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朱晏亭也望向齊凌，見他眸光深邃，正與她相對。
齊凌蹙眉沉思了一會兒，眉宇舒展，燈火下笑目溫潤，神情為一身白袍襯得格外柔和。
“普天之下，卿若自認(rèn)寒門，誰又能當(dāng)豪族？皇后不必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朕將成其美事�！�
……
椒房殿，曹舒快速繞過照壁往殿外走，一邊擠著眼睛向鸞刀使顏色，袍袖帶風(fēng)的向外招呼，在他手勢之下，幾個站在照門外的小宮女都疾步往后退。
曹舒退出大門之時，聽見“嘭”的一聲響，不知是什么重物落地的聲音，心狠狠緊了一下，轉(zhuǎn)頭問鸞刀：“殿下她……”
鸞刀何曾見過你這樣的場景，她隱約覺得應(yīng)當(dāng)侍立在內(nèi)提醒皇后不可任性恣意，但此情此景，她又萬萬不能往里走，急得面色發(fā)白。
她轉(zhuǎn)頭望向與她臉色一般蒼白的曹舒，緩緩道：“只……只學(xué)過弓馬射術(shù)�！�
緊接著一聲更加重的落地聲傳了出來。
唬得曹舒險些跳起來。
椒房殿這番人仰馬翻的動靜令宮人們都禁不住小聲互相詢問交談。
帝后失和的消息不脛而走穿過了一整片未央宮。
幾穿廊幕，重重宮門，煙霧一樣縹緲的簾帷后，暴風(fēng)的中心，場景卻格外奇異——
齊凌氣喘吁吁的叉著腰看著方被推翻在地上的丹鳳朝陽九方鼎，爐灰七零八落灑落在火紅氍毹上，他目光從地上抬起，投向坐在梳妝臺前的朱晏亭。
朱晏亭坐的八風(fēng)不動，低著頭衣袂靜垂，只有手在動作，專心致志的調(diào)著胭脂。
齊凌不滿道：“阿姊，你也摔兩樣……”
朱晏亭頷首，用手撥了撥梳妝臺上的小香盒，骨碌碌滾下地，瓷片碎了一地。
如此敷衍，顯然不能讓摔了兩個香鼎的皇帝滿意。
她便又將妝臺邊的燈架推倒了。
皇帝還是不滿意，他氣還沒喘平，盯著朱晏亭耳畔緩緩搖動的金環(huán)看了好一會兒。
轉(zhuǎn)過頭將目光鎖向了香幾上的葳蕤珊瑚。
齊凌朝珊瑚才走去，朱晏亭就警覺的抬起頭來，從鏡子里看了他一眼。
“那個不能摔。”她斜眼一地狼藉，伸指蘸了調(diào)得出艷紅之色的胭脂抹在胳膊上看顏色：“陛下裝樣子也裝不像，為何認(rèn)為夫婦之間爭吵，一定要摔東西呢？”
齊凌面上難得露出了踟躕的神色：“朕也沒見過母后和父皇爭吵，去年聽說京兆伊偷偷娶了個外室，被夫人摔打到街口去。想來民間夫婦大多如此？”
朱晏亭依舊低垂著眼，微微一笑：“妾從小也沒見過父母爭吵。夫婦之間能爭吵，大都是感情很好的�！�
“阿姊的意思是？”
“陛下宜拂袖而去，然后連月對妾不聞不問。無話可說，方是真怒�！�
“這怎么行？……你受得了朕也受不了�！�
齊凌說話間，走到朱晏亭身后，忽然將她抱了起來，大袖一拂，妝臺上瓶、罐、盒嘩啦啦落了一地。
下一刻，她后背抵上了冰涼的鏡面。
纖纖十指上還留著胭脂的痕跡，她指尖不得安放，張豎著，開口欲言。
耳畔傳來一句：“再者，無話可說，也未必是真怒�！�
過了一會兒，她就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寢殿從未如此雜亂過、滿地狼藉的煙灰和碎瓷在眼前晃動。
妝臺在殿內(nèi)偏狹一角，燈臺被打翻了，光影更黯淡。
皇帝雪白色輕裘袞袍坐了妝臺的墊，白狐皮毛蹭上去，不多久雪膚就紅了一片。
手中調(diào)弄的胭脂，沾上了齊凌的臉頰、頸側(cè)、后背。
那件立秋日穿的白袍，最終狼藉不堪，揉作一團(tuán)丟在地上，顯然不能再用了。
……
許久之后，齊凌靠在床上，單臂作枕，撥弄著床邊玉流蘇，輕聲問：“皇后，朕同意給朱氏指婚，你真一點也不怒？”
朱晏亭向內(nèi)躺著，未睜目。
良久以后，她輕聲道：“太后既然瞞著妾秘密接令月來，一開始就沒指著妾會答應(yīng)，她老人家是想借著聯(lián)姻、綁牢妾身和鄭氏，向您問一句準(zhǔn)話：您提拔鄭氏，是否是認(rèn)真的？”
“眼下豫章王與太后走得很近……”
“陛下必須同意，如果陛下不同意指婚，令太后、丞相不安心，于大局無益，換作妾在您的位置上，也會同意這樁婚事�！�
大殿里此刻全沒有旁人，寢殿格外空曠，她聲如珠玉，帶□□之后的慵懶倦意，娓娓而道。
齊凌盯著帳頂搖曳流蘇，忽而笑了笑：“朕知皇后知我，不知皇后知我至斯�！�
朱晏亭沒有在意這句話。
她仍然閉著眼睛，安靜休息了一會兒，又說：“太后主意很好，一眼看中了妾身無家族傍身，反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朱恪和朱令月。我正擔(dān)憂于此，卻還是被她搶先了�！�
“今晚您同意指婚。妾既不怒也不怨，甘愿引頸為陛下局中之子，任由陛下驅(qū)馳，但求陛下兩件事�！�
齊凌聽她語氣忽然嚴(yán)肅，移過目光，見朱晏亭已經(jīng)翻過身，面上猶殘緋色，額間茹濡微汗，青絲堆若慵云，一雙微微斜飛的鳳目似含巫山水霧。
懶懶之言，呢喃入耳。
“第一件事，妾會不擇手段，絕不允許今后我的孩兒讓鄭氏的武安侯世子夫人作了姨母。請陛下不要阻攔�！�
“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她低聲喃喃了兩遍，聲音忽然放得更低了，似蠱惑在心間。
“妾想聽一句準(zhǔn)話，今日之鄭氏，是否會是當(dāng)日端懿皇后母家張氏？”
……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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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肅殺（四）
雨夜，
車馬逐漸遠(yuǎn)離長安城。
這是一列有一走騾、四匹馬、三車，仆從十?dāng)?shù)人的車隊。車上裝滿物品，
車轍壓過泥水路，
留下深深痕跡。
暴雨打著車馬，雨霧白茫茫遮擋視線，讓車隊行駛得極慢。
車列之間不斷傳來問話：“平陽公問，
何時到驛站？”
“平陽公說，行走太慢！”
“平陽公……”
一些仆役不得不赤精上身，被冷雨打著，
徒手去推馬車，
腳下深深陷入泥里。
十里開外，
騎哨策駿馬，一聲尖銳呼哨劃破夜空。
“肥羊已過萬馬坡。”
騎哨前方，是數(shù)十騎一色雪白的駿馬，鞍蹬馬掌寒鐵冷銳，隨駿馬而立的是幾十名雙手負(fù)在身后的精壯漢子，一色黑衣，每個人腰間都懸著精鐵長刀，
身負(fù)彎弓如月，箭壺锃亮，
壺中箭羽雪白簇新。
大雨落在他們身上，
然而這群人若銅澆鐵鑄的一樣，臉上細(xì)微的表情都沒有。
領(lǐng)先那人，肩寬身長，面目俊朗，
雨水順著他高挺眉骨而下，
匯聚到下頜，
在頸窩凝作一洼。正是李弈。
“沒想到，他也有今天�！崩钷纳砗�，只有劉壁神色稍微松散，似老友一樣出聲說話，語氣含譏帶諷�！安恢浪谠O(shè)局侮辱長公主，陷害將……陷害首領(lǐng)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天道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
“他今天命喪‘山匪’之手，真是痛快，真是痛快�！�
劉壁連說了兩個痛快。
李弈在他提到“長公主”三個字時，眉心一動。
他低頭，搓開手里白色蠟丸，最后看一眼蠟丸中封來的娟秀字跡，便任它被雨點澆濕，墨跡溶于水，歸于無。
劉壁眼尖，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了一句：“殿下？”
他感到訝異，此次行動乃受密令，緹騎出動了最精銳，也是最得信賴的三十人，喬裝山匪，密斬平陽侯于山林。
按理說，皇后不該再有一封密令。
李弈點了點頭，又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劉壁隨即會意，緘口不言。
等騎哨歸隊，他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拉起遮面的玄巾，只留下一對殺氣騰騰的冰冷黑眸。
翻身上馬，厲喝一聲：“出發(fā)！”
一聲令下，數(shù)十人齊刷刷上馬，拔出長刀，刀光森冷，錚鳴突出，白馬疾馳雨夜，若流云白霧，竄于莽莽山野。
……
這夜朱恪的眼皮一直在跳。
許是雨下的太大。
但是他的車溫暖豪華，一滴水也流不進(jìn)來。
車?yán)锓僦�，一盞掛起來的黃銅鴻雁銜魚燈照映暖黃車壁，朱恪身著錦袍，手里執(zhí)一個檀錘，輕輕敲擊久不因閱兵禮酸疼的膝蓋，就著燈光在燈下翻閱一張禮單。
新晉平陽侯，國丈之身，皇后得勢之名已傳遍朝野。即便朱恪曾經(jīng)在瑯琊受過皇帝申斥，但他畢竟是皇后生父，此次來長安，重金求見他一面的人不在少數(shù)。
更休說流水一樣的禮品，不但朱恪本人，甚至長安朱府也大得好處，風(fēng)光更甚他當(dāng)年尚公主之時。
“三郎不若常住長安？”這次回家，他族兄小心翼翼請求，并要將家中一間大宅收拾出來迎他和繼室來住。
朱恪雖然做夢都想回長安，卻只能忍痛拒絕，他不愿承認(rèn)，其實他和皇后早就父女失和，與其說是不愿，不如說是不敢回，恐怕在她眼皮子底下，觸她逆鱗，不好周旋。
朱恪不由得暗悔前事操之過急，倘若他再慢慢觀望幾年，不這么著急對齊腃舊部復(fù)仇，不惹到朱晏亭，真是萬事遂意了。
然而即便心有殫怕，此時此夜，此天此景，他竟也覺出幾分怡然自得來。
車中用玉壺溫著一壺?zé)峋�，他輕呷慢嘗，就著窗外奪奪雨聲，慢慢翻閱著琳瑯滿目的禮單。
忽然，馬車像是絆倒什么，一個停頓，狠狠一挫的力道幾乎將他甩出來，酒也撒了一地。朱恪抓著扶手，敲著車壁怒吼：“怎么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
一聲極為不詳?shù)�，凄厲的“賊啊！有賊！”響了起來。
然后是馬蹄聲，廝殺聲，濃烈的血腥味夾雜著泥水土腥味滲過車簾，朱恪開始瑟瑟發(fā)抖。
廝殺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四周就陷入了死寂，所有的聲音只剩下大雨嘩啦啦重打著車頂。
朱恪心跳到了嗓子口，大口大口的呼吸，下意識的發(fā)出低微的聲音。
“你們、你們大膽……天子腳下……我是國丈、平陽侯……我、我是羽林軍……你們會被誅殺九族……”
他眼睜睜看見一把雪亮的刀伸入了車簾。
像被一只手扼住脖子一樣，再說不出話來。
……
秋天是肅殺之節(jié)，但對未央宮人來說，卷地西風(fēng)來得格外早。
舞陽公主齊湄的生辰宴上，帝后失和，回到椒房殿以后大吵一架，齊凌怒中拂袖而去。
這事傳到長信宮時，鄭太后正給朱令月打開庫房挑選陪嫁的衣飾珍寶。
她只笑著評價了一句：“皇后還是太年輕了，她哪里知道我兒，大事上，皇帝何曾糊涂過�！�
輕描淡寫一笑，便揮手讓朱令月自便。
曾經(jīng)入主未央宮十六年的鄭太后，雖然在端懿太后還在的那幾年頗為憋屈，后來也著實當(dāng)了好些年女主人，庫房里珍奇還是數(shù)不勝數(shù)。
鄭太后自己歪著坐靠，讓身側(cè)宮人領(lǐng)著朱令月挑選。
翻出來的都是陳年物事，錦繡成堆，玉潤金沉，往那里一堆，端的是華氣沖軒。
好在朱令月也是在丹鸞臺侵淫過幾載的，方?jīng)]太怯。
她屏著呼吸，在老宮人的陪伴下選了赤金三華彩鳳揚(yáng)翅華勝、一枝象牙玉山仙人簪，一套雙色雙束白玉蓮花玉佩組、一對祥云白玉耳鐺。
畢恭畢敬的向太后叩首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