婚的前夕。

    ……

    勿論發(fā)生什么變故,圣旨一下,朱令月和鄭無傷的婚事已如江水東下,絕不可能有絲毫變數(shù)。

    朱恪出事,動搖不了根本。

    要么慢慢想辦法,實在不救也可以,——這是鄭太后和周容密談之后得出的共識。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聯(lián)姻坐實,其他的事再慢慢轉(zhuǎn)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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