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他叫住那人。
“如故,你來�!�
那人是胡將軍剛提拔上來的參軍,姓陳名如故。年紀(jì)輕輕,就得到胡將軍的器重和賞識。其他的武官私下也都討論過這陳如故的來頭,但夏之卿是第一次見。
陳如故被將軍叫住,腳步一滯。雖然他沒有做出嘆氣或者別的動作,但夏之卿就是看出了他的一點無奈。
他大概是沒有被邀請到宴席,來胡將軍的府上,是找他有別的事。
陳如故應(yīng)和著將軍的話,從長廊走過來。石橋兩邊的燈籠把他的臉映得朦朧。
夏之卿端起酒盅,紅笑很有眼力見,立刻把手邊的銅酒壺執(zhí)起,正準(zhǔn)備為他斟酒。
然而她的酒斟到一半,夏之卿卻忽而碰倒了酒盅,酒水灑到桌邊,一滴滴落在紅笑的紗裙。她鎮(zhèn)定地取來手帕將它們擦干,這時夏之卿已經(jīng)站起了身。
“你……是誰?”
胡將軍的參軍已經(jīng)走到亭子外面,距離近了,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臉。
在夏之卿眼中,這人長得和他那慘死的表兄元鶴一模一樣。
陳如故站在晦暗的燈火中,對著震驚的夏之卿微微一笑。
一如當(dāng)年元鶴在率兵遠(yuǎn)赴邊關(guān)前,他們見到的最后一面。
第372章
酒宴
夏之卿的激烈反應(yīng)引起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坐在他左右的武官紛紛關(guān)切。
“之卿,怎么了?”
“難道之卿和陳參軍有過舊交?”
胡將軍審視的目光落在夏之卿身上,又盯著面不改色的陳如故。他捋了捋短硬的胡須,心下思量,稍許,笑呵呵地對夏之卿開口。
“原來賢侄你和如故是舊識,這樣倒免去我在這里浪費口舌介紹了�!�
眾人不解夏之卿為何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而夏之卿更是覺得他們不可理喻。
“將軍,”夏之卿連呼吸聲都變得急促,“難道你從未覺得這位陳參軍的相貌有問題?”
“有何問題?”
胡將軍耐心詢問,沒有半點遮掩的意思。而其他武官也都沒有露出異樣神情。這場面讓夏之卿的血冷下來。
在他面前的這些人,有不少是見過元鶴本人的。
這個陳如故和元鶴幾乎是同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如果這樣,在場的人不可能表現(xiàn)得如此平淡。
那就說明……在他們的眼中的陳如故,和他看見的,并不是一種樣貌。
也對。陳如故不可能頂著元鶴那張臉在京城橫晃。
當(dāng)年元家滿門抄斬一事鬧得可是沸沸揚揚,就算陳如故真的是元鶴扮的,那么他也會改頭換面。
但為何……偏偏叫他看清自己的真實面貌?
兩人僵持中,周圍人也鬧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最后是陳如故先開口。
“想必是燈影晃得眼暈,夏小將軍誤將我認(rèn)作他人了。我二人的確是初次見面�!�
陳如故的態(tài)度平平,不卑不亢,仿佛真的只是面對初次相見的陌生人。
夏之卿也冷靜下來。
對方的身份可以之后再探究,但現(xiàn)在不能繼續(xù)失態(tài)。
他重新坐下來,紅笑素手執(zhí)杯,遞到他手邊。杯中已經(jīng)盈滿琥珀色的酒。
夏之卿嘴角揚起一抹笑,所有的震驚和不敢置信煙消云散,又恢復(fù)那副從容風(fēng)流的姿態(tài)。
“是我有些醉得識不清人了。陳參軍與我的一位……故人,有幾分相像�!�
至于是哪位故人,他沒有說。
一段插曲過去,陳如故被胡將軍留在了宴席間,他淺笑著舉杯,自然融入了酒局之中。
夏之卿表面不顯,實則暗暗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的酒意經(jīng)這么一遭已經(jīng)散去七八分,這會兒人足夠清醒,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陳如故和元鶴,他們的五官、神態(tài)和那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根本就是完全一致。
但其他人都沒表現(xiàn)出異樣。夏之卿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懂,到底是陳如故自己搞鬼,還是這一桌子的人,都在陪著他演戲。
那天夏之卿喝得很醉。他酒量很好,難得出現(xiàn)這種醉到扶墻的情狀。
扶他離開的人是紅笑。
陳如故在宴席散后,被胡將軍單獨留下。他們聊了一會兒正事,又不可避免地提到夏之卿。這回夏家又立了大功,再次成為天子面前的紅人。胡將軍很有危機感。
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胡家和夏家表面和平,暗地里互相捅刀子。這次夏家大出風(fēng)頭,胡家自然不能甘心。
聊著聊著,胡將軍便開始試探陳如故和夏之卿的關(guān)系。陳如故面色淡淡,只說是夏小將軍認(rèn)錯了人,他們從未見過面。
胡將軍表面上當(dāng)然對自家參軍表示信任,但背地里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從胡府離開,天都要亮了。
陳如故步行出府,沿著少人的長街一路走。
走到中途,他就察覺到身后有人在跟著他。
他沒有回頭,鎮(zhèn)定地向前走著。
當(dāng)拐進一個巷口后,跟蹤著陳如故的人驚異發(fā)現(xiàn),眼前人忽而消失不見。
地上連個腳印都沒有,無影無蹤。
他們對視一眼,打了兩個手勢,又從巷子里退出去,到其他的地方找。
而陳如故則在他們離開后,從另外的巷口探出一步,目視著他們匆匆離去的背影。
隨后,他的身形再次隱沒于夜色之中。等到下一次出現(xiàn),就是在墨釣軒的門口。
陳如故從側(cè)門進入,等進了院內(nèi),他周身有一層淡淡的煙氣化開,露出了本來的樣貌。
元鶴撩起衣袖,袖口濡濕,都是他倒的酒。
他似乎有些受不住滿身酒氣,準(zhǔn)備沐浴更衣后再就寢,這時墨釣軒的一間房房門忽而開了。
“七筒,你回來了?”
“陶眠師父,”元鶴正色,轉(zhuǎn)身行了一禮,“打擾您休息了�!�
陶眠整晚睡得不沉。徒弟孤身赴宴,他心中掛念,這會兒平安回來,也算終于放下了心。
元鶴出門前,是陶眠用《天盡六變》,施加幻術(shù),讓除了夏之卿以外的人都看不見元鶴的真實容貌。
陳如故確有此人,他跟隨胡將軍行軍打仗有三五年了,深得信任。
可惜這人嗜酒如命,不上戰(zhàn)場的日子,經(jīng)常深夜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那夜他和三兩朋友共飲,又喝得醉醺醺,從酒樓歸家時,不小心跌入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溺水而死。
他的尸體是被元鶴發(fā)現(xiàn)的。那時元鶴正苦于沒有突破口,讓他以一個合理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夏之卿的視線中,正好,這陳如故送上門來。
現(xiàn)在他的尸首還停在墨釣軒中,被陶眠用秘法定住,以免腐爛。
他還有用呢。
今日有點晚了,陶眠讓元鶴先去休息,有事天亮再說。
元鶴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睡了一個多時辰,就和往日一樣醒來。
墨釣軒還沒開門,第一個中簽的客人,要兩個時辰后才能到。師徒二人吃了頓早飯,元鶴和陶眠簡短地聊了昨天宴席上的事。
陶眠還有些乏困,打了個哈欠。他的腿上團著一只白兔,這是那天他從黑蛇口中救下來的食物。兔子有點傻,差點命喪蛇口,還不肯放棄嘴里那點干草,三瓣嘴蠕動幾下,半點不耽誤吃。
仙人不隨便出手,但這種傻得出奇的值得出手。他拍拍大蛇的身子,讓它把兔子吐出來。黑蛇本來只是嚇唬這兔子玩,并沒有真的打算吃它。
于是陶眠就把兔子養(yǎng)下來了�;蛟S是因為傻,它乖得離譜,怎么揉搓都不生氣。
現(xiàn)在陶眠抱著兔子,聽徒弟描述宴席間眾人的反應(yīng)。說起夏之卿時,他哂笑一聲。
“夏之卿過了昨夜恐怕就要做噩夢了�!�
元鶴的目光落在陶眠懷里那只白兔,看它動得飛快的嘴,草料眨眼間消失。
“不出七日,‘我’就會死在夏之卿手中,人盡皆知。”
第373章
三支簽
正如元鶴所言,那日酒宴后的第五天,陳如故被夏之卿邀到酒樓喝酒,三巡酒后,他和包括夏之卿在內(nèi)的幾位道別,獨自一人離開。
結(jié)果第二天,陳如故的尸首就在護城河邊被人發(fā)現(xiàn),他是中毒而死。
備受器重的參軍死了,胡將軍正好借題發(fā)揮,硬是要夏之卿給出說法。更糟的是,在他們那天喝酒的酒樓,那套用過的酒具之上,還被查出了殘毒。
最后夏家交出了一個侍衛(wèi)頂罪。這侍衛(wèi)和陳如故是同鄉(xiāng),自稱嫉妒對方的好運氣,年紀(jì)輕輕就做了參軍。他知道陳如故有嗜酒的毛病,但酒量很差,所以在倒酒時故意抹了毒,將他殺死。
這事不能深究,否則就會引出更大的麻煩。衙門也就得過且過了。唯獨胡將軍三不五時還要拿這件事刺夏家一刀,意思是他知道真兇是夏之卿本人,那天他初見陳如故時的異樣,所有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胡家和夏家本來就是表面關(guān)系,胡將軍總是抓著此事不放,也叫夏之卿著實頭疼。同僚之間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得厲害,又說他好妒,又說他嗜殺,總而言之,沒一句能聽的好話。
但陳如故的死和夏之卿沒有半點瓜葛,這事他是真被冤枉的。
他的確懷疑陳的真實身份,然而他還在調(diào)查中呢,這人卻猝然沒了。
夏之卿被殺個措手不及,陷入相當(dāng)被動的局面之中,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是他殺了陳如故。
而且這件事還被捅到了天子那里。本來因為連襄公主的死,皇帝就對夏之卿心存芥蒂。只是礙于他立了功,夏家的權(quán)勢又大,不好發(fā)作罷了。
這回他犯了錯事,還叫人頂罪,鬧得滿朝皆知,皇帝也有理由待他冷淡。朝堂之上,言辭間多有冷漠之意。
夏之卿在朝中很不好過,他心中郁悶,整日借酒消愁。
這些時日,陪在他身邊的一直是那位名叫紅笑的舞姬。紅笑被夏之卿贖買回府,伴他左右。紅笑是個會體貼人的,一朵溫柔的解語花。夏之卿煩悶之時會發(fā)脾氣、砸東西,嚇得府中的妾室丫鬟不敢近身,這時只有紅笑會主動上前,為他遞上一杯醒酒的熱茶,給他不小心劃破的手掌包扎。
夏之卿就算喝得酩酊,也始終保持著一分清醒。紅笑的所作所為他看在眼中,他愈發(fā)地離不開她。
有次夏之卿醉后將酒桌上的杯盞碗碟一掃,一只玉酒杯飛出,恰好砸中了跪地拾掇的紅笑。
紅笑的額頭瞬間破了一塊,她面色如常,繼續(xù)把剩下的殘杯碎渣清掃干凈,又為夏之卿換上新杯。
這時夏之卿雙手托住紅笑的臉頰,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她的傷口。
“疼嗎,紅笑�!�
他問。
紅笑搭在案邊的手指一縮,她把自己的手蓋在了夏之卿的手上,彎唇一笑,輕輕搖頭。
“不疼的�!�
“騙人�!�
夏之卿把手松開,倒在案上,輕聲低語。
“紅笑,連你也哄騙我……”
紅笑知道他如此低落的原因,她并未回話,不多時,夏之卿沉沉睡去。
汲汲于名利者,終將被名利所噬。
夏之卿明白這道理,但他泥足深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沉淪。
紅笑為他更換了香爐中的熏香。
夏之卿做了一個夢,夢境混亂至極,一會兒是元鶴臨別時的模樣,一會兒是連襄一步一步走入湖中,回眸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
他甚至夢見了他們年少時的場景,連襄把一只燕子風(fēng)箏放上天空,他和元鶴也在。
醒來后,沒有風(fēng)箏,沒有元鶴,連襄也不見。
夏之卿撐著自己的頭坐起身,只覺身體又沉又鈍,距離他上一回去戰(zhàn)場已經(jīng)有很久了,他被天子晾在一邊也夠久了。
紅笑端著一盆水,伺候他洗漱。夏之卿提起昨夜的夢,他說得含糊,只說自己做了個折磨人的噩夢。
紅笑把衣服為他準(zhǔn)備好,聽到他提起噩夢,想了想。
“奴婢聽說城中有個白魚先生,擅長解夢。不如將軍到他那里釋一釋?”
夏之卿不是第一次聽說白魚此人,紅笑一提,他直擺手。
“這人不行。我夫人連襄曾經(jīng)找他解夢,但解過兩次后,她的疑心病反而加重,到最后……”
夏之卿說到這里,后面的話不必再說,誰都知道連襄公主的下場。
紅笑也不再勸,將朝服抖落開,伺候夏之卿更衣。
但這事兒不算完全過去,夏之卿自那日噩夢之后,反而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死去的連襄和元鶴接連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攪得他夜晚不得安寢。
醒來時永遠(yuǎn)都是一身的冷汗。
夏之卿是個倔脾氣,越是被噩夢折磨,他就越要刻意無視噩夢帶給他的影響。
然而他的身體不斷消瘦下去,因為長期休息不足,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視的癥狀。
夏老將軍和夫人跟著著急,想了許多辦法,也無濟于事。
夏之卿偶然聽同僚閑談時提到了白魚先生,這個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
他想起之前紅笑也提過此人,夏之卿揉了揉額頭,頭痛的病癥越發(fā)重了。
……要不還是去墨釣軒看看?
他因為噩夢一事犯愁,打算找個機會,會會那白魚先生。可他又不想親自去,所以拜托了一位好友前往。
那位好友不到半日就回到夏府,將三支魚尾玉簽交給夏之卿。
“之卿,人家白魚先生早就把我看穿了。他知道根本不是我要去找他,還讓我把這三根玉簽,交給背后囑托我的人。
這三支簽,是白魚贈予你的。他知道你不肯直接見他,是不夠信任。所以他要為你卜三卦,算得準(zhǔn)了,再為你釋夢除晦。
你帶著簽,前往墨釣軒。他能幫你算出一個月內(nèi)的一件好事、一件壞事和一件難事。”
第374章
三件事
三支玉簽在府中放置三日,這幾日夏之卿公務(wù)繁忙,沒空琢磨這些玉簽。等到他傍晚送走了兩位客人,重新回到書房時,坐到案臺前時,余光瞥見隨意疊放的玉簽。
他將玉簽?zāi)迷谑种�,簽的一端是尖�?xì)的,另一端則雕成魚尾的形狀,搖曳生姿。上端刻著墨釣軒三個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裝飾。
夏之卿思量片刻,決定趁夜前往白魚處。
他心血來潮,選的時間也是刁鉆,恰好卡在墨釣軒關(guān)門的前一刻。
白術(shù)地丁兩個小童站在門口,正準(zhǔn)備把最后一個客人送出門。遠(yuǎn)遠(yuǎn)望去,又有一輛車轎穿巷而至。他們對視一眼,白術(shù)讓地丁進去告知先生,她自己則留在這里應(yīng)付客人。
下轎的人正是夏之卿,兩個仆役安靜地站在兩邊,手中各提了一盞燈籠。
白術(shù)迎上去,臉上帶著討喜的笑。
“客人,墨釣軒今日已關(guān)張,還請您擇日再來吧�!�
夏之卿審視了一圈墨釣軒的門臉,才把視線轉(zhuǎn)到女孩身上。
她的腳尖朝向自己站立,但臉頰微微側(cè)著,露出耳朵,眼睛空泛無神。
那女孩不能視物,但似乎不影響她“看見”眼前人。
夏之卿給左手邊的仆從一個眼神,仆從會意,從懷里取出一包碎銀。
“我家老爺收到了白魚先生贈予的三支玉簽,特來解簽。老爺平日事務(wù)纏身,唯今時有少許閑暇,還望通融通融�!�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