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未央(九)
未央宮,
夜幕降臨了。
鄭韶奉召侍奉太后,自長樂宮返,
通過甬道時遠(yuǎn)眺見曹舒自蘭林殿返回椒房殿的傴僂身影。心覺有異,
按捺不表。
待回到披香殿,卻見“榮樂縣主”殷嬙殷美人攜進(jìn)宮的奴子正侯請見。
鄭韶默不作聲洗手焚香,關(guān)門閉戶,
傳其復(fù)壁后見。
“謝夫人被陛下罰禁足兩個月,皇后也被罰俸半年,一損俱損,
我家貴人遣我來問,
是否良機?”
乍然聽聞朱晏亭也受了罰,
鄭韶吃了一驚,一頭霧水,忙令那人細(xì)道因果。
這事顯然是日前上林苑之宴的遺音,謝白真越過皇后直接伴駕會宴的消息已令六宮暗暗沸騰過一次,所有人都在翹首盼著皇后的應(yīng)對。
皇后沒有隱瞞意思,今日傳召謝夫人早已諸殿皆知。
之后謝白真踏暮色繚錦艷妝入椒房,也為人津津樂道。
等著看戲的諸人并不知道齊凌已從上林苑回來了。
因此曹舒奔忙宮中之時,
列殿俱驚。
因這是皇后登位來第一次出手處罰御嬪,皇帝和太后以及諸宮的態(tài)度便是定鼎之后列宮局勢的關(guān)要,
其中皇帝的態(tài)度又是重中之重,
故各宮皆延頸張望,靜候塵埃落定。
奴子將打探來的消息細(xì)細(xì)說了。
鄭韶又詳詢因果,一時聽罷,怔怔良久,
面色蒼白,
咬唇輕聲道:“糊涂、糊涂,
這是什么良機�!�
皇帝那一道處罰皇后“疏于約束六宮”的口諭,不次于李弈加封執(zhí)金吾的消息,分明壞到不能再壞了。
殷美人的奴子懵懂不覺。
鄭韶喟然長嘆道:“圣意昭彰,敲山震虎。去稟你家貴人,上風(fēng)太盛,能避則避”
“……你以后莫往披香殿來了�!�
天已黯,椒房殿。
朱晏亭腳步停在金屏之側(cè),又回想起那一句——“什么人都往朕的寢殿放”。
她想起這是她的寢殿。
又想起了昆明臺下,山雨欲來時天色沉黯時與齊凌的那個吻,來得突兀,走得無蹤。
雷電霹靂、馬匹嘶吼、情緒跌宕太過激烈。
皇帝那只青筋畢露探來扼她頸的手,最后似化為了一陣抓不住的風(fēng)。
縱使身軀纏綿交疊,面龐和呼吸都為接觸而顫抖,他也是疏遠(yuǎn)的,像隱在重重迷霧之后的宮闕樓臺,只能在晴好愿意露面時能窺見廊牙交錯的一角。
在似乎已經(jīng)信任交心的昆明臺后,齊凌仍然在上林苑又住了兩天,其間秘密召見李弈,不知吩咐了什么。
今日午后,又以“受彩雉所驚”為由,攜著他的書簡奏折,搬到了椒房殿。
朱晏亭轉(zhuǎn)過屏風(fēng),看見他大喇喇躺在自己榻上,似乎睡著了。
架上放了他的衣冠袍服,半鮫魚鱗佩刀,臨時用來批閱奏章的案上堆得滿滿的,在案邊堆得小山一樣高。
確實不像她的寢殿了。
其實單單他隨便躺在那里,便似連殿內(nèi)氣息都為之一改。
更漏滴滴流淌,內(nèi)宮安靜得能聽見緩慢呼吸聲。
朱晏亭站了一會兒,未見他有醒來的跡象,慢慢整理他的冠服,都整罷了,他仍在睡,便去擺整筆墨。
書卷的聲音才一響,他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甕聲甕氣的。
“阿姊舍得進(jìn)來了?”
朱晏亭擱下書卷抬起頭,對上他半張雙眸,尚睡意朦朧。
她道:“妾來領(lǐng)旨謝恩�!�
齊凌低低笑了:“慣許你用朕用得順手,就不許朕也戲一戲你?”向她招手:“阿姊,你來�!�
朱晏亭依言繞過桌案,才走到床前,衣袖便被他抓住往下一徹,微微踉蹌的跌坐到了床邊。見她略顯惱怒,他星目里笑意更甚了。
“阿姊真的惱怒朕了?”
夏夜帳暖,玉山在枕,墨發(fā)如檀。
為他灼灼雙目凝視,朱晏亭只覺面上微熱。
垂下眼睫:“沒有�!�
說完之后,無人接話,他沉默著,視線依舊投她面上,沒有移開。
氣氛凝滯得似飛絮棉團(tuán)在喉。
朱晏亭視線他顧,出聲打破了沉默:“陛下何時返回清涼殿?”
“不回了,今晚就睡在這里�!�
齊凌低聲道:“明晚也在、后晚也在……”
朱晏亭狐疑的望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澹然的自枕上望來,語氣自然,似說明日要用膳、后日也要用膳一樣自然。
“直到阿姊給朕生下一個小皇子�!�
她面上驀的燒紅,怔怔的,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齊凌見她神情困窘,噗呲一笑,轉(zhuǎn)開注意,伸出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帳上流蘇。
“阿姊那日才說,不喜歡見人欺負(fù)朕,是誆騙我的?朕在昆明臺下受驚,不軟語寬慰、侍奉羹湯也就罷了,午后就把朕一個人放在這里,現(xiàn)在還催著朕早走�!�
“陛下……是真被彩雉驚著了?”
“真的�!�
“陛下能手格熊罷,怎么會被小小彩雉嚇著呢?”朱晏亭視線被擺動的流蘇吸引,瞥見他幾只手指上有細(xì)細(xì)一道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勒痕。
齊凌微微冷笑,輕拍去隨勢拂來的流蘇,道:“人難免都有兩樣害怕的東西。倘若有人提領(lǐng)兩百只彩雉糾結(jié)成陣謀逆篡位,朕一定不戰(zhàn)而退、拱手相讓�!�
顯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屈了手指,遮掩傷痕。
“……”
朱晏亭無言的沉默了一會兒,為他一掖被角:“事關(guān)社稷,不如妾給陛下傳太醫(yī)令來瞧吧,劉太醫(yī)最擅治小兒驚悸,吃兩劑藥,扎兩針就好了。”
“……小兒驚悸,劉太醫(yī)治不好�!�
她妝發(fā)已卸,黑發(fā)散在身后,掖被角的時候如云的秀發(fā)拂在被畔,被齊凌以指節(jié)纏繞,輕輕下拽。
頭皮吃痛,低呼了一聲,便被一只手壓下后腦,堵住了雙唇。
“阿姊才治得好�!�
椒房殿的淡粉宮壁不分晝夜泛著甜糜椒香,通天羅帳以絲綢堆鑄隔絕出另一個方天地,燈盞照過帷帳,光就柔和許多。
似幻境催人迷醉。
他的手上帶著繭,手放在她細(xì)嫩耳側(cè),有一下沒一下磨蹭微微發(fā)癢,正當(dāng)她脖頸發(fā)僵一個激靈別轉(zhuǎn)過頭時,那只手忽然就不動了。
更漏輕響,落賬低垂。
朱晏亭在綿長靜默之中伏了良久,悄無聲息用手撐著枕角茫然抬起頭,卻見齊凌頭輕輕歪向側(cè)邊,呼吸沉穩(wěn),像是睡著了。
見他衣冠未褪,玉冠橫陳,一綹雜亂發(fā)絲從未裹穩(wěn)的玉冠之間流瀉出,便緩緩伸手去托著玉冠,握那把冰涼的青絲,小心翼翼摘了下來,召來宮人規(guī)整好。
將他放在外的手臂攏回被中,這才輕輕出了一口氣。
她心里緊繃的一處悄無聲息的放松開來。
見更漏時辰還早,便撿一卷書來看著。
身側(cè)吐息太寧靜,宮漏沒有盡頭的綿長輕響。
她手慢慢釋卷,不知何時臥在了他的枕側(cè)。
*
作者有話要說:
先更一章短小
還有一章在寫,明天更。
感謝在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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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45章
未央(十)
翌日晨起,
齊凌便看到枕邊一幅奇異的場景。
剛卯時,晨光微熹,
殿內(nèi)光華昏昧,
皇后一身輕軟寢衣,薄衫覆體,錦被隨意拉在腰間,
枕邊書卷歪了,如烏云的頭發(fā)披在肩頭,蓋住半張臉,
雪白的足踝裸露在被子外。
睡得很安穩(wěn)。
近來時節(jié)轉(zhuǎn)涼,
晨昏尤甚,
齊凌意還未動,手已扯了錦被來,覆了她一雙幽幽玉足。
帳中一動,鸞刀便上前來要喚醒朱晏亭,被皇帝一個輕輕的手勢制止了。
他未召皇后,跨下床榻,只著中衣,
自攜冠服,玉帶曳地,
衣冠不整的走到外頭,
召曹舒等伺候去了。
這一日在宣室殿處理政務(wù)時,皇帝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朝會過后,丞相崔進(jìn)覲見面奏。
大案之后,君主面色昏昏,
精神不佳。
大案之前,
花甲之年的丞相依依告稟。
“皇后殿下那日墜馬險些受傷的事,
豫章王已經(jīng)知道了,這是豫章國上來請罪的表,如何懲處裁決?”
皇帝兩指捏過來看。這是豫章王親手寫的表,他的皇叔戎馬半身,字句唯有年少時習(xí)六藝留的底,寫的字帶著許久不捉筆的生疏,粗狂中又有拿慣了刀兵之人的蒼勁,表內(nèi)言辭懇切,字誠句慟,表明是自己受到欺瞞,誤將青騅認(rèn)作了烏云雪,誤傷皇后鳳體,已斬獻(xiàn)馬之人,愿引頸縛首,甘受裁決。
皇帝笑了笑。
“崔卿以為如何?”
崔進(jìn)道:“臣以為可罰二十萬錢,三千斤黃金�!�
齊凌皮笑肉不笑:“皇后誤信他送來的千里良駒,墜馬受傷,斬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罰點金就輕輕帶過了?”
崔進(jìn)只道:“臣以為這個處罰已足夠。物傷其類,陛下三思。”
齊凌沉默半晌,忽然將那上表合卷,往桌上一擲:“朕請崔卿相我,為百官之長,為我良師,上匡社稷,下?lián)岢济瘛皇亲屇銇碜鞅谏嫌^的。”
崔進(jìn)駭然大驚,望進(jìn)年輕君王黑沉沉面上,心頭悚然而條,張口不得辯。
他一顆心登時如墜入深淵。
這一日,老丞相崔進(jìn)走了足一個時辰,才走出未央宮。
崔進(jìn)出生名門崔氏,謙謙君子,名正言清,頗得先帝重用,也是先帝留給齊凌的輔政大臣。
天子年少,他作為丞相輔政,并沒有獨攬大權(quán),而是很聽從君命,他用謙讓和在朝中的門生清望在齊凌登位之后,給他保駕護(hù)航。
這三年里,皇帝尊他如師,大小之事皆要問他的意見,少有不從。
這是第一次,不但駁回了他的意見,還絲毫不留情面的用“作壁上觀”這樣嚴(yán)峻的詞斥責(z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