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羽林軍的執(zhí)金吾暗暗運力于手腕，鋒利的劍刃割破了他脖頸的肌膚，血液淋漓，甜絲絲腥味飄散。

    那匹剛剛被馴服的天馬引頸嘶叫。

    數(shù)百人目光之所聚，等待著齊凌最后的發(fā)落。

    眼看青袍青年將軍就要殞身當場，千鈞一發(fā)之際，忽聽得“哎喲”一道女聲，響起在高臺上。

    諸王被此聲吸引，回過頭來，見是臨淄王后以手捧心，昏然欲絕倒，她身側(cè)一冠玉冠、著绔褶的侍女以手攙扶，輕喚“王后？”

    隨侍君前的內(nèi)監(jiān)也均來扶。

    她這一打岔，高臺上眾人的目光都被引到這里，臨淄王詫異問：“王后怎么了？”

    王后額上冒汗，面色泛白，緊攥胸口衣襟，蹙眉輕聲道：“妾不耐血光，一時懼怕，失禮了。”說著就要向齊凌行禮告罪。

    皇帝心緒不佳，虛抬一手，示意內(nèi)監(jiān)扶她。

    而就在他轉(zhuǎn)回臉的片刻，侍奉在臨淄王后身畔的侍女抬起了頭——

    數(shù)十尺之距，忙作一團的宮娥內(nèi)監(jiān)人影之間，匆匆一瞥，亦能看清她的面容。

    視線相接，她不閃不避。

    皇帝原本不經(jīng)意半掃過的目光，慢慢轉(zhuǎn)了回來，而后，定在了她面上。

    與初見時不同，齊凌這日并未身著威嚴繁復的十二章紋星辰日月，只著錦袍玉帶，佩雙印鮫刀，不遮冕旒，便能直視他的面容。

    與想象中大抵相同。

    頎長俊朗，龍章鳳姿，軒軒韶舉，湛若神今上自小聰穎拔群，六歲為太子，十六歲登基，可謂天子驕子，一路順遂——

    他和出身草莽的先祖與他寬厚而溫文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是王朝歷經(jīng)數(shù)代帝王以后，用君子之則、帝王之術、肅肅之禮、雅正之音，集無數(shù)博學鴻儒心血培育而出的年輕帝王。

    齊氏諸王映襯之下，這張面龐年輕明亮得似能掐出水來，然而軒昂之姿，帝王威儀，令人不敢直視。

    更何況，他如今還在盛怒之中。

    朱晏亭卻渾然不懼，超出禮節(jié)的，雙目盈盈，癡癡的看著他，似是看不夠一般。

    她又未膏沐，風塵仆仆而來，玉冠微墮，發(fā)髻漫垂，兩三縷掛落臉畔。

    略略狼藉之態(tài)，愈襯得明艷臉龐上，微揚的鳳目，泫然欲泣，楚楚動人。

    她張開口，無聲的喚——“陛下”。

    ……

    扶桑苑的圍獵草草結束，李弈被收監(jiān)候?qū)彙?br />
    天馬撞上了黃金籠轡，引回廄中。

    皇帝送走使節(jié)，遣散諸王。

    臨淄王陪同臨淄王后回迎暉閣延醫(yī)請脈。

    日頭將落，紅彤彤墜在西邊，瑯琊臨海，蒼梧閣可聞潮汐之聲。

    海浪的潮水聲勢浩大，不比章華之溫和長楚，而是攜萬鈞之力，拍落礁石，水花飛濺。

    蒼梧臺的長廊像掛在天上的橋，連通一半醉于晚霞千里，一半沉入深沉夜色的天幕。

    宮室洞開，兩側(cè)已點上宮燈，均作仙鶴延頸形，蘭燭如脂膏，煙氣皆順仙鶴脖頸而下，只有馥郁醇厚的香味，聞不見半點煙火氣。

    朱晏亭的身影從廊上華燈之間走過，她已稍作休整，沐浴蘭湯，步履輕移，隨著她動作緩慢的行走，絳紗復裙流曳如火霞光。

    踏入宮室，空空蕩蕩，屏退了大多侍從。

    足踏上去，都能聽見幽微的回音。

    她沒有抬頭，宮室內(nèi)怪異的沒有人引領，她只得估摸著皇帝應該端坐中堂，忖度躑躅，小心翼翼，慢慢走近，在座椅前十來步的位置停下，伏地長跪叩拜：“拜見陛下�！�

    才叩首，冷不丁聽見左邊淡淡的一聲：“拜錯了�！�

    傳自宮室東畔的帷幕，燁燁有刀兵光，竟像蘭锜室。

    “……”

    朱晏亭隱隱覺得他是故意為此，卻不敢稍有不悅，起身來，從善如流走過去，復對著帷幕下拜，額頭觸壁，姿態(tài)乖順，裙裾宛然鋪陳，若一朵才從廊邊摘來的晚霞。

    腳步聲自遠而近，聽在她面前幾步處，聲音從頭頂傳來：“兩度見阿姊，都是長跪如此，叩首請罪，朕都有些看倦了�！�

    朱晏亭一怔，然后緩緩收斂衣袂，直起上身，復站了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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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瑯琊（七）

    蒼梧臺里安靜極了，遠處海潮聲響似有似無，宮漏之聲窸窸窣窣。

    精巧的宮室，除皇帝和朱晏亭之外，便只門口幾個內(nèi)監(jiān)，個個臨壁而站，臂搭麈尾，眼觀鼻鼻觀心，直若木雕。

    這些都是跟隨大駕東巡的內(nèi)監(jiān)，早已見慣了各種場面，便有驚濤掀于心，面上皮肉也一動不動。

    雖情感不昭于面目，內(nèi)監(jiān)連頭發(fā)絲兒上都是眼睛，一面呆若木雞，一面也密切注意著殿堂內(nèi)的情況，等候隨時召應。

    朱晏亭在御前無諭起身這個動作，讓數(shù)人從頭皮繃到了足底。

    燈火煌煌，照她面上。

    她已洗去東來的滿身塵埃，身著齊地的輕紗軟緞，每一絲頭發(fā)都被細細挽進了髻簪中，烏云垂墨發(fā)，鳳目暈丹色，動搖之間，楚韻幽生。

    她眼簾微垂，輕輕揖禮，聲音響在空曠殿堂里：“陛下不愿見我長跪陳情，臣女亦實不愿一而再、再而三觸怒圣顏。方才一跪，乃是請罪。”

    “請罪？”齊凌審視她片刻，慢慢轉(zhuǎn)回身，將自己手中把玩的一把長劍擱回蘭锜架上，背對著她。

    “阿姊這次，又是請什么罪？”

    “又”字咬得微重。除此之外，聽不出任何情緒，只能看見他肩膀，因撫玩架上長劍微微垂下。

    朱晏亭目凝他肩頭，朱唇輕啟——

    “請我棄家離鄉(xiāng)、孤行百里、千方百計、不惜利用陛下的猛士，也要來嫁給您之罪。”

    “咔”一聲，幾乎在她尾音說完的瞬間，皇帝手握的長劍鐔口猛的一震，鞘脫劍出，流出璀璨劍光，劍刃磨得削薄，經(jīng)千錘萬鑿，光可鑒人，燈火下，照出了他身后女子微揚的熠熠鳳目。

    他緩緩轉(zhuǎn)動劍柄，看見她美艷得不可方物的面龐映劍、映刃、映目。

    皇帝看著劍面上自己的臉，竟是在笑。

    “也就是說，今日之事，都是你主使的�！�

    “是，我父逼婚，我遠驅(qū)李弈為我報信，再焚丹鸞臺，僅以我身，孤身來投陛下�！�

    劍光中，她眉目沉靜，斜飛入鬢的眉壓著倒映燈火的眸，回答得無片刻遲疑。

    李弈今天的事，若是他自作主張，其心可誅，他必死無疑。

    而若是受朱晏亭的委托，變作她想嫁給皇帝的手段，卻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阿姊好大的主意啊�！饼R凌笑贊。

    他慢慢側(cè)過身，眉梢一揚，玩笑一般將一直在手中把玩的劍輕輕搭上了朱晏亭的肩膀，春水一樣的光華瀲滟的劍刃，與她裸露紅衣之外的羊脂粉頸極為相配，劍身流水一樣在她的肩頭磨人的慢慢來回。

    只像是玩心忽起的少年，語氣也是溫和的。

    “你已得先帝密旨，當知君無戲言，朕斷無悔婚之理，連衣裳都吩咐人給你做了，你何不守約留章華待嫁？”

    “回稟陛下……”朱晏亭下頜被劍光倒映得雪白一片，嘴唇上也無血色，她微微垂首，若有所思的望著頸畔兵刃，眉眼在劍光里顯得有些單�。骸拔夷高^世前，切切叮囑我不得將密旨宣于他人，我父逼婚，我能奈何？”

    “你這話不盡不實�！饼R凌未收那劍，有意輕輕將手一送，劍刃貼過去，只差一寸便進咽喉，能見她喉嚨微微滾了一下。

    “你已見過朕，也托付了賊人與朕，為何不坐守章華，而要多今日之一舉？”

    朱晏亭眼睫微顫了一下，抬起眼來，定定望著他：“陛下可知？那日辭別陛下返家，我父便認定我那夜與男子廝混，將我幽禁沙渚之上，迫我出嫁�；槠诰投ㄔ谶@幾日，倘我不遣李弈來尋、渡不過云澤、見不到陛下，此刻已是云澤之下的一具尸骸了�！�

    不知是不是“尸骸”二字觸動了皇帝，他執(zhí)劍的手下垂，眉目中出現(xiàn)了淺淡的幾不可查的困惑。

    他能聽出來，朱晏亭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字字誠摯，情真意切，毫無破綻。

    然而總有某個地方，隱隱的不對勁。

    然而殿內(nèi)燈火煌然，愈顯得她形單影只，雙肩伶仃，孤袍逶迤——他忽然就心軟了，先帝已經(jīng)下密旨給他定下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后，卻被逼迫到焚燒宮臺、孤行百里，前來尋找他。

    三載須臾，曾在長公主治下強大的章華國已不復存焉，連宮室都被她的女兒親手焚燒，百官罷黜，刀兵入庫。

    曾經(jīng)與臨淄國一樣強盛的章華國，破滅得唯一存留下來的就是這一個巫山楚地養(yǎng)出來的女子了……紅衣一襲，孤零零的站在他身前。

    他堅硬眉目逐漸瓦解冰消，眼眸漫上溫和之光，長劍“噌”的一聲送回了架上的鞘中。

    下一刻，輕輕攜住了她袖底的手。

    冰涼如玉，指底還有汗，一握，粘膩的一片濕。

    齊凌一抬手，內(nèi)監(jiān)會意，送來巾帕。他取巾在手，翻過朱晏亭的手掌，輕輕替她楷拭掌中的濕潤，濃密眼睫，覆住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唯余下看似溫潤的玉面。

    “阿姊這樣緊張？”

    朱晏亭輕輕攤開手，微張五指，以便他手中的巾帕能擦到指縫里。

    她低聲道：“天威深厚，我一庶人，不懸劍已令人懼，更何況陛下還想殺我�！�

    齊凌只笑不言，擲開巾帕，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非庶人�！�

    他只做這一個動作，內(nèi)監(jiān)等何等乖覺，立刻齊刷刷下跪叩拜。

    滿殿燈火輝煌，內(nèi)監(jiān)靜默的動作，整齊的衣料窸窣聲，紛紛低下的頭顱——這是對未來的皇后補上的禮節(jié)。

    ……

    朱晏亭從蒼梧臺的羽陽殿離開時，身后跟隨了數(shù)個內(nèi)監(jiān)，為她挑燈開路。

    她步伐輕緩，走得極慢，饒是如此，自東海而來穿過宮廊的風，還是將汗?jié)竦谋臣勾档冒l(fā)涼，這背后的冷汗?jié)窳擞指桑禾嵝阎���，片刻之前自己是怎樣在君王隨時可能斬下來的屠戮之劍下，尋求生機。

    她知道今夜的傳召，只有兩種結果：一是殺了她，二是選擇立她為后。

    齊凌不會容許自己有一個和他對抗的皇后，更何況這個皇后還是曾封一國的故長公主之女。

    他若要殺自己，一定是今晚動手——先帝賜婚的密旨尚無人知曉，賜死了她，跟隨她一起埋葬，便會是一個再也無人知曉的秘密。

    然而最終，他選擇了后一種。

    他相信了，相信自己千里迢迢，孤身一人，無父無兄，無親無族，只能來投奔他。

    朱晏亭轉(zhuǎn)過頭，手抵闌干，任由夾雜潮濕水汽、咸腥之味的風撲到面上。

    她母親曾經(jīng)說過，她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的母族在朝中勢大，先帝甚忌憚。

    當今太后母家也是名門望族，兄弟子侄，亦成一勢。

    今上還年輕，他需要自己這么一個，血統(tǒng)尊貴，卻毫無依傍的孤女來作皇后。

    更何況，還有先帝密旨、雁璧為證、名動天下的美談為輔。

    這在她的意料之中，故而她知道李弈動向之后，便將計就計，毫不猶豫燒毀逾制的丹鸞臺，切斷一切和過往的聯(lián)系，孤身趕到瑯琊，就是為了給他下定決心立自己的理由。

    朱晏亭神思馳游，怔怔良久。

    內(nèi)監(jiān)殷勤探過來，悄聲提醒道：“殿下，皇上安排了西垂殿給您暫作歇腳之用，這里風大，您切莫久留，會著涼的。”

    朱晏亭似是忽然醒過神來，從闌干邊直起身，自宮廊一角看去——鱗次櫛比，飛燈流盞，蒼梧臺的流光溢彩，比當日的丹鸞臺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似是被光吸引了一般，復又前行。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這是第一步。

    她還留著深鐫心底的秘密，那是那一日，她從血泊中走到李弈身側(cè)，拔劍斬木，對他立下的誓言——

    “我母雖亡，我尤未死，豈能坐視黑白顛倒，乾坤倒置。”

    “我還有一息尚存，定要為我母舊部爭回一憩之地�！�

    “使河漢濁而復清，日月幽而復明。”

    ……

    我終不能坐視九尺忠熱之軀，為小人設計，喪于無用之地。

    也不能坐視我自己，就這么作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

    ……

    她移步朝燈火走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不遠處，殿門敞開，皇帝立在門側(cè)，靜靜觀察著她。

    齊凌一直站在那里，看她腳步虛浮，忽攀闌干之上，貪海風之涼，雙手攀著欄，像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一樣，風吹得細細脖頸后發(fā)髻底下的絨毛都在輕晃。

    她自幼承庭訓，宮廷師傅教養(yǎng)出來的，舉止端正，作一國之母最適宜不過。

    即便是憑欄而眺這等不怎么端正的姿勢，亦是脖頸修直，目不斜視，美得儀態(tài)萬方，宛若畫中人。

    她憑欄眺望良久，終于在內(nèi)監(jiān)的勸說下，重新回到宮廊中間，再蓮步輕移，慢慢離去。

    “陛下——”曹舒從廊下陰影中走出來。

    皇帝垂目沉思著，一邊想，一邊喃喃道：“她父親是誰來著……朱、朱什么？”

    曹舒恭謹回稟：“叫朱恪，是三品羽林副都尉。上次大將軍審問賊人，用了刑，那賊就招啦，說此人和山匪勾結，陷害李弈。大將軍回過您。您聽說只是害李弈，就發(fā)往地方辦了，八成令還沒出瑯琊呢�！�

    齊凌方慢慢想起來，點點頭，微微一笑：“對，就是他，你派人去查查，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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