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面沉如水，顯然并不愿意做這件差事。
然而鄭太后看準了她如今尚未登位，毫無根基的間隙，千方百計要她觸怒皇帝一樣，燙手山芋才避過一個，又丟過來一個。
“若是我阿韶不能侍奉我，可就是你的差事沒有辦好，我可要問你的罪。”她雖然是玩笑般說的，說這話時，目彎著，似一個慈愛的長者。朱晏亭卻心知肚明，獨“問罪”二字，是真的。
太后要保她的族女鄭韶。
但又不愿意直接授意皇帝——先帝一朝，端懿皇太后強勢，最盛時，其族甲胄上殿，最險時，差點就篡了齊氏江山。端懿皇太后崩后三年，在先帝執(zhí)政晚期，方以謀逆之最對他家血腥清算，夷其三族。
故而太后忌諱，不想留下扶持母族的痕跡，這才將鄭韶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朱晏亭。
她巴不得自己辦錯事、說錯話、觸怒了皇帝。
朱晏亭在羽陽殿前，站了一會兒，邁入華楹，曹舒前來迎接她。
伏首稱：“小殿下�！�
朱晏亭側(cè)目，示意魏倉送奏疏。
魏倉送去的時候，小心翼翼，縝密至極，將其當(dāng)成一等一的大事來辦，交到曹舒手里，壘入了高高一疊奏折的后面。
元初堪定，天下逢新主，祭、政、軍、農(nóng)、鹽、鐵、災(zāi)，司隸至郡縣，都在變革之際。文書像是流水一樣，即便天子不在長安，也源源不絕的流到了蒼梧臺，簡牘多時每日足有上百斤。
“阿姊來了。”皇帝喝茶醒神時，拿起這份由未來皇后和太后長信少府送來的宗正草擬的奏疏，看了兩眼。
吉日、時辰、典儀被放在最上面，皇帝閱看之后，忖度當(dāng)日諸事，提起朱筆，批了一個“可”。
便拿起了下一本。
宗正奏疏附的絹畫，一張也沒有看。
朱晏亭眼睫微抬，她在六英殿內(nèi)被太后反復(fù)叮囑，在皇帝閱看絹畫時，要提醒一下有鄭韶。
她問：“陛下不先看一眼？”
齊凌的聲音埋在堆積如山的案牘后，有些甕甕的：“都一樣�！�
這個關(guān)頭，她尚未摸清皇帝脾性，肯親自送來已是迫于太后威逼，此時寧愿得罪太后，也不愿得罪往后的仰仗。故知難而退，便欲卻身。
只聽案臺后響起了淡淡一聲：“放心吧�！�
她微微愕然，抬起頭來。
皇帝沒有抬頭，只說：“右側(cè)架幾第三層右邊甲字第二卷
，你抽出看�！�
她轉(zhuǎn)過身去，浩如煙海的書卷堆在重重的書幾架上，幾乎占了半個殿堂，一眼望去，密密匝匝。
朱晏亭停在幾架前，手指輕輕游移著，尋到第三層，甲字的第二卷
，是一封被玄色錦繡封好的文書，錦繡上繡著振翅的金色鸞鳥，封以泥金。
“拆開吧。這本就是你分內(nèi)該知道的事，不用忌諱。”
坐在案后始終未朝這邊看一眼的君王，對她的動作了如指掌。
銷去泥金，打開錦繡，內(nèi)藏竹卷。
展開一看，映入眼簾的便是“豫章榮樂縣主封美人比十八等爵”
尚未加選，容貌未視，德容未親察，而位已定。
朱晏亭從右往左，看到約七八行的位置，找到了鄭韶的名字，乃是位比第十等爵的容華。
她慢慢合上了詔書：“多謝陛下，臣女可以回去向太后復(fù)命了�！�
“如今，天下有一件誤會了朕的事�！被实巯袷呛退f話解乏，一顆心只分了一點過來，聲音慢慢的，隨口說來：“挖空心思，獻女于庭，想決權(quán)位于枕邊，此等想法，實屬倒逆因果，荒謬不堪�！�
他手指微動，換了一行，狼毫蘸丹砂些許，一手攬著袍袖，慢慢在絹書上勾下清雋的字跡。
“告訴她，放心吧，該如何的，便會如何。”
雁足燈光華粲然，隨他動作，流光衣袍之間。
他這句話，頗有些深意，令人捉摸不透。
朱晏亭聽得怔怔的入神，不妨被他一句喚醒：“阿姊，過來看看，朕這封詔書寫的怎么樣？”
朱晏亭奉他之言，走到案側(cè)。
筆端所停，燈火所經(jīng)，騰蛟起鳳的絹書上，朱紅色字跡艷麗扎入眼簾，令她驀的心跳加快，熱血上涌。
這是封后的詔書。
由天子親筆擬寫，他的字跡雍容清麗，一筆一劃，筆墨溫潤。每一個字，都像是跳動在血脈里的一節(jié)，隨脈搏涌上耳邊，沉悶鈍拙的跳動著。
書文表意，寫滿了對一個女子德行、容貌、家世的夸獎，而后——
“命以璽綬，冊為皇后�！�
在她看著詔書時，皇帝橫過一臂，明黃色衣袍與她衣衫交疊，微涼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去取制案上的皇帝之寶。
擎著她的手，將印章緩緩落在了詔書底端。
握著她的手，輕輕一下，按入輕絹……
大事已定。
皇帝的手緩緩離開了，朱晏亭沒有來得及察覺，手多停留在了玉璽上一瞬，而后燙著一般，輕巧挪開了。
皇帝看著她目視詔書的雙目微微發(fā)光，面上也泛起從未見過的潮紅。
他微笑著，低聲道：“妻不過門豈有逾封妾之禮，過兩日，正德殿上，昭告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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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長安（三）（捉蟲）
盛大的祭祀與朝賀之后，
皇帝后又登之罘山，立碑祭天頌德，
祈風(fēng)調(diào)雨順，
國祚永昌。
東巡至此諸事備，將返長安。
這日風(fēng)和景明，按照卜筮是乾坤正配，
陰陽交泰之日，皇帝、鄭太后于正德殿選擢諸王與世家獻女。
這一日，綠云簪笄擊節(jié)響，
膏膩春水漲曲池。
諸女極盡修飾之能事，
魯?shù)刂饲f溫柔、燕趙之女佳冶窈窕、楚女之姽婳婆娑、吳越女之嫵媚如水……衣袖裙袂，
翩連成云，目瀲秋波，頰掃飛霞，皓齒粲爛，長眉連娟，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
王幼微這日也竭力修飾了一番，
在宮人的幫助下，穿上了裁剪的極窄的碧色衣裙，
束絹收腰，
復(fù)纏數(shù)道。她本瘦弱，加之袍袖刻意改大，最大限度襯出了纖纖不足一握的楚腰。
銅鏡中，鬢如烏云垂落，
反襯肌若素緞。
她自己動手，
慢慢反綰了一個楚地待嫁女常梳的湘夫人髻，
發(fā)髻頂端佩戴五色通草蘇花子，垂以明月珰，飾以青玉鈿。
再看鏡中，雙目瑩潤，楚妝嫵媚，似乎隔著銅鑒都能感到蘭息拂面，輕喘微微。
王幼微心口疾跳，幾欲躍出腔膛。
吉時將近，她在女官和宮人的引領(lǐng)下，與諸世家之女站在一處，前方峨髻巍巍，珠玉明爍，衣裙更粲，是諸王之女。
更遠處，正德殿飛甍朱闥，雅音繞闋，王幼微只看一眼，心跳越快，忙垂下眼簾。
呂嘉與她站在一處，輕拽她衣袖，悄聲：“諸王貴女與咱們一同待選，咱們還有的選么？”
王幼微聞言，掩下唇際一個微微的笑——有的，至少，諸王選了多少，世家就會選多少。
這是“投石問路”告訴她的結(jié)果。
那日風(fēng)波之后，太后訓(xùn)斥謝白真，皇帝宴上醉中責(zé)問豫章王，便已透出上位者隱于云波詭譎之后的心思一角端倪。
她再評估世家諸女中自己的家世、容貌、名聲，便自覺有六分勝算。
皇帝需要的世家之女，一定是家世不用太顯赫，免坐大難以駕馭；二來門第清明，無盤根糾纏的關(guān)系，父兄有為，能襄國政；三來容貌出眾必也在擇選考量之中，否則也不會設(shè)正德殿御前親選。
王幼微甚至猜測，皇帝有可能要立的皇后真的不是諸王貴女，而是世家女。
之前放出的消息，可能是迷惑諸王而已。
“倘若是世家，未嘗不可是我呢？”
她今日之心，如赴一場賭局，得封為勝，有七分勝算。得登高位，便只有一分勝算，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王幼微胸如擂鼓，渾身血液飛速流灌，不覺周遭之盛，也不覺驕陽之燥。
不知挨了多久，終于等到她覲見，顫巍巍由側(cè)邊廊道被引入殿中，外頭有些熱，甫一入殿，整個后背都寒浸浸的，腳下如踩軟綿，周遭簇擁著從沒有見過的內(nèi)監(jiān)和宮娥，尋一熟人而不可得，只見屏障森嚴，復(fù)壁高聳，她腦中懵猛的，只知被人推著、引著朝前走。
腳步停到一障金色屏風(fēng)之前，屏風(fēng)上裝飾有一張開口的黃金龍首，須毛聳立，龍目冷冷瞪視著她。
她在這里等候，而殿堂中還有一個女子在說話，似乎是站在她前方的鄭氏女鄭韶。
有男子的聲音在問話，鄭韶嬌若鶯鸞的聲音響在空曠大殿里，帶著些許回音。
直至鄭韶說完，她方被引了進去。
不知周遭有幾道視線在身上，又是哪一道來自皇帝，哪一道來自太后。她一顆心如跳到了嗓子口，聽內(nèi)監(jiān)唱罷她的家門和父親與哥哥的職位，她按照心中演過千百次的情景，盈盈行禮，先拜皇帝，再拜太后。
有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來：“王氏，進三步，抬首�！�
王幼微緩緩超前走了三步，慢慢抬起頭，隨著眼簾上抬，看清說話的乃是在大殿左側(cè)設(shè)案臨下而觀的宗正卿齊茂，宗正位列九卿，掌皇族宗室及外戚諸事，一向由皇族司其職。
齊茂乃老燕王齊振之孫，年不及而立，望著溫柔敦雅，細問她庚辰、出身地、家宅朝向等。
命宗正丞記下來。
又命相工細查看她面貌，這是最后查閱有無缺損之相，再比對與皇帝之相合否。
王幼微隱隱覺察這和她所想的御前相看并不同，心頭逐浮落差感，她溫婉聲音，低低回答之際，目光悄悄往正殿主位的方向上移，快速碰觸到帝王大案的一角。
距離有些遠，她目光不敢放肆，唯能瞥見案臺上邊緣放著一朱雀踏虎銜環(huán)玉卮，放的位置令人擔(dān)憂它是否會傾覆。
案后坐了個人，著金玄交錯黼黻長袍，手指潔白修長，指間把玩著一支約莫三寸的小小金箭。
在她舉目的瞬間，那人拋擲金箭，穩(wěn)穩(wěn)落在案上金碧輝煌的朱雀卮中，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細小碰撞聲。
王幼微震驚得雙目微微睜大，幾乎不敢相信——如此莊嚴之殿，雅音之中，太后在左，宗正在列，諸王與世家獻女這樣嚴肅莊重的一件事，皇帝竟在案后以大案為場，玉卮為壺，作投壺的游戲。
她們精心準備，矯飾容顏，用心至此，卻未料到此帝如殿上擺設(shè)，一雙眼睛都在手中金箭，尺寸玉卮內(nèi)，恐怕幾乎不往下頭看一眼。
何等荒謬絕倫之事，何等荒謬絕倫之王幼微只覺方寸之前激跳的胸腔，此刻充溢憤懣之情，匆促垂下眼簾，遮擋目中驚駭與憤恨的神色，覺頭上沉重花鈿，墜得發(fā)間生疼。
心也越來越沉，直要沉入看不見底的深淵里去。
不一會兒，宗正卿的問話便了結(jié)了，在卷冊上給她留下了一個“佳”字評言。
內(nèi)監(jiān)小跑上來，將她一道從另一側(cè)偏門引出去。
后方又有人唱下一位。
王幼微走出大殿，清風(fēng)微涼，撲在面上，心境與片刻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回想起自己費盡心力，殫精竭慮，狠心推出朱令月，猜測局勢，揣度君心，一路步步縝密而來，面對的卻是這樣一位君主，恍若焚琴煮鶴，野獸嚼花，只覺有些心灰，鼻尖一酸，匿入眾人之中。
三十九名佳麗，御前依次覲見，接受宗正卿的詢問和相工相看之后，就過了兩個時辰的時間了。
是時日移中天，諸女被領(lǐng)入正德殿側(cè)邊的高泉殿等候結(jié)果，按照眾人預(yù)期，今日便會有封號定下來，再按照品級配備去長安的車馬，未被擇中的諸女即可由家人帶回，重新婚配。
復(fù)等了約莫一個時辰，天子近侍曹舒執(zhí)圣旨而入，諸女跪拜俯首承接。
聽他念道：“昊天無極，后土為鑒，朕聞乾坤不合，不成施化；陰陽不通，物不暢茂——”
諸女心中皆狠狠沉了一下，這樣辭章和用語，列舉天地陰陽，皇天與后土，陰陽交泰，萬物暢茂，分明絕非冊立普通妃嬪擔(dān)得起的字。而是冊立皇后的詔書。
倘若不是此時甲士在側(cè)，宮人成群，場面恭謹肅穆，不容喧鬧，定是如炸鍋一般的面面相覷，沸議盈室。
更有自以為憑家世容貌，有力角逐鳳座的諸女，如撞大運，以為選女之后立即冊后，定是方才三十九人中之一。
一時間，除早就無望的榮樂縣主，諸王貴女皆胸若揣兔，吐息不暢。
剎那瞬息，四十人之?dāng)?shù)，心思百轉(zhuǎn)，何止千回。
而曹舒面如古井，嗓音尖利，毫無歇止，不疾不徐，接著將詔書念了下去——
“朕仰唐虞成康，承孝昭、孝簡德化，今星辰不孛，麟鳳在郊。明貞太主睠之女朱氏，溫婉淑德，嫻雅端莊。宜建長秋，以奉宗廟。奉孝簡遺詔，命以璽綬，冊為皇后。今賜民爵一級，大赦天下，與民更始�！�
明貞太主睠之女朱氏。
一字一字，若重錘敲擊人耳，直擊心間。
眾女倏然色變，有面色煞白、如臨大敵、覺天地皆崩的，比如王幼微。
也有大失所望，滿臉灰敗，肩塌身顫，比如方才前還充滿希望的諸王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