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他作為醫(yī)療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像很多同行一樣，始終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心。我的當事人之前也許說過一些不那么討人喜歡的言論，而那些言論又被部分媒體二次加工渲染，報道出去，引起了諸多爭議和指責。但我懇請諸位換個角度想一想，那其實是出于本能的自我辯駁。相信任何人都能理解，當一個人被無端扣上不屬于他的罪名時，總會有口不擇言的時候，這反而能側(cè)面說明他的冤屈不是么？”
“……任何一位有同理心的人，都會為本案的受害者感到悲傷難過�！钡隙髦钢惶柋桓嫦f，“我的當事人也一樣，相信諸位心明眼亮，看得非常清楚�！�
這話還有潛臺詞，就是：你們看，相比于我的當事人，另一位被告人賀拉斯·季就是典型的毫無同理心，他連悲傷和懺悔都沒有。
很顯然，這句潛臺詞被大多數(shù)人接收了。聽審席上很多人先看向一號被告席，接著又看向二號被告席，然后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同時，這種排斥的情緒又會被帶到辯護律師身上。
·
法庭上只講事實，不講交情。
更何況雖然同屬南十字律所，但每位出庭大律師跟律所都只是合作關(guān)系，本身是相互獨立的。顧晏和迪恩本來也沒交情。
當一個案子有不止一位被告人的時候，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相互推諉的現(xiàn)象。
不只是被告人本身，也包括辯護律師。
有的律師就是靠不斷強調(diào)其他被告人的惡性，來弱化自己當事人的罪責，這也是一種手法，有些律師很喜歡用。
不過顧晏不喜歡。
迪恩發(fā)言完畢，法官又沖顧晏的方向點了點頭，“顧律師，可以開始你的陳述了。”
聽到這句話，聽審席上的曼森兄弟下意識前傾身體。
倒不是他們有多緊張擔心，而是在他們的印象里，顧晏這人跟那位法學院院長有著一脈相承的毛病，就是開場陳述永遠不按常理來。
你就說說你的當事人，說說案子，說說你的辯論點不好嗎？
偏不。
所以輪到顧晏說話，即便是布魯爾·曼森，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顧晏點了點頭站起身，平靜地說：
“冒昧提醒一句，聯(lián)盟最高刑法典規(guī)定，只要證據(jù)出現(xiàn)瑕疵，就不能百分之百確定被告人有罪，同樣也不能完全排除被告人被冤枉的可能，這是辯護律師存在的意義。我希望諸位把開庭前一切先入為主的判斷全部清空，重新認識這個案子。因為只有讓真正的犯罪者認罪伏誅，才是還三百二十七位受害人一個公道。”
第205章
搖頭翁案（四）
只要不是無理取鬧，大多數(shù)人都是容易被說服的。
顧晏的話雖然不長，也沒有刻意渲染什么情緒，但至少有一部分人聽進去了，并且照著做了。
于是一輪開場陳述過去，岡特律師煽出來的庭內(nèi)情緒已經(jīng)平息下來，甚至比開庭前還要理性不少。
這其實不代表偏見徹底消除，但不合控方的意。
“這位岡特，我跟他打過交道。”一級律師所坐的區(qū)域，有一位大佬低聲評價說，“他的辯護技巧不算多高，但是很會帶動情緒。這讓他在某些領(lǐng)域幾乎有點戰(zhàn)無不勝的意思，這次的案子找他就很合適，因為有情緒可以煽。要是剛開始就被他抓住節(jié)奏，后面會很麻煩。剛才辯護律師把他煽出來的火潑小了，我敢打賭，他下一輪還會再來一波�！�
果不其然，岡特走了一條欲揚先抑的路。
他先放了幾個無關(guān)痛癢的證據(jù)，這幾個證據(jù)有個共同特點——邊緣化，不能直接說明被告人對受害者實施了侵害，但又確實無可反駁。
于是證據(jù)放出之后，每到辯護律師發(fā)言的時候，迪恩好歹還扯兩句，顧晏這種不廢話的人總是扔出一句“我沒有問題”就過去了。
這種詢問節(jié)奏會給人灌輸一種意識——控方這邊的證據(jù)非常硬，底氣非常足。你看，從開場到現(xiàn)在，好幾輪證據(jù)擺下來，辯護律師都無話可說。
于是聽審席又有了嗡嗡的議論。
就連迪恩都忍不住看了顧晏好幾眼，說不上是更想謝謝他讓出舞臺給自己發(fā)揮，還是更想懇求他開一開金口。
不然節(jié)奏都被控方帶完了，他們還辯個屁。
岡特一看時機差不多了，趁熱甩出一段視頻來。
這段視頻拍攝的時間很早，顯示為10月12號晚上9點，拍攝地點是赫蘭星北半球翡翠山谷西側(cè)，焦點是那里的廢舊倉庫。
這是搖頭翁案其中一個現(xiàn)場，這個倉庫里的受害者一共有23位，9月中下旬陸續(xù)被抓來關(guān)在那里。
他們出事算早的，但因為地點太過偏僻，成了最晚被發(fā)現(xiàn)的，隔了將近一個月才被成功解救。
這段視頻就是警署拍攝的解救過程。
不論是辯護席上的顧晏，還是聽審席上的燕綏之，都看過完整的視頻內(nèi)容。
那些老人被人從籠子里放出來的時候，表情茫然得讓人心疼，好像身處黑暗太久以至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不知道來的人是好是壞，只是本能地往后縮，毫無章法地四處躲，甚至還有推搡和踢打救援人員的舉動。
好不容易把他們放上擔架，他們又忽地安靜下來，將自己蜷縮成一小團，胳膊抱著頭。這可能是他們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姿勢。
當初看這段視頻的時候，燕綏之和顧晏都很不好受，相信任何一個看到視頻的人都會有同樣的心情。
岡特選擇此時此刻在法庭上放這段視頻，目的是什么，顯而易見。
正如那位一級律師所說，他非常擅長，也非常喜歡煽動情緒。
但同時，他這個舉動又有一點冒險。
因為這段視頻的證明力有點弱。也就是說，它并不算什么案件證據(jù)，不能證明被告人某個舉動的真實性，而是一段非常直白的事后實錄。
岡特之所以要放這段視頻，就是咬準了顧晏不會阻止。
他知道顧晏在一級律師的公示名單上，并且最近正被一些亂糟糟的報道纏身。說白了，顧晏現(xiàn)在急需證明的不是自己的辯護能力，而是拉高公眾好感度。
所以岡特篤定，在這場庭審上，顧晏不會做出什么違逆民眾情緒的事。
這么順應(yīng)大眾心理傾向的視頻，顧晏會阻止他放嗎？
不可能的。
也許在之后的交叉詢問上，顧晏會努力找回場子，但在這輪，他只能悶聲咽下去，絕不會明著反駁什么。
岡特心里想。
視頻在全息大屏幕上投放出來，岡特等了幾秒。
等搖晃的鏡頭穩(wěn)定下來，聲音變得清晰，老人的哀嘆和嗚咽足以讓人聽見，岡特這才張口要介紹。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辯護席上，顧晏忽然抬手示意了一下。
法官看過去。
顧晏冷靜地說：“視頻情緒性內(nèi)容遠大于證據(jù)性內(nèi)容，申請陪審團全體回避�！�
岡特：“……”
操。
法官頓了一下，點點頭，“請陪審團暫時離席�！�
陪審團所有人按照規(guī)定依次離開，從側(cè)門進了回避的屋子。
直到?jīng)Q定審判的陪審席空空如也，不會有人被這段視頻帶偏情緒影響判斷，被暫停的視頻這才得以繼續(xù)播放。
一段視頻加速播完，法官沉吟片刻，沖顧晏說：“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沒錯。”
于是視頻被撤下，陪審團重新被請回席位，什么也沒看著。
岡特律師一口血憋滿了胸腔。
他默默把這口血咕咚咽回，請上來一位專家證人。
這是一位現(xiàn)場痕檢專家。
“奧斯·戈洛�！睂乜聪蛩�。
戈洛點頭：“是我�！�
“翡翠山谷西側(cè)這個倉庫，也就是本案7號現(xiàn)場的痕檢是你做的對嗎？”
“對。事實上方案所有現(xiàn)場的初次痕檢都是我在做�！备曷逭f完又很謹慎地補充了一句，“后續(xù)補充的那些不在我這里�！�
“好的�！睂卣f，“就你所看到的那些，可以給我們簡單描述一下那些現(xiàn)場嗎？”
戈洛：“陰暗，潮濕，空氣流通不暢，任何人被關(guān)押在其中，超過一定的時限都容易發(fā)瘋。當然我并不是指本案受害者的精神問題是由環(huán)境所致�！�
岡特鼓勵地說：“我們明白，請繼續(xù)。”
“那種環(huán)境下，真菌活性極高，傷口容易感染。當然，好事是犯罪者的痕跡也容易保留。所有現(xiàn)場中，屬于一號被告人弗雷德·賈的痕跡一共有7處，屬于二號被告人賀拉斯·季的痕跡一共有……115處�！�
法庭眾人：“……”
就連法官的臉都有點癱。
迪恩律師忍不住朝顧晏看了一眼，心說還好我的當事人不是這位。
顧晏卻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資料，毫無波瀾。
岡特再度把控著節(jié)奏，等庭上所有人消化完這個數(shù)字，才繼續(xù)問道：“那些痕跡是什么樣的，能否形容一下？”
“多數(shù)是足跡，另有少量纖維及皮膚組織，還有一處血跡�！备曷逭f：“7號現(xiàn)場留下的最多，可以根據(jù)足跡基本還原被告人當時的狀態(tài)和行為�！�
岡特律師配合地在全息屏幕上放出7號現(xiàn)場足跡還原圖。
戈洛點頭說：“謝謝。這是我們根據(jù)現(xiàn)場足跡做出來的被告人行為軌跡�？梢钥吹剑桓嫒藥缀趵@遍了7號現(xiàn)場的所有籠子。那種狀態(tài)就像……在欣賞觀摩受害者一樣�！�
這種帶有主觀猜測的話，辯護律師是可以提出反對的。但是不論是控方律師還是痕檢專家本人，都很熟悉這種規(guī)則，所以他們很懂得把握分寸，說完這句立刻收口。
不給人提反對的機會。
迪恩律師臉色有點臭，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因為詢問權(quán)到了他手里。
迪恩目的非常明確，打定主意要把所有問題盡可能推到賀拉斯·季身上。
他對戈洛說：“我的問題不多，只有兩個�！�
戈洛點點頭：“你問�！�
“你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纖維、皮膚組織以及血跡屬于誰？”
戈洛說：“賀拉斯·季�！�
迪恩：“那么，7號現(xiàn)場那個囂張的令人發(fā)指的足跡復原圖，我是指繞著籠子的那個，屬于誰？”
戈洛說：“賀拉斯·季�！�
迪恩挑起眉，點頭說：“我的問題問完了，謝謝。”
說完他便坐下了。
法官看向顧晏：“你可以開始詢問了�！�
顧晏翻了一頁資料，而后抬起頭，對戈洛說：“我的問題也不多。”
戈洛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顧晏會這么說。他都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一大波問題了。
“關(guān)于我的當事人在現(xiàn)場留下的足跡，有時間判斷么？”
戈洛點頭：“可以確定是案發(fā)當天留下的，因為那個時間段里，7號現(xiàn)場所在的地區(qū)正在下雨，留下的痕跡是不一樣的�！�
顧晏點了點頭，“可以精確到幾點幾分么？”
戈洛剛要張口，顧晏又補充了一句：“單純以足跡而言�！�
戈洛默默把嘴閉上，想了想說：“可以限定在下雨那段時間里，精確不到分秒�！�
顧晏把痕檢資料投到全息屏上，讓所有人能看見，接著劃出其中一行，說：“痕檢結(jié)果顯示，我的當事人留在7號現(xiàn)場的皮膚組織以及血跡，是因為籠內(nèi)受害者意識不清的情況下突然發(fā)起攻擊留下的。我的描述準確么？”
戈洛點頭：“差不多。”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顧晏的聲音冷淡而理性：“7號現(xiàn)場所留下的痕跡證據(jù)，只能證實一件事，那就是受害者已經(jīng)受到侵害，精神出現(xiàn)損傷后的某一個時刻，我的當事人賀拉斯·季先生身處現(xiàn)場�！�
沒等戈洛應(yīng)答，岡特律師就憋不住起身說道：“還有其他證據(jù)證實賀拉斯·季之前就在場�！�
顧晏瞥了他一眼，“其他證據(jù)另說，不急。我只需要戈洛先生就我剛才這句話給一個回答，是或不是。”
這話就是變相表達：請你閉嘴。
岡特臉色不太好看，但迫于法官的目光，又不得不先坐下。
戈洛沉默了片刻，沖顧晏點頭說：“是，單從這一個證據(jù)來看，可以這樣認為�！�
第206章
搖頭翁案（五）
痕檢專家戈洛離開后，岡特又立刻請上來一位新的證人，急于給顧晏一個還擊。
以至于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最擅長的節(jié)奏已經(jīng)被帶亂了，整個庭審開始跟著顧晏特有的節(jié)奏走。
這位證人是個中年男人，微胖，腫泡眼，在沒有夸張表情的前提下，顯得有些沒精神，看得出來不常運動。
他是翡翠山谷一帶的路保，名叫馬修·克勞。
岡特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沖馬修·克勞點頭致意，問：“克勞先生是么？”
“是我�！瘪R修·克勞慢吞吞地說。
可能是表情不多又拖著腔調(diào)的緣故，他給人的感覺有一點傲慢。
但岡特律師不介意。
只要能給他的論據(jù)加上籌碼，怎么說話他都不介意。
“你是翡翠山谷一帶的路保？”岡特微笑了一下，“方便跟我們大致介紹一下你的工作么？”
馬修·克勞說：“可以。眾所周知，赫蘭星翡翠山谷一帶多雨多震，潮濕極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能源池都扛不住，三天兩頭出故障，以至于我們那一帶的監(jiān)控裝置總跟著失靈。我的職責就是呆在值班亭內(nèi)，全天盯著山谷車道。能源池如果出簡單故障，我可以維修，大麻煩我可以及時報修，同時也有人工監(jiān)控的作用�！�
“也就是說，從那條車道經(jīng)過的車，你都會看見是么？”岡特律師提煉了一下重點，再次問了一遍，以確保所有人都能知道。
馬修·克勞點頭：“對，沒錯。”
“事發(fā)當天，也就是9月19號，你看見了什么？”岡特問。
馬修·克勞毫無猶豫：“一輛白色的銀豹GTX3，從013山道駛來�！�
岡特問：“有別的記錄么？比如監(jiān)控？”
馬修·克勞嗤了一聲：“我只能說被告人非常精明，特地挑了雨天，知道那該死的監(jiān)控總會在那時候出故障，所以沒有其他記錄了。”
岡特點點頭：“這條山道是通向哪里的？”
“直通翡翠山谷西側(cè)的廢棄倉庫�！�
“還能通往別的地方嗎？”
馬修·克勞想了想，撇嘴道：“原本是可以通往別處的，但是在那之前一次暴雨導致前方山路滑坡，堵死了繼續(xù)前進的路，所以過了我的值班亭，唯一能去的目的地只有倉庫。唔……或者原路返回�！�
“這附近還有別的路通向7號現(xiàn)場，也就是那個倉庫嗎？”岡特律師問。
“原本有的，從另一方向過來就行�！瘪R修·克勞可能覺得問題有點傻，沒好氣地說：“但是我剛才說過了，山體滑坡，另一邊堵死了，只剩這條。”
“好的。”岡特律師點點頭，又問：“你看到那輛銀豹GTX3是什么時候？”
“傍晚5點15分從值班塔下經(jīng)過，開往倉庫，四個小時之后吧，夜里9點10分離開。”馬修·克勞說。
岡特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看向陪審團，禮貌地說：“冒昧地重復一遍，最初呈現(xiàn)的證據(jù)中有提到，7號現(xiàn)場的案發(fā)時間可以精確到9月19號這天晚上6點至7點。也就是說，這輛銀豹GTX3停留的時間，足以完成整個侵害過程�！�
他停頓了一下，又把之前顧晏跟戈洛的對話內(nèi)容拎過來，“并且，被告人還有足夠的時間留在現(xiàn)場，慢慢欣賞自己的杰作�！�
說著，他又把一份痕檢報告翻出來，投上全息屏幕，把關(guān)鍵字句全部標紅，清晰地展現(xiàn)給眾人：“為了能順暢地理解整個案件過程，我把這份痕檢留到了這時候，配合克勞先生的證言呈現(xiàn)出來。這是交警于案發(fā)三天后在013山道某路段發(fā)現(xiàn)的車。”
岡特“啊”了一聲，補充道：“值得強調(diào)的是，之后三天沒再下過雨，而當時的交警沒有意識到這輛車關(guān)系著更大的案子。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輛車被人遺棄在路邊樹林里，型號為銀豹GTX3，車內(nèi)檢測到了被告人賀拉斯·季的毛發(fā)及衣物纖維�！�
偌大的全息屏上接連展示了幾張車輛照片，車身很臟，粘著干硬的泥水，車輪更是一塌糊涂。
“好了，我的詢問就到這里�！睂芈蓭熣故就晁校嘶厝�。
他靠在椅背，好整以暇地看著辯護席。
這輪證據(jù)沒一號被告人什么事，迪恩律師樂見其成，當即起身說：“我沒有問題�！�